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二腦袋活泛,做事不一條道跑到黑,白天出去偷偷洗淨五花臉,摘掉紅布條,晚上回來在車上化裝好原形。如此,花鐵匠一直沒看出破綻,打心眼裡對花二另眼相看,覺得花二越來越成熟,後悔當初老早把花二從學校拉出來。花二的確成熟,可成熟點和花鐵匠想的不一樣,花二的成熟在於能看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再一開出奔馳人就忘乎所以,三分笑裡帶著絕對真誠,成熟的抬頭紋裡有股讓女人著迷的風度。花二那時年僅二十七歲。此外,開車、下車、微笑、向人打招呼全都和以前不一樣,至於哪裡不一樣,人們一時說不清,只有那些整天拿眼線瞄花二的姑娘看出眉目,那就是花二舉手投足像槍手一樣利落,那時電視裡熱播警匪片,姑娘們把花二當成身手不凡的男主角追捧。
花二被姑娘們追捧得得意揚揚之日,夢想破滅一半,公司地點、施工材料全都備齊,只欠營業執照這個東風,花二一連幾日跑工商所,又一連幾日遭搪塞。花二有些急,衝著辦理執照的辦事員吼了嗓門,你們什麼意思?說是幾天能下來,都多少個幾天了?你們拿共產黨的錢來這裡吃乾飯的嗎?
辦事員橫睖幾下眼睛,起身離開座位,打開服務窗口內門,告訴花二說,所長不批。花二頓時傻了眼,嘴裡罵著粗話,質問起辦事員:
「狗日的所長差啥不批?」
辦事員臉一沉,再次橫睖幾眼花二,甩出不客氣話,別在我這裡撒他媽野,有本事找所長去。花二急出一腦門子汗,用手抹了下奔向所長室。所長是個矮老頭,人還算和善,見花二怒目圓睜地進來,滿臉堆笑向花二擺了下手,意思是要花二坐下說話。花二沒坐,站在所長對面,指著所長的鼻子尖發出問話,所長,那報紙上新聞裡常說要把改革開放落實到實處,你就這麼落實的嗎?
所長不慌不忙拿出一則縣裡批文遞到花二手裡,花二一看即刻明白,原來縣裡利用上那塊他選好的地盤,說什麼要在那裡建立外商投資的化工廠。花二把那文件摔在所長的辦公桌上,臉一橫,說出硬氣話:
「老頭,總有個先來後到吧?我先蹲的茅坑,幹嗎別人來拉屎?」
所長沒在意花二的粗話,花妖鎮裡只要是個爺們沒有不說粗話的,所長的粗話比花二還要惡劣,所長說,小伙子,那塊地不是你媳婦,只有你日行,別人日不行,實話跟你說,那塊地是縣上副縣長親自點下的,說是從省城引來外商,要是化工廠建成,對我們花妖鎮大有實惠,金副鎮長非常嚴厲地傳達了這個指示,我一個小芝麻官能抗上嗎,能嗎?
像上次裝潢店失火一樣,花二的心揪了幾天就平靜下來。揪心的日子,花二去了趟省城,開著他那輛寶貝奔馳滿大街閒逛,突然一個精美裝潢吸引住他,那是家集娛樂為一體的酒店,外觀太好看太豪華,樓體是白色的,每個窗戶都有雕花,美觀又大方。花二看直了眼,停好車,趾高氣揚地進了酒店。那時還不到六點鐘,酒店裡已陸續坐滿客人。每張酒桌的對面都能看見前方的舞台,舞台上有一男一女在舞蹈,之後是歌手充滿感情地唱著流行歌曲「一剪梅」,歌手很賣力,字正腔圓,也擺出相應抒情動作,但就是趕不上原唱者費玉清。人家費玉清能把聽眾的心弦波動起來,聽眾是眼不眨地聽,眼前的歌手卻唱得人困乏,這大概就是優劣之分吧。花二邊喝酒邊琢磨,這歌手咋就把人唱困了呢?「一剪梅」結束,上來一夥蹦迪的,蹦迪那會兒剛剛興起,頭腦裡有陳腐觀念作怪的人認為蹦迪不是好事,是流氓阿飛幹的事。誰家女孩子晚上出去,家長都要叮囑一番,要孩子千萬遠離迪廳。
台上一夥男女青年穿了統一體形衣褲,線條繃得很緊,女的凸胸、凸屁股溝;男的鳥東西凸出一塊,特扎眼、特刺激,那時這樣的裝扮已是很大膽。音樂快節奏響起,幾個小青年搖頭晃腦、扭身舞胳膊地蹦跳著。花二一下子來了精神,坐在那裡,渾身的筋脈跟著音樂一起跳,跳著跳著,上身情不自禁地顫動了。花二一陣興奮,心裡盤算著,這樣的東西如果帶回花妖鎮,就是一本萬利的買賣。花妖鎮的人沒幾個來過省城,除了他花二,再就是金福那種小官們光臨過省城,這新鮮玩意要是給他帶回花妖鎮,人們還不像看耍猴一樣擠破頭?花二就是愛接受新鮮事物,啥新鮮,他鼓搗啥。前些年電視裡的文藝節目不是很充分,整天不是聊齋就是西遊記、動畫片,兼併收尾的樣板戲,人們早已看乏眼。
酒足飯飽,花二住進一間高檔客房,一晚是一千元,他沒心疼,他在體察酒店的各項客服。他那時心裡已經有了譜,那就是回花妖鎮自己建立一個酒店。酒店裡有一張寬大漂亮的雙人床,坐上去屁股顛幾顛,舒服透頂;精巧的衣櫃、高檔沙發、二十一寸的彩電擺在床對面,很是壯觀。裡面的衛生間,是坐便,這個東西在花妖鎮來講就是個怪物,花妖鎮星星寥寥的樓房裡,廁所都是長舌頭的蹲便,有時連水都上不來,裡面經常臭烘烘,讓人喘不過氣。花二好奇地坐上去,舒服地閉上眼睛,想睡上一覺。那時花二一點便意都沒有,就那麼干坐在坐便上,嘴裡哼著小曲。有人敲門,花二不得不從坐便上起身,打開房門。一個披頭散髮、濃妝艷抹的女子探進身子問花二是否需要服務,花二在省城倒賣房產時見過這樣的女人,知道這樣的女人叫雞,也叫三陪。花二被女子弄得心裡直發毛,好似有千軍萬馬在肚子裡奔騰。
花二生理發生反應,理智卻很清醒,聽說這樣的女人身上或多或少染著疾病,要是給傳染上,花錢不說,罪也遭不起。想到這裡,花二眉頭一皺對那女子下了逐客令:
「走,走,走,沒人要你服什麼務。」
女子很厚臉皮,嬉皮笑臉地站在門口不肯離開,花二動手推了她,女子趁勢撲進他懷裡,那一臉嬉皮笑臉換成滿臉淚水,他嚇得直往後退步,心想我這遇上精怪了。女子像是黏在花二的懷裡,不管花二怎麼往外推,女子都死死貼在他胸前。花二沒著沒落時使勁捏住女子的手,女子尖叫一聲身體就和花二分了家。花二趁勢推出女子,準備關房門的瞬間,女子撲通跪在花二面前,死死抓住花二的褲管,眼淚辟里啪啦往下掉,鼻涕和淚混在一起且抽抽搭搭地說,先生,救救我吧,我丈夫從高樓上摔成半癱,得做手術,我們沒有固定收入,沒法做這個手術啊,要是再不手術,我丈夫這輩子都沒法活人。我出來做這個也是迫不得已,光是手術費就得三萬,給主刀醫生和麻醉師紅包又得好幾千,我一個婦道人家上哪弄那麼多錢啊!
花二是個外剛內柔的漢子,女人的眼淚和哀求話讓他的心翻了個,他攙扶起女子,丟給女子一條毛巾:
「擦把臉吧,我信你的話,可是我不明白醫生咋還要患者紅包?」
女子歎口氣無可奈何地說,現在國家物質豐富了,人也就鑽進錢眼,人家都給,你不給,那主刀醫生下刀時會讓你遭受千萬種罪,麻醉師也不會認真給你麻醉,到時候坑的還是咱自己。我丈夫住院期間,一個患脊椎瘤的老太太,因為沒給足主刀醫生紅包,手術當天硬是從手術室給推了出來,說老太太血壓高,得延期手術。你看這招夠絕夠損吧?
花二聽了心裡直打鼓,他之前只和房地產業內人士打交道,那些傢伙夠黑夠狠,但他們畢竟是買賣人,手狠心黑在所難免,可醫生手狠心黑就說不過去,每月拿著國家工資,為患者治病理所當然,收取患者紅包就是黑得沒理。花二喘了口粗氣,罵了句「操他奶奶」,從兜裡掏出一千塊錢遞給女子,他向女子解釋說,出門閒逛沒帶太多錢,就這些了,要女子再想別的辦法。其實花二的皮包裡足有五萬塊,只要是出門在外,花二從不讓自己手緊,在省城混跡半年多,他認識不少上層人物,接觸這些人不花錢怎麼行?花二之所以給女子那點錢,一是出於摳門,二是出於不太信女子的話。
女子離開不久,花二一連接下幾個電話,都是要給他特殊服務的女子。花二被擾煩時衝著話機喊了句「服你媽的球」,隨後拔下電話線。
花二沒買下地皮,金福樂得整天齜個牙,遇到誰都皮笑肉不笑,歪著腦袋和人家打招呼。高興的日子,金福是每晚都去飯館大吃海喝一頓。吃完跟人家說記上賬,屁股一抬,腳跟子一歪走出飯館。說是記賬,金福仗著自己是鎮官,一次都沒還過,人家怕他這個鎮官日後找麻煩,從沒跟他要過賬,他就更加得意,等酒菜過程中繞到後廚,看見新鮮黃瓜,抓一根卡吧咬下一截,嚼得滿嘴冒綠汁。
金福的錢幾乎都用到PMP上,和主管花妖鎮的副縣長關係恁好,隔三差五去縣上PMP一回,給副縣長送新鮮狗肉、山核桃、大個山參,還把自家祖傳的兩根金條送給副縣長,副縣長對他這個下屬很滿意,留他吃飯時告訴他,等老鎮長一退,鎮長的位子非他莫屬,他聽得面紅耳赤,眼皮子直跳,那興奮勁,簡直像當上中央領導。和副縣長喝得五迷三道時有些忘乎所以,手搭在副縣長肩上,稱兄道弟地和副縣長套近乎。副縣長姓花,叫花東興。金福不知酒過幾巡,竟然拉起副縣長的手,叫了句「東興」。回到家裡,和老爹金大牙山呼海吹一陣,說金家祖先有德啊,他金福居然和副縣長提名喊號地說話了,日後家裡的幾個小犢子長大,都給弄到縣政府去上班,到那時咱老金家就是這花妖鎮的山大王,他花二再怎麼張狂也跑不出我如來佛的手掌心。
花二從省城回來,巡視了商品街。有幾家小餐館生意不太好,花二逐一進去,裡面的情形大同小異,都是顧客稀少,老闆和服務員在打牌消磨時間。花二把握住這個弱點,大膽地說出想法,他對幾家老闆說,這裡的小門小臉要是不改觀,恐怕生意會越來越難做。人家問怎麼個改法,他坦誠說出己願,說只要他們肯出售這排小店,他會拆了破爛店面,把這個地面變成一個豪華酒店。幾個老闆面面相覷一陣,說出實質性問題,說要是出售餐館,他們就斷了養家餬口的生路,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這裡雖說顧客少,可每天下來,維持生活不成問題。
頭兩次沒說通,花二想了招數,擬定幾份人事安排協議書帶在身邊,準備必要時拿出這個撒手鑭。花二第三次去了商品街,心裡盤算這次一定要成功,事不過三,要是過了三次更費勁,就得跟他們黃牛推磨下去。花二打算把幾家老闆叫到一家寬敞一些的飯館,向他們說明創建酒店的好處,以及對他們個人的好處,可是叫了半天誰也沒答理他,這幾個傢伙天生死腦筋,無論他怎麼磨牙,他們就是我自巋然不動,不肯接受新鮮事物。他拿協議書逐一給他們看,他們個個斜眼瞅了下,搖頭表示不願意接受協議書上的內容,有個老闆乾脆直截了當地說出想法,說老闆當得好好的,誰願意去當員工,再說了,小地方客流量小,小飯館都沒的賺,開個大酒店,那是窮擺設,你花二往火坑裡跳,我們可不奉陪。
花二垂頭喪氣地離開,但對創建酒店的信心絲毫沒改,花二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主,好比當年打鐵一樣,只要火候一到,他就渾身熱血沸騰幹勁沖天。幾個頑固老闆沒能打掉花二冉冉升騰的決心,他坐進車內,掏出煙一根接續一根地抽,抽得煙霧繚繞、空氣全被煙霧霸佔時,他想出好主意,他想到自己家那寬大的院落,要是拆了二層小洋樓,在原地擴建成一座漂亮的酒店,豈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回到家裡,花二在車上抹上五花臉,進屋把打算告訴花鐵匠,花鐵匠一聽,立馬從床上蹦到地上,跺著腳大罵花二是敗家子,好好的樓房說拆就拆,那是造孽。罵夠,花鐵匠扯下腳上的鞋子,追著去打花二,花二邊捂腦袋邊回敬說,只要花二沒被打死,房子照拆不誤。花鐵匠氣得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老淚縱橫,花二變了,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乖順的花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