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唱歌、左摟右抱,花東興忙活得不亦樂乎,渾身的血液沸騰、毛孔張開,僅差那麼一點自持和分寸,他即要現原形。很久沒和肥老婆睡覺的他,現在急迫地想和女人睡覺,哪怕是睡死,他也心甘情願。腦袋裡瞬間閃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話,這使他更加膽大甚至忘記自己是誰。魚已上鉤,花二樂得心臟一陣亂跳。花二在省城買來一個小型攝像機安放在花東興專房的暗角處,花東興離開後,花二迫不及待地奔進那間客房,有人叫他,他沒理會,他的心被那個攝像機緊密糾纏住。
進了那間客房,花二一條直線奔向攝像機,從牆裡掏摸出來,回到辦公室把錄像帶放到錄像機裡,出來雪花子,幾秒鐘後,雪花子變成花東興吃喝玩樂場面。花東興喝得五迷三道時,手伸進一個姑娘的懷裡胡亂摸著,人家姑娘立馬憤怒,狠命咬住他偷歡的那只胳膊,他「哎喲」一聲退出胳膊,想急,沒敢,臉上的憤怒驟然變成嬉皮笑臉,他對姑娘們說,你們出來做小姐,應該放下身段,看票子行事,本人是你們老闆的熟頭客,要是我向你們老闆稍微一動作,你們就得捲起鋪蓋走人,你們誰願意留下過夜,花某不會虧待她。
一個長相小巧不愛說話的女子靠前一步說她願意,不過,她需要三千元錢,說家裡的奶奶等錢住院。花東興醉眼矇矓中盯住小女子,心裡作出盤算,三千元睡一覺未免太昂貴,可是小女子太誘人,撩撥得鳥東西直氾濫。他摸了下皮包裡厚厚的一沓錢,那打錢是為別人辦事賺來的,足有五千,還沒來得及放老婆手裡。放老婆手裡有個球意思,他媽的肥婆子,老子憑啥給你錢?他突然大手一揮,要其他幾個小姐出去。其他幾個小姐分別領到他的小賞錢一哄而散,室內只剩下面帶哀容的小女子,花東興如同得了哮喘病艱難地喘息著,腰帶一鬆,褲子自動退下。女子連忙摀住眼睛。花東興瘋狗般撲向女子,女子咬緊牙關,像在接受一件重要使命,不吭不叫,肉體完全順從,精神卻是極度緊張。
花東興從女子身上下來時,太陽已經偏西,女子接了三千元錢,握在手裡,像是握住成千上萬塊金子,手抖的不能自已。花二看到這裡啪地關了錄像機,嘴角咧出從未有過的嘲笑,這種嘲笑能讓人一下子看出某種心計和狡猾。二十七歲的花二第一次改變憨厚笑容。花二在窗玻璃上看到自己陌生的笑,覺得很滿意。花二自從心中有了仇恨,邪惡東西逐漸覆蓋住部分善良,剩餘那點善良會在他高興時偶爾鑽出來閃亮一下。尤其在花六口中得知事情真相,花二心中仇恨升了級。
游手好閒的花六一連幾天沒進食,賣吃食的小商販寧可集資僱用個維護市場秩序的保鏢,也不願白白送給花六吃食。他們厭惡透頂花六。花六每經過吃喝的地方,顧客便少一半。花六滿身臭氣,手、臉全都黑糊糊,最可惡的是花六那張嘴,每到一個地方跟人家要東西滿嘴噴唾沫星子,顧客看見唾沫星子噴濺在某個饅頭或包子上,噁心得直躲閃。商販們覺了警,花六再靠前要東西吃的時候,他們用準備好的蠅甩子左右開弓甩過去,花六天生不是省油燈,他們甩他,他順手抓起路邊的馬糞或牛糞撇過去,弄得攤位到處飛散馬糞或牛糞。他們不得不脫離崗位,按住花六一陣拳打腳踢。花六被打得鼻孔冒血、眼眶子烏青,從地上爬起來照樣撿馬糞或牛糞往攤床上撇。他們沒時間和他周旋,畢竟眼皮子底下的生意還得光顧,於是幾個攤主按原計劃找來保鏢。花六從此白吃失業。
花六餓得只剩一口氣,第一次哭了,哭的時候想起陳年往事,想起親爹後媽。親爹後媽簡直比豺狼還狠毒,夜裡不讓他點燈,掐斷他住的倉棚電源,不讓他生火,他住的炕不管什麼季節都是潮濕冰涼,一個冬天,他實在頂不住,偷著生了火,多時不燒炕,潮氣不斷扑打火苗,爐子怎麼也生不著,他偷用了一點柴油和煤引子,這下爐火旺了,煙囪也冒足煙,後母出來倒水,看見前院倉房生了火,立刻叫回在笊籬廠上班的丈夫,要丈夫好生教訓一下花六。花六的爹天生耳根子軟,一聽老婆說花六偷用柴油和煤引子,揪住花六就是一頓胖揍,把只有十歲的花六打得遍體鱗傷,活像從戰場上下來的傷兵。花六從父親拳頭下滾爬出來,一口咬下父親一根指頭。這下大概咬醒父親的良知,父親沒再還手,以後也沒再打他,可是當親爹後娘陸續生下三女一男,那個拙劣的家從此消失了,親爹後娘賣了房子,帶上仨孩子離開花妖鎮,去了別的地方,花六從此徹底成為孤兒。
市場裡再也找不到吃喝便宜,花六挖起螞蟻洞,螞蟻成群被他抓到玻璃瓶子裡,隨後他找個地方架上干樹枝點燃,把裝螞蟻的瓶子放到火上烤,一會兒工夫,瓶子裡辟里啪啦響起來,螞蟻全被烤死,瓶子裡變成焦黃一片。待瓶子冷卻,花六打開瓶蓋飽餐了裡面的螞蟻。連日來附近樹林裡的螞蟻洞幾乎被花六掏光,野兔子野雞什麼的不好打,那需要有捕獵技巧。花六開始撿爛菜幫子吃,爛菜幫子吃到肚裡不到半個時辰,花六上吐下瀉,去一家衛生所磕頭作揖要來止瀉藥用唾沫咽進去,總算是緩解住拉肚。本就沒食的肚子經這一折騰,花六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躺在馬路邊,見人便哼哼唧唧地要吃喝。金福的黑色轎車駛過來,花六像是找到救星,一個鷂子翻身爬起來跪在轎車前面。車上的金福在打盹,司機突然剎車,慣性驚醒金福,金福揉了下厚眼皮,習慣性地矜矜鼻子問司機為啥停車,司機說前面有個要飯花子擋路。金福這才注意到跪在車前的花六。金福完全忘記之前利用花六的事,下了車,黑著臉斥責花六說,渾蛋,還不趕緊滾蛋,他媽的,王八蛋。
一連串「蛋」沒罵醒花六,花六反倒伸手扯住金福央求道:
「金鎮長,求你給頓飯吃吧,花六餓得腸子貼了肚皮。」
金福身子一歪,花六那只黑鐵般的手脫離開金福。這時候的花六身體棉花一樣軟,可以說瘦成皮包骨,風一吹都能倒,金福一掄胳膊,花六甩出老遠,隨後金福上了車,車子倏地啟動,揚起一卷塵土,花六破口大罵金福是沒良心的狼狗、小娘養的賤種,咒金福子孫萬代沒屁眼,肚臍子拉尿。咒罵完,花六拾起一塊磚頭撇過去,力氣有限,磚頭只撇出一尺遠。餓得慘兮兮的花六,突然想到花二和月紅酒店裡的好吃好喝,禁不住流出一大截口水。他隨即搖搖晃晃朝月紅酒店走去。
來到月紅酒店門口,花六怯了步,一瞬間想起對花二做下的種種壞事,大熱的天竟然連打冷戰。花二出手迅猛厲害,要是往裡闖,等於往槍口上撞。花六沒精打采地轉身欲走掉,忽然想起金福那些殺人不見血的暗示話,要是把金福那些暗示話出售給花二,花二肯定會賞給他一頓飽飯。思想間,花六不由自主地邁進鑲有金邊花紋的月紅酒店。保安沒容分說連推帶搡轟他出去。花六被趕出門外的剎那,突然提高嗓門喊了花二,花二在五層的辦公室裡看賬簿,聽到有人喊他,立馬下了樓。來到樓下,看見滿身泥巴、滿臉掛皴、滿眼哀狀的花六,眉毛一皺雙眼一立吼出話:
「花六,你他媽在哪轉悠不成,非來我的酒店轉悠嗎?嚇跑顧客,我打斷你的狗腿。傻愣在那幹啥,還不快給我滾遠遠的。」
花六沒動,撲通跪在花二面前,酒店門前的紅地毯立刻捲起微塵。花二瞪了眼擦樓梯扶手的保潔工,要保潔工趕緊用吸塵器清掃地毯。花六那邊倒蒜般磕著頭,邊磕邊說有重要事要向花二匯報,花二拎小貓樣拎起花六:
「有話快說,有屁就放,老子沒時間奉陪。」
花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陳述了金福如何教唆他坑害花二的種種壞事,說要不是肚子餓得難熬嘴叉子饞,他決不會幹那些缺德事。說著,花六使勁扇自己幾個耳光,這一扇,手上的皴扇到臉上,臉上立刻出現五個大小不均的黑道,酒店門口來來往往的過客被花六的舉動吸引住。
望了眼圍觀人群,花二不由得想起兩年前月鳳葬禮那天的情景,人們裡三層外三層地看,好像能看到死人從棺材裡復活一樣,脖子硬硬的挺起,腳跟離地二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那時花六這個兔羔子耍弄花大被他一掌擊暈,人們看到最刺激最壯觀的一幕。如今滿身散發臭氣的花六在他面前一陣狂扇嘴巴,再次掀起看客熱潮,也再次引起花二強烈反感。花二狠掃幾眼看客,揮手說,沒看過大糞嗎?等著瞧,我要把全鎮最落魄的花六變成公子哥,到時候你們再來瞧也不髒眼。人們知趣地離去,如今,花二財大氣粗,誰敢招惹,那是跟自己過不去。
花六說明實情,花二證實了自己的猜疑,心裡對金福更加恨之入骨。恨歸恨,真正做到修理金福又無從下手,毆打一頓金福,等於給金福製造整治機會。作為副鎮長,金福會以傷害罪鎮壓他,還會以各種名頭沒收他的財產。他沒那麼傻氣,他要整治得金福無話可說,又無法行使權力,讓金福吸進的氣吐不出,那才叫全新窩囊。他花二就是要活活窩囊死金福。鎮長的頭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起碼在花妖鎮那是吐口唾沫都落地有音,誰敢輕易惹鎮長,就等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當官的想法越來越濃烈地打壓花二,花二從沒參加過任何群體組織,還是個徹頭徹尾的民主人士。當官的首要條件得是中共黨員,復仇讓花二有了新打算,為能盡快突擊入黨,他拚命突出業績,每月納稅全鎮首屈一指,工商所長老關見了他滿意地笑出一臉皺紋,花二乘勝追擊,絲毫不放過老關這難得的笑容。老關平常日子都是一副繃臉,像誰欠他債沒還似的,現在是只要見到花二,哪怕他在家裡剛和老婆吵完架也要及時擠出笑。花二上繳的稅費超過鎮子裡個體經營者的五倍,所裡除了上繳給國家,其他餘額全都作為當月獎金發放,老婆那張驢臉變得金光燦爛,他也用不著整天聽老婆數叨缺這少那的煩惱,所裡的同事也對他尊敬得點頭哈腰,每天見面都要笑臉相迎,笑容好比他對花二那樣虔誠,有個不到二十五歲的姑娘居然笑出眼角紋,老關是打心眼裡激動,人家姑娘要是沒得到利益為啥在一個糟老頭面前笑成那樣,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有了福利?
花二自然被評為季度先進個體戶,到年底自然也是拿下先進稱號。時機成熟的日子,花二宴請了老關,把老關帶到月紅酒店最上乘的包間,海底游的、天上飛的、陸地跑的,無一不應有盡有。那些海底游的、陸地跑的、天上飛的,全都給做出花樣,在老關面前爭芳鬥艷,弄得老關不知筷子伸到哪個盤子好。花二見了,連忙賠上笑臉為老關夾鮑魚、蛇肉、鴿子肉,滿臉PMP形象,要是這種形象被花二意識到,花二獨處時會把那張PMP臉扇成歪茄子。當時的花二太認真太投入,簡直認真投入得不知所以。一心想入黨的花二是老關吃什麼介紹什麼,老關吃了一塊清蒸蛇肉,花二解釋說,所長,聽說這蛇肉的藥補作用大著哩,活血、除濕、去寒、低脂肪,最要緊的是治虛勞、補腎……
花二壞笑著把後半截話嚥回肚子,老關是個精明人,知道花二想說啥,咽進一塊蛇肉,臉上堆滿笑紋,拍了下花二的肩膀、齜了下牙花子回敬道:
「花兄弟,實不相瞞,你關大叔就是連頓吃蛇肉,那也是白扯,身上的鳥東西不中用嘍,自從做完腎結石手術,那玩意就報了銷。不過,壞事從來都是好事的先兆,如今,你大叔我是無「官」一身松,和你大嬸分屋睡,想喝就喝想抽就抽,就是把屋子抽出廬山模樣也沒人管,自在,自在啊,哈哈,來,咱爺們乾了這杯,這杯一落肚,咱爺們就是刎頸之交。」
兩個人你一杯我一盞,從下午喝到傍晚,從傍晚喝到星星出來,從彼此彬彬有禮到說粗話,一老一少已經好成一個人。老關紅著臉醉醺醺地湊到花二身旁坐下,花二知道老關喝到興頭上,也從側面瞭解到老關的耿直性格,假如花二這時說出心裡話,說自己想突擊入黨,說自己入了黨準備涉足政界,老關肯定認為這頓酒是花二的別有用心。此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花二什麼廢話都沒說,摟住老關的肩膀,噴著濃重酒氣對老關說,爺們,打今兒起,你啥時候想來月紅酒店喝酒,花二保證好酒好菜隨時擺上。
老關看了眼腕上那塊上海牌手錶,表殼劃痕纍纍,老關把胳膊抬到眼前仔細看了下,屁股馬上離開座位,往出邁步的時候,一個前撲趔趄險些把老關摔成趴鴨子。花二也醉得不輕,但理智尚清醒,他捲著舌頭命人送老關回家,自己踉蹌地下到一樓,沒等掏出房間鑰匙,就被花鐵匠一把拽進屋。只聽屋裡一陣辟里啪啦,隨之是花鐵匠的謾罵話,你個王八羔子就知道喝,你哥還在瘋人院,你咋能嚥下那驢屁玩意。花二乘著酒興回敬了花鐵匠,啥叫、叫驢屁玩、玩意,我那是享、享受。隨之花二高歌猛進了,唱起了當時流行的「紅高粱」,氣得花鐵匠拿著花二新買給他的煙袋鍋子滿屋子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