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電話,侯英就出了好一會怔。回到家,她把空曠的室內看了一眼,忽然,一股從未有過的孤寂感漲潮似地漫過她的胸口。她依著床沿坐下,就覺得男人的影子在她的眼簾中搖晃。不管怎麼說,他李衛東終究成了她的男人,儘管她從未給過他好臉色,但他和她還是生了一個兒子,而且兒子已經在念大三了,這在許多人眼裡,還算是一個不錯的家庭。可是一瞬間,這個家庭就再也不會完整了。她覺著自己掉下了一個萬丈的深淵裡,黑暗像高山壓著她,像大海淹沒她,她便話也說不出來,氣她透不出來,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痛苦能夠和她此刻所感覺的痛苦相比。這種痛苦是那樣銳利,那樣深刻,又是那樣複雜,那樣沉重。
好幾次她像聽見門鈴響,可是打開門以後,卻發現什麼也沒有。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已下起了雨,連這雨也像很傷感。
她好像捅破了淚泉似的一頭撲在床上嗚嗚地直哭。
愈哭,她就愈感到一種莫名的孤寂,在這時候,她直覺得茫茫天地間就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她想找人傾訴,可是能跟誰說呢?她只得撥通她哥哥的電話。
侯局在電話裡驚訝地問:「侯英啊,怎麼這時候了還打電話,有事嗎?」
「哥,李衛東被抓走了。」她說。
「是怎麼抓的?」侯局忙問。
「他和那個臭女人在一塊,是我給110報的警。」
「你糊塗!」侯局在電話裡忽然說得很嚴厲。
「哥,怎麼你也幫著他說話?」
「這個李衛東,的確有不少臭毛病,」侯局說,「可你得多勸勸他嘛!男人有外遇,你就沒一點責任嗎?平日你若是對他好一點,他能這樣嗎?」
「哥……」
「別說了!」侯局重重地掛了電話。
04
侯子青的豪宅是在紅旗小區,一幢三層樓的淡青色歐式別墅,精巧雅致,在一片綠草地上,構成一幅絢麗的圖案。門前有一口不大的水泥魚池,閒著沒事來這裡釣釣魚,倒也顯得這裡的主人會過日子。
室內的裝飾是非常美致的,水曲柳製成的拼花地板,鋪著大幅的紅色暗花地毯,牆上鑲嵌著工藝精緻的護牆板。客廳放著幾張華麗的沙發。當中是一隻小圓幾,幾後放著一個大落地罩燈,淡黃的夢一般的燈光,使得室內顯得恬靜而優雅。
侯子青平日是不會讓熟人上家裡來的,在這裡也沒有用自己的名字,這裡的居民還以為這樓裡住著的是一位發了財的企業老闆,誰也沒想到這樓裡的主人竟然是一位政府官員。
往日,他回到這裡,便會有一種志得意滿的感覺,可是今日,一進門他卻怎麼也找不到已往的那種感覺。他把自己整個身子都塞進沙發裡,眉頭卻皺得跟線團似的。
老伴徐明見他這麼副模樣,吃了一驚,忙走過來問:「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事,」他不耐煩地揮著手說,「也許是累的,我休息一會就沒事了。」
「你也是,快60的人了,還累個什麼?」
「去去去,你去忙你的吧。」他居然一臉的怒容。
徐明便停了嘮叨,很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便走開了。
這晚上,他居然翻來覆去睡不著,睜著眼睛在床上躺著。隔了幾條街的馬路晚上都沒能安靜下來,聽得到汽車喇叭聲和一些混雜的聲音。
只有徐明睡得很沉,從鼻子裡發出的鼾聲,很響亮,也很熱鬧。他更是沒法睡了,眼睛裡便像塞進一塊熾炭那樣的燥澀。
李衛東的被抓,他便預感到自己也已走到窮途末路了,往事便洪水似的在腦海裡湧騰翻滾。
他記得他第一次受賄是在10年前吧,一家小廠的廠長,通過熟人的介紹,多次找他幫忙,希望能幫他把廠子做大,並給了他「定金」。他也真幫這位廠長把廠子發展起來了,為此,這位廠長三次共送給他七萬元。不義之財居然來得這麼容易,使他感到了權力的巨大魔力。開始,他也曾有些擔心害怕,知道這樣做違反黨紀國法,想把錢退回去,但後來一直平安無事,心想,這事只有他知我知,不會出什麼事的,再說,行賄和受賄都是「一對一」的事,一條繩上的兩個螞蚱,誰會愚蠢到因送了錢而去檢舉告發呢?這樣想著,那些慌,那些怕,就一下子全沒了。
後來,收的多了,也就心安理得了,究竟一共收了多少?他沒法記住,這和許多貪官一樣,都有許多不明來歷的錢財。這誰能記住呢?
總之,他對送上門來的錢財,不論多少,均是一律笑納。
他知道,不少官員也都是一律笑納的。他記得1992年,他曾帶團到沿海考察學習,發現有些級別比他低的官員,渾身上下穿的卻全是國際名牌,他們說送煙酒農副產品已根本不算送禮,一次送個十萬八萬的也不算回事兒,「用權力換錢財」已成了許多官員中一條不成文的為官準則。
要命的是不該收受李衛東送來的這幢豪宅。當初收下時,他就曾經猶豫過,但又一想,李衛東的一切不都是自己賜予他的嘛!眼下一些企業的官員都是自己給自己開年薪的,動則幾十萬上百萬的,哪來的錢?按馬克思的說法,就是剝削工人的剩餘價值嘛!而現在居然允許這種剝削的存在。那麼作為政府一級官員,當然不能給自己發年薪,這顯然就不平衡嘛!不平衡就不公,自己只是從人家手裡分得一杯羹,又有何不可呢?再說,金錢和權力一樣,都不是什麼壞東西,至少應該說,它們都是中性的。於是,他就坦然收下了。誰會料到李衛東這小子居然會這麼沒出息呢?……
再過一個鐘頭,天色就要發白了,腦殼竟然有些炸炸地發疼,他便努力地閉上眼,卻又覺著四圍都隱伏著偵視他的眼睛,背脊心裡便搾出一身汗來。
05
侯子青很快就醒來了,卻已天色大亮,他便趕忙收拾行裝。
徐明有些吃驚地問:「怎麼?你又要出去?」
「要去開一個會。」他說。
「長嗎?」
「長,也許十天半月吧,」他說,「這段時間你最好是回娘家去住。」
「這裡住著不是好好的嗎?我回去做什麼?」
他苦笑了一下,說:「我是說,你若是覺著寂寞,還是回娘家去住的好。」
「不就十天半月嗎?」
「也許要三四個月吧。」
「怎麼這樣久?什麼會啊?」
「一個學習會議,至於什麼會,上邊要保密,不讓說。他說著便用手機給司機小劉打電話,叫他即刻趕來送他去機場。
一會小劉司機便開著車趕來了。車子往機場開去,小劉什麼也沒問,領導去做什麼,他是從不過問的,他只要為領導開好車就是。
侯子青坐進車裡也一直未作聲,看著車窗外熟悉的建築,心裡覺得很茫然。昨天他就已購好了出國的機票,他也只有這條路——出國可走了。至於出國之後怎麼辦?他只能強迫自己不去考慮這些。他明白,自己如果不能出國會有什麼後果,他決不願意在監獄裡度過自己的晚年。
汽車在急速地行駛。不知為什麼,他總覺著兩個眼皮都在跳。忽然,他發現前面遠遠地停著一輛白色警車,他立時腦殼「嗡——」一聲大了,緊張得渾身冒汗,瞧見前方不遠處正好有個分路口,便忙從小劉手裡抓過方向盤往右打,車子就疾速地往另一條道駛去。
小劉忽然從後視鏡裡看到後面有輛警車緊跟著自己,臉色一下就白了,說:「侯局,後面有警車。」
他緊張得渾身血管都要爆炸了似的,就像一個被人捕捉的逃犯那樣,朝左邊看一眼,又朝右邊看一眼,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
「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他強作鎮定地說,「也許他們有他們的事吧。」
「我們還開嗎?」
「開,怎麼能不開?」
小劉不停地通過後視鏡向車後看去。
「看什麼看,加速,在前面的岔道口再往右拐!」他冷冷地說。
人的腦子真是個奇妙的萬花筒,他的思想不停地轉動著,從一件事很快地又跳到另一件事,他自己都感到有些莫名奇妙。
忽然,前面一個路口亮起紅燈,他卻朝小劉喊:「闖過去!」
「闖?」小劉有些詫異地望他。
正說著,後面那輛警車已迅速地趕了上來。
「快闖!快!」他向小劉惡狠狠地喊。
這時,前面也有兩輛警車急速駛來,停在斑馬線外。
小劉似乎已意識到了什麼,害怕起來,便一腳剎車將車子停了下來。
「你——」侯子青惡狠狠地瞪著他,便一腳猛踩油門,車子有如一發出膛的炮彈,呼嘯著朝前疾飛而去。糟糕!前面正好有幾輛車疾速橫過,眼看就要撞上一輛大貨車了,貨車司機側過臉衝著他大聲罵了句:「闖什麼闖,你死豬啊!」剎車是來不及了,他便也惡狠狠地大聲罵:「你他媽的才是死——」下面這個「豬」字還未罵出口,「砰!」一聲巨響,車子撞上去了,他只覺得眼前金花在迸飛,天地黑成了一團,自己就跌進無邊的黑暗中去了。
後記:
第二天,S市晚報的頭條新聞便是:一位局長的不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