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先生 第2章  (2)
    第一章(2)

    在真正的調香師眼中,世界上沒有好與壞,也沒有香與臭,一切氣味都是美好的、有利用價值的。調香師每天需要面對成千上萬鍾香料,但這些香料其實並不香,甚至絕大多數還臭得令人作嘔,如果調香師不能欣賞並利用這些「臭」,那麼他們永遠不可能成為調香師。宋曉彌曾在國內的調香師基礎課程中做過一個簡單而極端的實驗,那就是從大便中提取香味兒,在一遍遍用沙漏篩洗新鮮的大便過程中,教室裡很多同學都嘔吐不止,但宋曉彌最終從那些試驗品的殘質裡,找到了略甘的清香。

    宋曉彌又從路邊買回一條廉價的金魚,這一次她要獻給X先生一場真正的表演。

    人們常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宋曉彌微微仰起頭,三尺等於一米,距離她頭頂1米左右的天花板上,確實有一雙眼睛,無形的,猥瑣的。宋曉彌歪著腦袋沖那雙「眼睛」微笑了一下,然後深深吸了一口,從魚缸裡撈出那條漂亮的金魚。它通體鮮紅,連魚頭兩側的泡泡眼也紅彤彤的。

    宋曉彌就像一個敬業的啞劇演員,她先是一手捏著魚的尾巴、一手握著剪刀,做出要剪掉的姿勢,然後又聳聳肩,放下剪刀,將魚放在嘴邊,好像要一口將它吞掉,當然,她並沒有吞。吊足了觀眾胃口之後,她漫不經心地從茶几上捏起一根繡花針,輕輕佻破了金魚的泡泡眼,那條魚拚命掙扎著,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這一刻宋曉彌莫名想起不會說話的人魚公主,她從心底發出一聲悲歎,然後將金魚放進微型萃取機中。

    如果說第一次虐殺金魚是為了尋找一種帶著潮濕氣息的腥香,那麼這一次,則是赤裸裸的殘忍。宋曉彌抬起頭,對著天花板說:「滿意嗎?X先生?」

    X先生並沒有回答,她亦從未指望他會做出任何回應,但X先生顯然並不滿意,因為這個月結束的時候,她銀行卡上的數字只多了一萬。

    看來,金魚已經無法滿足X先生了,他想要更刺激的東西。

    那位嘮叨又自大的女客人又來了,戴著一身濃郁到令人窒息的玫瑰香,宋曉彌聞出那是很昂貴的香水,但因噴得太多,效果適得其反。她總是不提前預約,又總是挑胡醫生正接待其他客人的時候來,大概在她的眼中,預約是一件很掉價的事,全世界都應該被她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小宋,這次你說什麼也得讓我見見胡醫生,」女客人試圖推開咨詢室的門,卻被宋曉彌硬生生攔住,她懊惱地說:「我會瘋的,會瘋的!你知道嗎?我總是在為一些不該快樂的事而快樂!我跟你說,這事兒跟錢沒關係,我不缺錢,可如果不是錢的事兒,我又為什麼會迷戀上這件事呢?魔鬼,我被魔鬼蠱惑了!」

    「請您到接待室耐心等等,或者預約胡醫生明天的時間。」宋曉彌一邊心不在焉地敷衍著她,一邊思索著如何從X先生那裡獲得更多的獎勵。X先生不喜歡重複的表演,自從她第二次虐殺金魚沒有得到X先生的任何「表示」之後,她就開始變著花樣討他的歡心,在她用小刀割碎野貓的那個月,她得到了一萬五,而這個月則得到了一萬九,因為她用錘子敲爛了鄰居家的老黃狗,照這樣的賺錢速度,她或許能提前攢夠學費,飛往夢寐以求的法國。

    可是這個月,她又該拿什麼來滿足X先生越來越大的胃口呢?殺人嗎?

    好吧,就算她下個月真的殺個人給他看,那下下個月又該殺什麼呢?

    女客人在接待室的沙發上坐了不到十秒,就又焦躁地站起來,她握住宋曉彌的手,哀求道:「小宋,算我求你,你進去跟胡醫生說一下,我不會耽誤他太久,如果今天見不到他,要出人命的!」

    宋曉彌正準備再說一些敷衍之詞時,突然瞥見女人的手腕——她豐腴白皙的手腕上,赫然刻著很多條長短不一的傷疤,有些是舊傷,也有些是新割的,甚至有一道刀痕還尚未結痂,細微的血腥氣隱藏在濃郁的玫瑰香裡。

    女人觸電般縮回手,下意識地調整了一下頸部那條很不合時宜的絲巾,那絲巾後面,隱約露出一圈暗紫色的勒痕。

    或許她真的很需要和胡醫生談談。

    宋曉彌深深吸了一口氣,說:「請稍等,我看看胡醫生今天的客人是誰,或許他們可以提前結束咨詢。」

    被宋曉彌無意中窺見自己的秘密,女人看起來十分尷尬,又有些惱羞成怒,「不用了!」她氣勢洶洶地說,「什麼『就要快樂』?骨子裡不就是家心理診所麼?又不是只有你們一家!」

    說罷,她就踩著高跟鞋,腳步凌亂地跑出了診所。

    宋曉彌擔憂地望著她倉皇的背影,心想,不要真鬧出人命才好。

    宋曉彌心底很明白,生活不是劇本,她不可能像《香水》中的格雷諾耶那樣,為了夢想不擇手段。半年多的自導自演生活,令她成為一個出色的演員,她不但學會如何取悅觀眾,更懂得如何吊足觀眾胃口,吸引他為自己的表演持續買單。

    她準備為X先生上演一場懸疑大劇,連續劇。

    在接下來的這個月,她買了個碩大的鳥籠,大到足以裝下一個5歲的孩子,和所有的鳥籠一樣,它漂亮、堅固,還套著一個黑色布罩。有了鳥籠之後,每隔一天,她便買一隻小鳥回來,雖然都是些廉價的品種,但決不重樣兒。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要做什麼吧?」宋曉彌一臉神秘地對天花板說、對空調機說、對壁燈說,對一切可能裝有攝像頭的角落說,「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為什麼買那麼多隻鳥?為什麼它們從來都不叫?為什麼我從不餵它們?怎麼樣?很想掀開布罩看個究竟吧?」

    在買了十幾隻小鳥之後,宋曉彌又開始隔三差五地邀請附近的小孩來家裡做客,她買好吃的點心招待他們,給他們講好聽的故事,還特意買了《喜洋洋和大灰狼》的光碟,以便更久地把他們留在家裡。

    有時候,她還會請他們中的一個鑽進罩著黑布的鳥籠,每當有孩子鑽進去的時候,她就會假裝不經意對著某個角落俏皮地眨下眼睛,用口型說:「你猜這些孩子會死嗎?X先生?喜歡嗎?喜歡嗎X先生?」

    宋曉彌的表演頗具成效,這個月她沒有殺死任何小動物,但X先生卻給了兩萬四,顯然,他的胃口已經被吊了起來。還有三個月,她興奮地想,只要能在未來三個月好好表現,爭取每個月都能拿到兩萬左右,那麼她就可以離開這個小屋,飛往夢寐以求的地方!

    然而,就在宋曉彌興致盎然地籌謀著第八個月的節目時,她無意中在報紙上看到了那個女客人的死訊。

    是的,她死了,跳樓自殺。這令宋曉彌內疚不已,如果自己不那麼敬業的話,如果自己不一直阻攔她去打擾胡醫生的話,或許她就不會死。

    報紙上說,在最近的一年裡,她曾多次割腕、上吊、服毒,但都自殺未遂,可這次,她選擇了無可挽回的方式,從15樓的陽台上華麗地躍下。記者採訪了她的鄰居,據說她跳樓前,還站在陽台上跳了一支舞,嘴裡不停地喊著:「喜歡嗎?喜歡嗎?」

    警方懷疑她自殺時房間裡還有別人,那個人很可能是她自殺的教唆者,但「那個人」未在她的房子裡留下任何痕跡,而大廈的監控錄像顯示,最近半年多的時間裡,她一直獨居,從未有人拜訪過她。

    那麼,她在跟說話?她在討誰的喜歡?

    看到這一段時,宋曉彌莫名想起了X先生。她放下報紙,呆呆地站起來,目光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低聲說:「是你嗎?X先生?你喜歡嗎?!」

    胡醫生說:「小宋,你最近看起來心事重重的,不快樂。」

    宋曉彌問:「什麼是快樂?」

    胡醫生說:「得到滿足的時候,或者讓別人得到滿足的時候,付出和得到,都可以快樂。」

    宋曉彌覺得胡醫生的話很虛,她咬了咬了嘴唇,說:「前段時間有個客人三番兩次來找您,因為她沒有預約,都被我擋回去了。前兩天,她跳樓自殺了……」

    胡醫生愣了愣,沉默了很久,然後拍拍她的肩膀,「別傷心,這不是你的錯。」

    是X先生的錯,一定是他!

    最初對X先生的懷疑和不信任再次衝進了宋曉彌的思緒,他到底是什麼人?有什麼目的?是為了獲得快樂?那麼他的快樂又是什麼?看著別人像小丑一樣表演嗎?以別人的生命為代價嗎?

    女客人的死令令宋曉彌體會到真真切切的恐懼,與那些金魚、貓貓狗狗的生命不同,那可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她完全失去了表演的熱情,每天回到家只是木然地呆坐在床上。有時候,她會茫然地盯著房間裡的某個角落,想像著攝像頭另一頭的X先生。

    「X先生!我有事要問你!你有我電話對不對?那打過來啊!現在就打!」宋曉彌對著吊燈吼了幾句,但X先生並沒有給她任何回應。她憤怒地掀開鳥籠上的黑布罩,指著空蕩蕩的鳥籠繼續吼道:「看到了吧!騙你的!我表面上把小鳥都放進了籠子,實際上,靠著布罩的遮掩,我把手伸進鳥籠時,偷偷把它們藏在袖筒裡,都放生了!都是騙你的!怎麼樣?生氣嗎?」

    宋曉彌知道X先生不會打給她,也許他現在正快樂地欣賞著她氣急敗壞的樣子,並把這一切當做一場好玩的表演。宋曉彌越想越生氣,她怒氣沖沖地砸碎了吊燈,踩在椅子上檢查了空調機的後面,但那些攝像頭裝得太隱秘了,她憑著記憶一一檢查了當初「電工們」做過手腳的每個角落,卻一無所獲。

    冷靜下來之後,宋曉彌對自己剛才的舉動懊惱不已。也許女客人的死和X先生無關呢?就算有關係,也是她主動選擇了自殺這種表演方式,又不是X先生逼她的;就算是X先生逼死了她,這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

    沒有人能阻止宋曉彌的夢想,法國最好的調香師學校正在向它招手,只有兩個月了,兩個月!想到這裡,宋曉彌歎口氣,故作輕鬆對著空氣說:「怎麼樣?X先生,我剛才的表演精彩吧?別著急,重頭戲還在後頭呢!」

    這個月,宋曉彌得到了兩萬整——X先生把一切都盡收眼底。

    宋曉彌重新給鳥籠套上黑布,並繼續邀請孩子們來家裡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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