那些遠去的堅實身影:民國著名文人性情檔案 第44章 情憶 (2)
    同年11月,朱自清到杭州第一師範任教,他的好友俞平伯也在那裡執教。學校要朱自清邀請葉聖陶也去杭州。葉聖陶接信後欣然允諾,並在回信中說:「我們要痛痛快快游西湖,不管這是冬天。」不久葉聖陶成行去杭州。學校本來安排他們各住一間房間,可是葉聖陶嫌寂寞,於是兩人合住一屋。他們時常做伴去西湖,或遊湖,或飲酒。聖陶除備課外,勤奮地寫小說與童話;朱自清則寫詩。一天清晨,他們聽見窗外傳來工廠汽笛的聲音,葉聖陶忽然高興地說:「今天又有一篇了。」這就是童話集《稻草人》中的《大喉嚨》。葉聖陶在杭州只待了兩個月,但卻寫了不少作品。《火災》中的《飯》、《風潮》等七篇小說和《稻草人》中的一部分童話都是這段時間寫的。他每寫完一篇,總是先給朱自清看,徵詢他的意見。葉聖陶、朱自清、俞平伯等還創辦了《詩》月刊。馮雪峰、趙平復、魏金枝等組織晨光文學社,葉聖陶、朱自清被聘為顧問。

    後來,葉聖陶應邀到北京大學中文系任教,不久回上海進商務印書館編譯部,家也搬到了上海。這一段時間,朱自清先後在浙江台州、溫州、寧波、白馬湖等地任教,有時他到上海就住在葉聖陶家中。1924年7月,葉聖陶、朱自清、俞平伯合編出版了叢刊《我們的六月》。同年10月,朱自清寫出了著名散文《背影》,就刊登在葉聖陶主編的《文學週報》上。

    朱自清1925年任清華大學國文系教授,1927年正式攜眷去北京,路過上海時,葉聖陶等摯友為他餞行。那天晚上他們痛快地飲酒、交談,席散後又結伴上街散步。他們走過愛多亞路時,已近夜半,葉聖陶對朱自清吟誦起北宋大詞人周邦彥的詞:「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不無惆悵之慨。第二天,朱自清便登船北上。

    1931年至1932年,朱自清去英國留學,回國後仍在清華大學任教授並兼任中文系主任。其後一段時間葉聖陶蟄居上海,朱自清則在北平,一南一北,但魚雁不絕。1937年2月葉聖陶在開明書店出版的《文章例話》中把朱自清的《背影》與魯迅的《社戲》、茅盾的《浴池速寫》等佳作並列,熱情稱讚《背影》是篇好文章:「這篇文章通體乾淨,沒有多餘的話,沒有多餘的字眼。即使一個『的』字,一個『了』字,也是必須用才用。」抗戰爆發後,葉聖陶從上海移居四川,從事教育和編輯工作,曾先後到過重慶、樂山、成都、桂林等地。

    而朱自清先是到長沙主持由清華、北大、南開聯合組成的臨時大學中文系的工作,後臨時大學改為西南聯合大學,他隨同遷往昆明。1940年,葉聖陶赴成都四川省教育廳任教育科學館專門委員,而朱自清正攜眷在成都休假,住在東門外宋公橋。兩人在成都重逢,併合編了《文史教學》雜誌。1942年,二人又合編了《精讀指導舉隅》、《略讀指導舉隅》等書,由商務印書館出版。1945年又合著了《國文教學》一書。抗戰勝利後,葉聖陶回到上海,朱自清則回北平,復任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因病不幸逝世。8月30日,葉聖陶、陳望道等與清華同學會聯合舉行了朱自清追悼會,並在會上致詞,對失去一位文壇干將和誠摯知友而痛惜不已。

    (57)悲憤1926年1月,東北的張作霖和湖北的吳佩孚取得「諒解」。奉系和直系的重新握手言和,意味著他們背後的日、英帝國主義企圖聯合干涉中國人民的革命。果然,2月22日,上海《字林西報》公開揚言要用十萬兵力,北攻天津,中攻滬漢,南攻廣州,兩年內征服中國。2月27日,北京群眾四萬餘人,在天安門前召開了反英討吳的國民大會,揭露了英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陰謀,高喊「打倒吳佩孚」、「反對張吳聯合」、「反對英國封鎖廣州」、「要求國民政府北伐」等口號。3月初,奉系渤海艦隊企圖在大沽口登陸被國民軍擊敗,3月12日下午,日本軍艦駛入大沽口,並有奉艦尾隨,駐守炮台的國民軍發出警告,日艦公然開炮轟擊,國民軍死傷十餘名。事後,日本帝國主義不僅不接受國民軍抗議,反而借口辛丑條約,無理要求國民軍撤離,並糾合英、美、法等八國公使於16日向中國政府發出最後通牒,並限定48小時內答覆。

    朱自清一直密切地注視著時局風雲的變幻,他和北京廣大民眾一樣,為帝國主義的蠻橫挑釁,感到無比憤怒。3月18日,北京200多個社會團體,十多萬群眾在天安門舉行反對八國最後通牒示威大會。朱自清跟隨清華學校隊伍前往參加。李大釗是大會主席之一,他在會上發表講話,號召大家「要用五四精神,五卅熱血」,「反對軍閥賣國行為」。大會通過決議後開始了示威遊行。隊伍來到執政府門前空場上,這時府門前兩邊站著200餘個衛隊士兵,都背著槍。不一會,隊勢忽然散動了,清華學校的領隊高呼:「清華的同學不要走,沒有事!」朱自清發現大家紛紛在逃避,趕忙向前跑了幾步,向一堆人旁邊倒下,這時他聽到了辟辟啪啪的槍聲。過了一會,覺得有鮮血流到他的手臂上和馬褂上,心裡明白屠殺已在進行了。只聽見警笛一鳴,便是一排槍聲,接連放了好幾排。槍聲稍歇,朱自清茫茫然跟著眾人奔逃出去,這時他身旁的兩個同伴又中彈倒下,便不由自主地跟隨著一些人向北躲入馬廄裡,藏臥在東牆角的馬糞堆上。不到兩分鐘,他忽然看見對面馬廄裡有一個兵手拿著槍,正裝好子彈,似乎要向他們放,於是大家便立即起來,彎著腰逃出去,走出馬路到了東門口。

    槍聲仍在辟辟啪啪的響,東門口擁塞不堪,他看見地上躺著許多人,他們推推搡搡,擁擠著從人身上踏過去。他看見前面一個人,腦後被打傷,在汩汩地流著血。他終於從人堆上滾了下來,後來才知道,那人堆裡有不少是死屍。朱自清和兩個女學生出東門沿著牆往南行,槍聲又響了,他們想進入一個胡同躲避,剛要拐進去,一個立在牆角穿短衣的男人對他們輕輕地說:「別進這個胡同」!他們聽從他的話,走到第二個胡同進去,這才真的脫了險。事後得知街上還有搶劫的事,大兵們用槍柄、大刀、木棍,打人砍人,而且還剝死人的衣服,無論男女,往往剝得只剩一條短褲。據統計,這一天當場被殺死47人,受傷200多人。這就是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為魯迅所指責的「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在這一天,朱自清算是歷盡艱險,死裡逃生了。

    段祺瑞政府為了掩飾血腥罪行,在21日《申報》上發表了一個「指令」,污指共產黨人「假借共產學說,嘯聚群眾,屢肇事端」,並說此次慘案系李大釗等「率領暴徒數百人,手持槍棍,闖襲國務院,潑火油,拋炸彈,以手槍木棍襲擊軍警,各軍警因正當防衛,致互有死傷。」

    既屠殺於前,復污蔑於後,人間竟有如此卑鄙之事。朱自清看了報紙,勃然大怒,覺得「除一二家報紙外,各報記載多有與事實不符之處」。他在房間裡踱著,心想:「這究竟是訪聞失實,還是安著別的心眼兒呢?」考慮了一會,他乃決意寫一篇自己「當場眼見和後來可聞的情形,請大家看看這陰慘慘的20世紀26年3月18日的中國!」

    23日,朱自清懷著滿腔義憤,開始寫《執政府大屠殺記》,強烈抗議段祺瑞政府屠殺愛國群眾的滔天罪行。夜是異樣的寧靜,心血卻激烈地搏騰。他點燃一支香煙,略一吟思,便提筆寫道:3月18日是一個怎樣可怕的日子!我們永遠不應該忘記這個日子!

    這一日,執政府的衛隊,大舉屠殺北京市民——十分之九是學生!死者40餘人,傷者約200人!這在北京是第一回大屠殺!

    思路順勢而下,他迅筆疾書,細緻地描寫了當時群眾請願遊行的情景,然後,以自己在這次大屠殺中所見所聞為線索,緊扣反動當局的種種污蔑,一環緊一環,一層深一層地揭露事實的真相。他把見聞與感想緊緊地聯結在一起,使作品具有扣人心弦的敘事揭理的特色。他絕不就事論事,也不抒發空洞的言論,只是抓住大屠殺是反動政府策劃已久的大陰謀這一要害,擇選最有說服力的典型事例進行描寫,以血的事實,批駁墨寫的謊言。他寓理於事,於事揭理,文章敘事過程就是對軍閥政府的暴露和控訴的過程,無情地揭露了段祺瑞的猙獰面目。在結尾處,他寫道:

    這回的屠殺,死傷之多,過於五卅事件,而且是「同胞的槍彈」,我們將何以間執別人之口!而且在首都的堂堂執政府之前,光天化日之下,屠殺之不足,繼之以搶劫、剝屍,這種種獸行,段祺瑞等固可行之而不卹,但我們國民有此無臉的政府,又何以自容於世界!——這正是世界的恥辱呀!

    朱自清萬萬沒有想到,他到北平剛剛半年,就歷經了這麼一場黑色風暴,而且成為目擊者,以親身經歷為這黑暗的一天,寫下了血的紀實。

    最令他感到傷心的是,清華學校一個叫韋傑三的學生當場被槍擊倒地,是同學們冒死把他抬出來的。韋傑三他是認識的。有一天,他正坐在房裡看書,忽然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個溫雅的少年,這就是韋傑三。他是由朱自清的同學蘇甲榮介紹來的,說是前晚來過,因先生不在,所以這回又特地來的。閒談了一會,就很有禮貌地告辭了。後來,韋傑三的國文課被分配在別的老師班裡,他很想轉到朱自清的班上,沒有成功。韋傑三家境並不寬裕,父老弟幼,因家貧弟弟失學,他自己的學費,一小半是靠休學做教員賺來的,一大半是靠向人告貸的。他雖窮,但絕不願平白接受人家的錢,年紀雖輕,卻極有骨氣,朱自清對他很有好感,覺得他很可愛。3月18日早上,朱自清還碰到他,和平常一樣,他微笑著向老師點頭問好。遊行回來的晚上,朱自清得到消息,說他已經很危險,第二天早上,傳聞已死了。朱自清很是痛惜,不料無意中在學生會佈告欄上得知他還活著,不禁大為高興。翌日,便進城往協和醫院看望,誰知遲了一個鐘點,醫院不讓進。朱自清悵惘地在醫院門口徘徊了一會,問門房道:「你知道清華學校有個韋傑三,死了沒有?」

    「不知道!」門房回答道。

    朱自清呆到傍晚,無法可想,只好怏怏而歸。21日,得到消息,韋傑三不幸於當天早上1時48分去世。朱自清十分後悔,那天若是早去一個鐘點,還可見著一面!

    23日,清華同學入城迎靈,朱自清12點才知道,已來不及去了。下午,在舊禮堂入殮,朱自清走到棺旁,只見韋傑三的臉已變了樣子,兩顴突出,頰肉癟下,掀唇露齒,完全不是平日見到的溫雅模樣了。儀式之後,棺蓋合上,禮堂裡一片唏噓聲,他對著棺柩默念道:「唉,韋君,這真是最後一面了!我們從此真無再見面之期了!死生之理,我不能懂得,但不能再見是事實,韋君,我們失掉了你,更將何處覓你呢?」4月2日,他懷著無限悲痛的心情,寫了《哀韋傑三君》一文,以志自己的哀傷之情。

    1948年5月間,上海學生發起了反對美帝國主義扶植日本侵略勢力的簽名運動,這一反帝愛國風暴立即波及全國。6月9日,北平學生集會舉行反美扶日示威大遊行。當時,國民黨政府濫發紙幣,通貨膨脹,一包香煙要數萬元。為了欺騙收買知識分子,他們發了一種配購證,可用低價購到「美援麵粉」。這一香甜的誘餌,對貧困的知識分子無疑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6月18日,朱自清正坐在籐椅上閉目養神,吳晗來到他的家裡,給他看一份《抗議美國扶日政策並拒絕領取美援麵粉宣言》。上面寫道:為反對美國之扶日政策,為抗議上海美國總領事卡德和美大使司徒雷登對中國人之污蔑侮辱,為表示中國人民之尊嚴和氣節,我們斷然拒絕美國具有收買靈魂之一切施捨之物資,無論購買的或給與的。下列同人同意拒絕購買美援平價麵粉,一致退還配給證,特此聲明。

    朱自清看畢默不作聲,伸出顫動的手,拿起筆來,一絲不苟地在宣言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這一舉動對自己家庭的生活將有很大的影響。晚上,他在《日記》上寫道:在拒絕美援和美國麵粉的宣言上簽名。這意味著每月的生活費用要減少六百萬法幣。下午認真思索了一陣子,堅信我的簽名之舉是正確的。因為我們反對美國扶植日本的政策,要採取直接的行動,就不應逃避個人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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