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從家出來已經八點,天剛剛黑。她回到文工團宿舍,倒頭便睡著了,一覺醒來,奇怪極了,本來要在夜裡好好想個點子,睡著了浪費一夜時間。現在的時間浪費一分鐘肚裡孩子就大一點。她起來給歐陽萸寫了封短信,說出了大事,要他務必請假回來一趟。信寫完,她不但不再心煩,一陣陣小快活從心底往上冒,在院裡走路搔首弄姿,骨頭輕就骨頭輕吧。
信剛寄出去,中午歐陽萸就回來了。小菲問他是不是收到了她的信,他搖搖頭,鎖著眉。煙是抽油了,樣子像有幾十年煙齡。他告訴小菲其實在他回省城之前霍隊長已經給政治部搞了他的匯報,說他身為政委立場有問題,同情敵人,右傾。是那位老大姐把他調去黨校學習的,避開了風頭。他很快要轉業,當剛剛成立的省文化局副局長。說完之後,他悶聲悶氣地歎息。
「你特地跑來,不是為了和我說這個吧?」小菲笑著說。
他打個手勢,叫她跟他走。兩人來到附近的集市上,街兩邊都是涼茶棚子,他抬抬下巴,叫小菲坐到陰涼裡。頭一眼看見他,她就看出了他的變化,白襯衫束在軍褲裡,頭髮剪得不長不短。襯衫的袖子有齊齊的折痕,是給熨出來的。他的整齊外表和他灰溜溜的神色毫不搭調。
「你怎麼這樣瞭解我?我確實有事要跟你談。」
小菲兩眼朝著他閃動。女人對她愛的人才有這樣可怕的直覺。母親對小菲就這樣。
「小菲,我愛上了一個人。」他痛苦地看著她,「我和她是應該結合的。我從來沒有這樣肯定過。」
小菲不說話。她還能說什麼。
「我回到省裡就碰到她了。她的家庭背景、個人趣味和我很接近。我從來不愛和人談話,跟她有很多話可談。」
「那你和我呢?」
歐陽萸認真地看著她:「我傷害你了。」
「不是!我是問,你和我有話可談嗎?」
歐陽萸抿上嘴,苦苦一笑。小菲懂了,她原來從沒被他作為平等的談手來對話。他推薦書給她讀,是為了能把她提拔成他的談話對手,但他發現工程浩大,竣工遙遙無期,就半途放棄了。
「你愛她嗎?」小菲問。她以為自己會痛不欲生,心如刀絞,看來她革命幾年,人給鍛煉出來了。
歐陽萸不給予回答。他為小菲痛心。已經是這麼明擺著的事,你還往自己傷痛處戳。
「我問你吶。」小菲拉了拉他的手。
歐陽萸點點頭。
「那你愛我嗎?」
「我愛你的單純。」
只是愛這一點,其餘的都勉強接受。小菲上來有點喪氣,但她這個人天生知足,有一點就抓住一點。
「你不問問我寫信叫你回來,要告訴你什麼事?」她說。她的笑容一向很甜。
他驚奇地看著她:她怎麼笑得出?
「我們有孩子了。」她眼皮垂下,指自己的肚子給他看。
他臉漲得通紅,剛剛才意識到做那件事會惹這樣的禍。
「對不起,對不起……」他還是眼花耳鳴地瞪著小菲。
當晚小菲和歐陽萸打了結婚報告。小菲同時給都旅長寫了封信,讓他原諒她,告訴他緣分是沒辦法的事。
婚禮那天,小菲發現歐陽萸一個人在洞房外面抽煙,她腳步輕輕地走過去,正想拍拍他肩膀,忍住了,讓他去跟他心裡一大堆斬不斷的東西告別。
小伍挺著八個多月的身孕來賀喜,少白頭老劉現在已基本上是個白頭翁,他馬上要做新成立的話劇團黨委書記,說他堅決要求把小菲調到他手下。
結婚第三天,小菲果然接到借調令。新成立的話劇團第一個大戲是由蘇聯導演來排演,劇名叫《列寧和孩子們》。小菲要反串一個流浪兒,除了列寧之外,數這個角色戲重。全是野男孩的動作,上躥下跳,不翻跟斗就打把式,小菲四個多月的身孕,連把自己兩腳挪穩都困難,慢說按蘇聯導演的要求滿場子橫飛。她一天飛八個到十個小時,年輕輕就成了個黃臉婆。早晨起床,她穿上收腹收胸的內衣,吞下三個水煮荷包蛋,殺出門去。
這個時期的小菲似乎比任何時期都活潑爛漫,蘇聯導演有時用手勢告訴她,不必太誇張。
到公演的時候,小菲已經懷孕六個來月,人瘦就這點好,裹裹纏纏還成條。苦頭是越吃越大,流浪兒只穿一件爛海魂衫和工裝褲,一個大窟窿把小菲整個肩膀都露在外面。她每天得花半小時纏胸裹腹,人都纏硬了,纏木乃伊也不過如此。回家把自己剝出來,常常有磨破皮的地方。
只要她一上台,馬上明白觀眾全是她的,連列寧也抓不住他們的注意力。這座沒見過世面的小城市,列寧是誰無所謂,他們喜愛能把他們逗開心的角色。小菲感到自己和上千觀眾直接呼應,相互把情緒催化得開鍋一樣。最好的表演境界是融化到角色中去,小菲何止融化自己,她把觀眾都融化了。
馬丹演列寧的女秘書,這天在台上對小菲耳語:「哎,你站到我位置上啦!」
小菲正念一段關鍵台詞,可不能瞎挪位置,只管把戲往下演。台上的人站成扇形,小菲一融化就不顧隊形,把馬丹擋了大半邊。
馬丹又抗議一句:「你往後一點,台下看不見我!」
小菲心裡鄙夷馬丹這樣的演員,什麼角色她演到末了都演她自己,要她融化是妄想。戲演到這麼個大高潮,她還惦記她會不會被擋住。
輪到馬丹說台詞了。馬丹上前一步,手上還即興加出動作來,讓小菲在她高大的影子裡耽著。小菲不屑理她,你靠這個就把戲搶走了?搶吧搶吧,你這樣冷血自私,還想做好演員呢!
小菲現在是全市公認的好演員。新時代到了,新時代的演員就得勁頭飽滿,嗓門嘹亮,小城市的人一向緊跟時尚,他們認為小菲跟戲班子裡的青衣、花旦那麼不同,一定就是新時尚的領頭人,所以一夜間緊跟上來。就像一夜間大姑娘小伙子都穿上列寧裝一樣,小城市的人生怕錯過時尚中的任何一個變化。小菲總希望歐陽萸能向小城的市民打聽打聽,她眼下在他們心目中是什麼地位。
馬丹對小菲卻是不太買賬,不時跟她說:「這個動作可以小一點。這個眼神有點三花臉的感覺。」
馬丹是小菲的B角,一直等著團長讓她演一兩場,給蘇聯導演看看她對角色的理解。她想糾正一下觀眾們對話劇的曲解。但小菲演出的效果火爆爆的,劇院每天下午就打亮紅色的「客滿」大燈,鮑團長當然看不出換下小菲的必要。鮑團長和小菲在一個文工團工作了幾年,小菲的戲路子也是他助長出來的。鮑團長眼裡的革命話劇就是小菲這樣子。因此這天幕一拉上他就和馬丹發脾氣。他說小菲搶她位置不是存心的,只因為小菲演得入神,忘乎所以,而馬丹搶小菲的位置純屬蓄意。馬丹說,就算她蓄意,她是要小菲感受一下,天天搶別人鏡頭是什麼滋味,也要小菲看看把戲演過頭是什麼感覺。
小菲站在一邊,吸腹收臀。她在台上橫飛完了,胎兒還沒完,接著在她肚裡飛。她突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天天這樣把自己和孩子五花大綁,別生出個歪脖子或彎脊樑來。她眼睛看著馬丹和團長爭論,心裡想歪脖子彎脊樑都好些,千萬別把頭臉擠扁。但她還不想吐露懷孕的實情。吃多少苦頭才樹立了這個角色的楷模,她得捍衛,不能讓馬丹毀了。
晚上回到家,歐陽萸正在寫文件,抽了一屋子的煙。小菲不知怎麼一來已跌倒下去,再睜開眼,已經躺在歐陽萸的臂彎裡了。他忙著組建文化局,天天跟小菲陰差陽錯地回家,出門,起床,睡覺。這時才發現她瘦得臉盤只有一巴掌大。剛才抱她時,覺得她身板僵硬發直,扯下她的外衣內衣,他馬上明白了。
他站起身,重重地打開門,下樓去了。等他回來,小菲已換上了寬鬆的襯衫。她問他剛才急匆匆出門,去了哪裡。他說還能去哪裡?在傳達室給她的團長打電話。
「幹嗎?」
「叫他禁止你上台,說你懷孕了。」
「我必須把這個演出季演完!」
歐陽萸不理她,兩手在書桌上按鋼琴指法。
「要不你明天去看我演一場,我就不演了。」
「一場也不准演。」
「看,我使勁收腹,一點都不礙事!」小菲光著腿,穿著歐陽萸的舊襯衫在屋裡蹦過去,跳過來。
他一把上去揪住她,把她擱在自己腿上。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小菲抱住他的頭,一股濃煙味。
「我一上台觀眾就拍手!昨天在小吃部買包子,賣包子的說,你是田蘇菲吧?就看我演一場!」她對著他給煙熏透的濃密頭髮說。
「我已經跟你們團長說了,你懷孕七個月,他半天沒說話,嚇壞了。」
「你怎麼能說七個月呢?」
「是七個月啊!」
「七個月我和你就犯男女錯誤了!人家一算就知道我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和你結婚的。」
歐陽萸抬起眼睛,挺哀傷的樣子。他雖然跟小菲結婚不久,但他從來不在她面前掩藏情緒。怎麼會不哀傷呢?正是為了小菲腹中三個月的骨血他做過痛苦的割捨。他多麼痛苦小菲都看見了,他和他的戀人分手之後,他靠吃安眠藥過閉上眼的日子,靠香煙過睜開眼的日子。
一天他給小菲買回一塊米色和白色格子的衣料,過一陣,又給她買了件銀灰的風衣,一頂銀灰的貝雷帽。雖然是舊貨店買的,但成色很好,是個很懂行的人賣出來的東西。他要把小菲幻變成另一個女性,他家族中的某一個表妹或堂妹,讀徐志摩(後來小菲發現他眼裡並沒有徐志摩),喝立普頓紅茶,穿雅致中性色彩的衣服。他為小菲製作了一條很長的黑紗巾,夾在她銀灰風衣的寬領子下,小菲照了鏡子心裡害怕起來,他割捨的戀人就是這樣子嗎?有些超群又有些落伍,冷艷而成熟,她是誰?小菲無數次想問他,又怕觸痛他,也觸痛自己。
那個戀人或許是個大學生,也是上海來的,學工程還是學司法?或者學醫科?小菲為她決定:學醫科。她是個醫科大學的優等畢業生,思想進步,主動支援落後省份來了。戀人和歐陽萸一塊兒去了玫瑰露法國餐館,用上海話打趣「炸豬排、炸馬鈴薯、薩其馬」,把他們自己笑死了。自然而然的歐陽萸會提起他請的四個女客人,土包子極了。不過歐陽萸不會惡嘲他認識的人。鑒於小菲的直覺和對他的瞭解,他不背後說人壞話第一是覺得那樣是低級趣味,第二是他性情大而無當,很少注意不關他事的人。然後呢?這一對漂亮男女走出法菜館。他們這樣在小城曲折的馬路上走著,以小城人不懂的話談笑風生。也許他們會往西走,沿著最體面的馬路朝唯一的那家電影院走。他們走過一個巷口,哪裡知道這裡面住著一個寡婦和她的寡婦老母親,為一個鹵鴨腳板嗔罵,濺得滿臉稀飯。他們也許會從小伍媽面前走過。小伍媽會眼一亮:哎喲,哪來這一對洋貨(此地人把漂亮時髦的人叫洋貨)!
小菲把頭髮燙了,全部梳在腦後,露出奔兒頭來。小菲知道這是歐陽萸想要的樣子。她渴望知道她現在和他失戀的戀人還差幾分。她想她在舞台上是成功的,是觀眾的紅人,她會紅得鋪天蓋地,讓歐陽萸猛一開眼。
團長第二天一早把電話打到傳達室。他叫小菲不必去團裡報到,演出由馬丹頂上去。小菲說她好好的,能吃三個荷包蛋呢!團長叫她安心在家等紀律處分。
小菲回到家,歐陽萸剛起床。
她尖起嗓子就喊:「你發瘋了?多光榮的事,你跟團長講那麼仔細!」
「我說我們是因為懷了孕才打報告結婚的。我沒說假話呀!再不讓你停演,孩子就生舞台上了。」
「我們都完蛋了!」
小菲跳腳。她見歐陽萸皺皺眉,馬上意識到自己皮泡眼腫,蓬頭散髮,還要撒潑,一定面目可憎,趕緊抓起梳子把頭髮梳好。
「你是黨員幹部,挨了處分,前途要不要啊!」
他瞪著大眼睛。剛剛想到「前途」似的。
「孩子也不能不要。」過半天他說。
「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曉得,沒事就是沒事,還有一個星期,這一季演出就結束了,下一季正好是孩子滿月,上台也不礙事。你非要去多事……」
歐陽萸一張嘴,又閉上了。小菲看出他嚥回去一句有攻擊性的話。
「你想說什麼?」
他不做聲。
「你想說,為這個孩子,你犧牲了愛情,現在我又不好好待這孩子,毀這孩子,你犧牲都白費了,是不是?」她馬上看出來他認了賬:她把他嚥回去的話翻出來八成。
小菲見他沉默,心裡突然害怕起來。她這是第一次跟他厲聲厲色,她在他的眼睛裡看到自己有多討厭。她今天怎麼做了個討厭的女人?她以為自己和母親是永遠不可能相像的。母親專門揭短,專捅人的痛處,剛才她活活地就重複了自己的母親。小菲見他點上煙,吸了兩口又掐掉,恍恍惚惚地開門出去了。是去樓梯口的洗浴間?小菲豎著耳朵,二十分鐘了,他也沒回來。她想,為什麼她弄出這樣一場本性大爆發?況且她本性是溫柔的。是溫柔的嗎?她已經看不透自己了。
她趕緊洗好臉,用小指輕輕在腮上撣了點胭脂。但他還是不回來。小菲哭了。哭得自我感覺很像孤兒寡母。
歐陽萸上午十點鐘回來,嬉皮笑臉地把一大堆東西放在床上。打開包,裡面是個紙盒子,再打開,從裡面搬出一台收音機。接著,又是一雙黑色翻毛矮靴,最後是一大盒薩其馬。
「高興了吧?」他哄孩子一樣蹲在床邊,拉著她的手去擰收音機開關。「啪嗒」打開,「啪嗒」關上。
「你去哪裡了?這麼長時間。」
「我在商店門口等著開門。一開門就衝進去了。」
「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
「這才幾個錢?好,現在我要去上班了。寂寞了就聽聽無線電,肚子餓了吃點心。天要涼了,這雙鞋暖和,全市就這一雙!」
小菲想,說不定他那戀人有第二雙。馬上她又在心裡瞧不起自己:他愛你單純,你怎麼會有這樣醜惡的猜忌?他在門口,對她招招手,真是年輕、風流,為他受處分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