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因為不相信會這麼好運，不相信這近乎奇跡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是阿森吧？是他一直在自己身旁吧。
出了院，生活又恢復到正常的軌跡，一切都跟平時一樣，畫畫，然後複習準備高考。劫後餘生的喜悅漸漸淹沒在平淡中。
只是，阿森一直都沒有再出現過。
最初，非常想問問他，是不是救了自己，到了後來，能再見到他的願望也漸漸變成奢望。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裡。
失望、疑惑、難過，以及恐懼。他要是再也不出現，就此離開自己，那會怎麼樣？
心像變成了一輛不知駛向何方的列車，只有速度，沒有終點。
在學校的最後一天，作為特重班的學生們依舊複習到很晚。接下來是三天的假期，在接下來，就是高考。
離別的氣氛不甚清晰，模糊在濕熱的空氣中。彷彿伸手一抓，能凌空抓住幾個單詞一般。沉悶而死板，稀釋了三年的感情。
林以晴之前已經參加了幾個學校的藝術考試，收到其中幾所的通知書，壓力相對少了許多。再說，她本來就跟這種緊張氣氛格格不入，努力當然有必要，拚命就算了。
走出教室，爬上頂樓，她曾經的秘密基地，如今也沒有什麼變化。夜空也如往常一樣，星星甚至更多更閃亮，明天大約是個好天氣。
星空、晚風、靜謐。一切都讓林以晴想起他。
而自他消失，已經過去三個月。想過無數多個可能性，終於沒有辦法讓任何一個成立。因為不相信他會離開自己，很多時候覺得他明明就在身邊，可是身邊明明只是空曠一片，哪裡都沒有他。
涼風習習，吹起林以晴的校裙一角，微有些這個季節難得涼意。
「你為什麼不見我？」林以晴開口，對著的只有冷淡的空氣。
「我知道你在……」
「就算是厭倦了也好，出來再見我一次不行嗎……」
「連見一面你也不願意了嗎……」
「你出來啊……」
回答她的只有寂靜。
「不出來是不是？」林以晴爬上欄杆，「那我就跳下去，和你一樣變成鬼，那樣你就躲不掉了吧。」
明知是愚蠢的行為，可是那一刻，只有他。什麼考試，父母，全部都不記得。
再不出現，也許自己真的會往下一跳。
背後熟悉氣息突然來襲，一轉身，果然是阿森。他站在那裡，安靜得像要融進夜色。
一些時候不見，本來圍繞在他週身淡淡的灰色霧氣退散很多。甚至可以看清他的臉，五官柔和的樣子，有著少年獨特的清秀。明明是熟悉的，卻又夾帶一絲陌生的感覺。
「我以為你離開了。」林以晴擦擦眼睛，聲音哽咽，「我不應該那樣對你說話。」
林以晴心裡其實很後悔。阿森不願意救小灰，一定有他的理由吧。自己居然頭腦一熱就對他說出那樣的話。
「傻瓜。」阿森輕輕地笑了，可是已經到嘴邊的那句「我怎麼會離開你。」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卡在胸口，凝結住了笑容。
淡淡的微笑讓少年的臉更加生動，身影晃動得也愈加厲害，就像躲在暗處有某個漩渦，時刻要把他吸入。
再傻也能看出他的不對勁，林以晴走上前，撫摸著他的輪廓。滿眼的擔心。
「你這是怎麼了？」
阿森不說話，只是笑。
自己其實早就精疲力竭了，撐到這一刻，等待的不過是她的最後一面。在腦海中演習過無數次，無數次的悲傷來襲，仍舊敵不過真實的冰山一角。說不出任何話，只有微笑。
「是因為我嗎？你是因為我所以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嗎？」像是一道閃電，照亮了林以晴的思維，點點的拼湊，得到了最不願意相信的結果。
阿森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斂住臉上的笑容，表情變得有些僵硬，甚至於，漸漸往悲傷過度。
「我其實很後悔啊。」好半天，阿森才冒出一句毫不相關的話。
風越來越大，捲起角落裡的一堆廢紙，飄飄蕩蕩地往下落，快接近地面時，又再揚起。林以晴盯著它們，腦袋裡空白一片。
「對不起……」她囁嚅著。
阿森的臉色卻更加難看。
答應過以後一直在你身邊，這是對你做的唯一的承諾，無能如我，這是拼了所有也要爭取的東西。沒想到要遵守，還是那麼困難。就這一件事，也沒有辦法做到。
我一直都沒能離開這個世界，以前我一直想不明白。現在我想，大約是為了讓我遇見你。
我早就忘記了自己是誰，倘若是一個人，起碼還有選擇生死的機會。而我，連死的資格都沒有。只有自己一個的時候，發覺自己被兩界同時拋棄的時候，其實很孤獨啊。
而你，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這些，都是無法親口說的話。
所以，「……對不起。」阿森垂著眼睛，「我沒有生過你的氣。」
「那就不要躲起來不見我！」林以晴凶凶地說，眼淚卻滾進嘴裡，又鹹又澀。
阿森點點頭答應下來，他的期限是，到他無法再做到的那一天。
「我生氣了你要安慰我。」
「好。」
「你要給我當免費的模特。」
「好。」
「不要什麼話都不告訴我。」
「好。」
……
彷彿要求越多，給他的束縛就越過，他是不是就能停留的更久一些。
「真的要離開的時候，記得跟我說一聲。」
「……」那一天不會太遠吧。
「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阿森聲音不大，像是在交代遺言。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般，那麼，眷戀這個世界。這裡，就不能再多收留自己一下嗎？
或許，孤單的力量可以強大到，幻化出無限。內心的獨白也好，卻可以變成精彩萬分的電影，然後獨自沉溺。
美好像一個氣泡，真實是一根鋒利的針，只用一下，一切就歸於現實。
畫室裡有顏料的味道，潮潮的，甚至有些刺鼻。很長一段時間，林以晴都呆在靠窗的位置，周圍的人圍成一個圈，前方擺著伏爾泰。
時間滴答地走，並不會覺得無聊。真正疲倦的時候，手就會條件反射地動作，結束後，就是一個淡淡的人影。
虛擬的，心中的。
高考之後的同學聚會，參加者其實並不是全班。林以晴走進包間，看到大家互相道喜，神采飛揚，少了些許書獃子氣。這場合似乎變成，只有金榜題名的人才有資格參加的慶功宴。
感覺到自己的格格不入，話也搭不上幾句。在別人眼裡，自己大約是一匹奔得匪夷所思的黑馬。
所謂聚會，酒足飯飽之後就是聊天時刻。林以晴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借口上廁所離了座位。
最後卻神經質地真的走到廁所門口。正準備推門進去，卻聽到了談話聲，嘩嘩的水聲掩蓋不了從裡面傳來的交談的聲音。
「林以晴居然上了那麼好的美院？」聽得出來，這出自班上的一個女生。縱然無心偷聽，卻是關係到了自己，林以晴停住腳步。
「真沒想到，人品爆發了吧！」另外一個聲音立刻附和。
「就是，想當初她月考作弊來著，差點兒記過呢。真是風水輪流轉。」
推開廁所鬆鬆的一扇門，在她們走出的那一瞬間，看到的是呆呆站立，一動不動的林以晴。背後說人壞話始終會心虛，幾個女生面面相覷，趕忙灰溜溜地搶先一步走掉了。「嗒嗒」離去的腳步聲，讓林以晴清醒了一點。
倘若摀住耳朵，是不是那些聲音就不存在了？
答案是不能，那些不想面對的過去，其實是無法消除的。如果放棄掩飾，它的痕跡反而輕微。
放棄中途落跑的想法，林以晴又回到座位上。聚會也差不多到了尾聲，正是每個人站起來說一句話作為高中的句點。
輪到林以晴，她慢慢站起來，語句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我不及格過，也作弊過，但我，多麼不想成為一個別人眼中的『廢物』。在座的大家，都是那麼優秀的人，希望你們在力所能及的時候，告訴那些弱者，他們也有成功的可能，給他們希望，他們會相信的。」
語畢，席間一時安靜，片刻，響起的是掌聲。
你看，有勇氣面對的話，真的無妨。
回到家裡，剛剛開門，就有一團灰色肉球跳到林以晴的身上，把她嚇了一跳。等到看清楚，更是嚇得不輕。
「小、小灰？！」
「以晴回來啦？」媽媽從房間裡走出來，「你爸爸剛從奶奶家把它接回來，高考怕耽誤你學習送走它，你還那麼傷心，現在回來還不好好親熱一下。」
媽媽還在說著些什麼，林以晴都沒有聽進去，她徑直回到了房間，關上門，小灰在門外一聲又一聲地叫著，是思念主人了。可林以晴握著門把，怎麼也沒有力氣轉動。
不想，清醒過來。
無數次想過，一覺醒來，再也沒有熟悉的身影，過程悄然的就像夢境。痛苦或者是嘶喊，作為痛苦的伴奏。
可是叫了一聲，阿森沒有出現，再一聲，他還是沒有出現。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就這樣完整地消失掉了。
「你這個大騙子。」
這一次，是真的不會再有人回答了。
是誰說的，如果太寂寞，那就逃吧。因為無處可去，所以只有躲進自己的夢境。用兩年時間給自己編織了一個華麗的美夢，那裡沒有孤單，也沒有恐懼。
推開窗子，吹進來大股的新鮮的空氣，也吹散一桌的紙片。
一張張飛舞的畫稿，都是那張夢想中的臉。林以晴把它們從地上撿起來，一張一張地整理好，鎖進了抽屜的最深處。
感謝你的陪伴，現在我已經不需要了。
一個灰色的身影跳上了林以晴的床，她伸手把它抱過來，靜靜撫摸著它的頭。
「我不應該懷疑你的存在，我知道，你一起以來就在我心裡，在我腦海裡，在我生命裡。」林以晴努力笑了笑。只有摸得到的，才是真實的。執意讓自己的夢境停留，在學會了跟這個世界交談之後，那個自己構建起來的世界，漸漸崩塌。
而你，阿森，用兩年時間去接受你根本不存在的這個事實，其實那些都不重要。在我心裡，你是真是存在過的，那就足夠了。你是另外的一個我，跟我血液相通，靈魂相連。只是，還是到時候告別了。
玻璃窗上的霧氣，林以晴用歪歪扭扭字體寫著：再見。
這也算是我的承諾，以後的路，都要自己走了。
再懦弱的大人也是大人，再小的孩子也會長大。
沒有誰會一直都停留。人不會，時光也不過，萬事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