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蓋頭 第54章 第三十二條軍規
    如果這還不算,那我再說個「三無」跳傘怎麼樣?戰爭爆發時,空降滲透敵後,不可能預先進行準備,不可能有人在地面做引導,甚至連那邊的氣候都是隨時有變化的。我們特種大隊很早就開始搞了無地面指揮引導、無氣象保障、無預先勘察地形的「三無」跳傘訓練。飛機把你拉到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你們往下跳吧。就這麼簡單。所以,說中國軍隊不敢在400米的空中跳傘,打死我都不信。我後來就搞過300米的超低空跳傘。

    我們這些紅軍團來的步兵們,都沒搞過跳傘,剛開始時很緊張,總是胡思亂想,傘要是打不開怎麼辦?要是被飛機的渦流區捲進去了怎麼辦?我們坐在飛機上,緊緊地抱著傘包,個個把臉繃得緊緊的,都不說話,我手心裡全是汗。輪到我們跳了,我在心裡默念著每個步驟,走到飛機艙口,縱身往下一躍,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啪」一聲,降落傘打開了,把身子往上猛地一提,然後向大地飄了下去,速度還是很快的,一會兒功夫就接觸到了地面。我跌坐在青草地上,大地的泥土的味道讓我深深地陶醉。我們都有點不敢相信,我就這麼跳下來了?我們興奮地跳了起來,嗷嗷叫著抱在一起歡呼。我聽說有些老兵跳「油」了,還會在空中玩些花樣,做些小動作。但對像我們這樣的大多數新手來說,說不害怕那是假的,但跳過幾次以後,就覺得沒什麼了,看著大地在腳下旋轉,越來越近,那種眩暈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我甚至深深地喜歡上跳傘了。

    許多事情往往讓你意想不到突然就出來了,我最後那次跳傘時就出事了。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傘也打開了,我在空中時甚至還衝著越來越近的大地做了個鬼臉,但在雙腳落地時沒搞好,被降落傘拽著踉蹌幾步,碰到一塊大石頭上,小腿骨卡嚓一下,我立刻覺得一陣刺痛,眼淚就掉出來了,腿好像斷了,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我艱難地坐起來,抱起腿一看,小腿一片烏青,立馬腫起來了。那是真疼,齜牙裂嘴,額頭上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水。

    送到江城的部隊醫院一拍片子,小腿骨骨折,必須住院治療。

    那也沒什麼可說的,只能治療了。我沒哭,也沒有像一些電影電視裡說的那樣,一點都不願意在醫院裡住下去,又哭又鬧地還要去訓練場。那些表演實在太假了,軍人都很冷靜,他會很坦然地接受現實,不會無理取鬧的。我問了問醫生,會不會落下後遺症,比如跛腿什麼的。我最怕這個,真要是這樣了,別說是特種兵,我他媽的連個普通的兵都沒法當了。醫生說,你是個小年輕,身子骨結實著呢,只要安心治療,別沒事亂跑,恢復起來很快的。我一聽,就安心了,決心嚴格要求自己,醫生不讓我亂跑,我腳再癢都不會下床的。我就想早點出院。

    跳傘訓練結束後,潘連和陳衛星都過來看過我,他們安慰我說,沒什麼大不了的,這是跳傘中最常見的一種訓練傷,特種大隊有不少兄弟都被這樣摔過。休養治療一段時間,就一點事都沒有了。他們這樣一說,我更安心了。

    我在那家醫院整整地呆了兩個來月。好在特種大隊的訓練科目我都已經搞過一遍了,就是出院了,估計也不會在訓練中拖兄弟們的後腿。這樣一想,心裡好受多了,每天就是看看書或者看看電視,有時也能下地走走,但每次我都用枴杖,不讓那條腿著地,我想讓它快點好了。

    我做夢也沒想到莫小洛會突然跑來看我。那天上午我正在看書時,病房的門被打開了,一束陽光照了進來,我把手放在額前,瞇著眼睛,看見一個女孩子站在門邊,笑瞇瞇地看著我。我一下子就認出她來了,她是莫小洛。

    我已經記不清那時我是什麼感覺了。這兩個月裡,特種大隊先是組織跳傘,然後到外地參加一場重大演習,到現在還沒回到部隊,除了潘連和陳衛星百忙之中匆匆地來看過我一次後,沒有人再來看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是有那麼點孤獨。所以,看到莫小洛時,我很高興,但同時可能也有一些緊張吧,這是部隊醫院,雖然我們之間沒什麼事,但我還是很怕被人知道了,告訴我們特種大隊的人,無論是潘連還是李大隊長知道了這事,我都死定了。

    我敢打保票,我和老李把人家老太太胯骨弄骨折了,潘連和李大隊長都能容忍,但他們肯定容忍不了我和莫小洛交往這件事。前者我們還是出於維護部隊的利益,出發點是對的,後者卻是嚴重違反了特種大隊的土政策,而土政策往往還是很嚴格的。

    但人家來了,我總不能再把人家趕走吧。我忙招呼莫小洛坐下,她還提了一兜蘋果。她去洗了洗,還要幫我削皮。我忙說:「我是腿斷了,不是手斷了,還是我來削吧。」她笑笑地把我的手推了回去:「你別動,你是病人。」再爭下去就沒意思了,讓別人看到了,還以為我倆在拉拉扯扯呢,我只好不動了。

    她坐在床邊,就像我的妹妹,臉微微地有點紅,眼睛一眨,長長的睫毛顫動著,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我有點不安地問她:「你怎麼來了?」

    我想她會說,她是到江城來辦事,順便來看看我。誰知她很認真地說,那次我奶奶摔傷時,你照顧得不錯,還經常來看她,你現在來住院了,我來看看你,也是應該的呀。

    我有點不安,好在她很快岔開了,問我的腿怎麼樣了,我說沒事了。我想了想,問她奶奶的身體怎麼樣了。

    她臉上露出了笑容,說現在好多了,能拄個枴杖下地走動了。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她要真的癱瘓在床上,我會內疚一輩子的。

    我很真誠地說:「莫小洛,你們一家都是好人。」

    莫小洛撇了撇嘴:「才不呢,你們部隊就覺得我不是好人,防我像防賊一樣。我們家那個小店就是為你們開的,你們都不敢去,好像我們那是黑店一樣。」

    我臉紅了紅,李大隊長那個規定的確有些過火,但我們身為軍人,當然要遵守紀律。但我也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麼聽話的,還是有不少兄弟圖個方便,也有可能就是為了去看看她,和她說句話,有時會偷偷地到她那裡買東西的。但大多數官兵還是沒這個膽子的。我們都有點怕李大隊長。我沒辦法給她解釋,那是她的一塊傷疤,能不去碰它就不要碰它了。

    我只好岔開了話題,問她,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她嘻嘻地笑了,很開心地說:「前幾天,你們連的那個老李,偷偷摸摸地買了一大堆水果去看我奶奶,奶奶問他的,他還以為是我奶奶怪你沒來,就忙把你的事情都對我們說了。我這才知道你原來也住院了。我奶奶讓我來看你的,她一直說你人不錯呢。」

    我的眼睛有些潮濕,喃喃地說:「你奶奶真好,我們對不起她。」

    她很輕鬆地笑了:「你不要這樣說了,都快過去一年了,你們部隊還給了幾萬塊錢,我們一家人也很過意不去的。你們部隊裡的人真好。」

    我看了看她,她說得很認真,一點都不像是裝的。這真是個好女孩,我們特種大隊的那個班長曾經傷害過她,但她並不恨我們部隊,這樣的女孩子沒有什麼心機,相反很善良,也很寬容、大度,在她面前,你有時會覺得自己很渺小。

    她眨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很好奇地問我:「老李原來都有孩子了,我還以為他沒結婚呢。他是一個士兵,還能結婚啊?」

    我忙告訴她,老李是第三期士官,是可以結婚的。事實上,只要是第二期士官,都可以結婚,我要是轉了第二期士官,我也可以結婚了。

    說完以後,我臉紅了一下,真不知道,我幹嘛這樣給她說呢。現在想想,我那時對她已經有好感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從那時開始喜歡上她的,你內心的東西,有時你也無法瞭解。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潛意識吧。

    我那天說完這話以後,又很混賬地加上了一句:「當然,我們部隊嚴禁士兵在駐地談戀愛,更不能結婚的。」說完以後我就後悔了,我這好像是要拒絕人家一樣,或者要申明自己的立場一樣,實際上人家能不能看上你還不一定呢。再說,這也是她的一塊傷疤。

    她聽了我的話,果然有些不自然了,低下了頭,兩手交叉放在膝蓋上,咬著嘴唇不吭聲了。我有些慌了,害怕因為這句話而傷害了她,我忙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她猛地抬起了頭,直直地看著我,很認真地說:「你不用解釋了,那事已經過去好長時間了,我已經完全忘記了,真的,我從來都不去想它了。」

    我們都不吭聲了,病房裡很靜,空氣裡有一種淡淡的憂傷和不安。我們突然又開始拚命地說話,那些無關緊要的話語從我們的嘴巴裡流淌出來,在病房裡像膠水一樣漫延,爬到牆上,掛到天花板上,裹著了我們的身子,我們像穿著厚厚的鎧甲,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我給她說我的父親母親,說我們的木扎,木扎旁邊的小河,河裡的小蝦。她給我講村裡雞毛蒜皮的事情,講她小學時的同桌,初中的老師。我們不停地說著,那些泡沫到處瀰漫。我們用說話來掩飾著我們的不安和慌張,實際上我們到底說了什麼,很快就忘記了,我現在就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那天她一直呆到下午才走。我要起來送她,她堅決不讓,讓我好好養傷。她出去了,我趴在窗前,看著她穿著潔白的連衣裙走在醫院的大院裡,她的秀髮飄飄,像面旗幟。她快出醫院大門了,突然扭過了頭,向這邊張望著。我這時應該揚起手,主動給她打個招呼,但鬼使神差,我慌慌地縮下腦袋,心裡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我有氣無力地靠在了牆上,我對自己說,胡建軍,你愛上誰都行,但你千萬不要愛上她。你是一個特種兵,一個軍人,一個真正的士兵!

    愛情毒品

    有時候,很多事情,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對的,不應該做的,但你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猶如飛蛾撲火,沒有人強迫你,但你還是不由自主地要撲上去。我在當兵的時候,最喜歡看一位叫朱蘇進的軍人作家的作品,我看過他的一本隨筆《面對無限的寂靜》,裡面有段話說得很好:「最危險的東西往往最優美,最優美的東西也往往最危險。危險與優美,互相暗藏著對方,如同一柄劍的雙刃。它的每一鋒刃都背靠著另一鋒刃,你很難說它哪一面更鋒利。」我之所以要把這段話原封不動地引用下來,是因為我覺得用在這裡很合適,比如說士兵的愛情。

    我和莫小洛如果產生了愛情,就是最優美的,同時也是最危險的。

    我在住院的那段時間裡,她後來每隔幾天就要來看我一次,過了一段時間,幾乎天天來了。每次來都要幫我洗洗衣服什麼的,這的確讓我輕鬆了許多。我最難受的就是洗衣服,腿還跛著,腰都沒法彎,只能把盆子放在桌子上,也不能長時間站在那裡,只能坐在凳子上洗,往往衣服洗好了,我身上穿的衣服也被弄髒了。每天我都盼著她來了。但我也很害怕,如果讓李大隊長他們知道了,那我就真的完蛋了。後來我就不讓她到病房來了,我拄著枴杖,把髒衣服裝在一個塑料袋裡,一瘸一拐地下樓,然後到醫院旁邊的一個公園裡去和她約會,她在那裡找個自來水管,把衣服洗好了,我再拎回去。

    愛情就是這樣默默地發生了。我們都是血氣方剛的年齡,從前一直在訓練場上摸爬滾打,旺盛精力都消耗在了各種障礙物上,根本沒時間去想愛情。現在住院了,整天沒事情幹,你不想它都不行。這有點像錢鍾書先生在《圍城》那本小說中說的:「咱們這批人,關在山谷裡,生活枯燥,沒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觸即發,要避免刺激它」。這句話很經典,部隊就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山谷。我一直覺得應該把這句話寫在《新兵手冊》中,讓他們人人知道。

    莫小洛經常到我這裡來,我們說說笑笑著就熟得不能再熟了,最初的緊張和不安慢慢地消失了,我甚至還藉著看手相的名義抓到了她的手,她的手細膩、白嫩,能看到手背上的血管,手掌很柔軟,好像沒有骨頭一樣,我一臉壞笑地說:「你的手長得真漂亮。」她一下子把手縮回了,把小手揚了起來:「你不正經了!」但她的臉突然紅了,把手放了下來。我也有點害怕了,不敢看她,轉過身子看著窗外,裝作看風景的樣子。

    莫小洛很快又找到了一個話題,她說你知道不知道,我一直都很想當兵,中學畢業時報考的學校都是軍校,高考落榜後,部隊徵兵時,我還跑到縣武裝部報了名,可惜人家不要女兵。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窗外,甩了一下頭髮,笑著說:「雖然我當不成兵了,但我以後要找一個當兵的,算是軍嫂了。」

    說實話,那一會兒我有點感動,我知道現在很少有女孩子願意嫁給當兵的了。有個挺有名氣的網站曾經做過一個調查,女孩子願意不願意嫁給軍人。結果,大多數人都不願意,主要是因為要兩地分居、部隊生活緊張、待遇低等等。誰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她們並沒錯,這是一個很現實的時代,理想主義已經不時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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