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8章
    小菲走到巷子口就看見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和一匹黃馬。她腳步一頓,想往回轉,鄰居的孩子已經跑著朝巷裡叫喚了:「田蘇菲回來啦!」

    小菲在家門口看見都旅長的警衛員把一群孩子往外轟。孩子們一看小菲走來,七嘴八舌地說:

    「田蘇菲有馬沒有?」

    「田蘇菲會打槍不會?」

    「田蘇菲走路低著頭,在地上找什麼東西呢!」

    ……

    孩子們議論她就像她不在場似的。一個大個子男孩說:

    「田蘇菲吃包谷不消化!」

    「不是的,是吃香瓜,吃拉肚子了!」

    「田蘇菲給她媽拿掃帚苗子追著打,直喊:『救命啊!』」

    ……

    小菲原來很懊惱他們把她小時見不得人的老底揭出來,忽然她就想開了。再講響一點,讓首長聽聽,看還有沒有胃口娶她。

    都旅長坐在籐椅上,粗呢子軍裝從籐椅的破洞裡擠出一塊。

    小菲媽笑道:「看這丫頭有沒個樣子?來晚了都不賠個禮。」

    小菲跟媽約好是三點回來,現在已經四點了。她先跟都旅長敬了個軍禮,聽見外面孩子一聲哄笑。警衛員硬是把孩子們推出去,閂上了門。

    都旅長反客為主,手指畫了畫對小菲說:「坐坐坐!吃什麼?炒米糖?花生?」

    他把小菲媽預備的幾小盒果食遞到小菲面前。小菲還沒來得及伸手,他手已經先插到花生裡,替小菲做了主張。他動作大慣了,這類秀氣的待客擺設經不住他一隻大手進去——沒抓起什麼來,倒碰落不少花生到裂縫的地板上。

    「部隊又要打仗了。還不知道吧?」都旅長說。他看小菲搖搖頭,又說,「這回恐怕走遠嘍。」

    小菲發現媽和警衛員都沒了。不知什麼時候知趣走開,把小屋單單留給她和都旅長。

    「去哪裡?」她心都樂得直開花。要打仗,又走得遠,遠征的旅長就顧不上她小菲了。

    「去廣西。剿匪去。」

    「這麼遠!」她也不知道廣西在哪兒。

    「所以你有空回來多陪陪媽媽。這一走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見得到她了。」都旅長說。

    小菲差點說「我也去」,不過她知道這話說不得,太不進步。都旅長告訴她,文工團要挑一批年輕力壯、多才多藝的跟部隊走,剩下的就跟另一個團湊成話劇團。他講的意思是精華都是部隊的,留下的人給老百姓打撈渣子。

    小菲兩眼直直地看著鞋尖。鞋是小伍送她的,黑布面子腳尖貼著雲形的黑皮。她要能做小伍就好了,跟著首長打天下去。她偏偏毫無著落地愛歐陽萸。小伍肯定是「精華」,肯定不會留下讓人把她當渣子打撈。小菲不在乎做渣子,跟歐陽萸一塊兒給打撈到哪裡去都行。都旅長還在接著操辦小菲的人生,叫她不要和母親頂嘴,他已知道她慪母親的氣出去投奔革命。

    晚飯很豐盛,小菲見母親從草捂子裡端出燉的、蒸的,從碗櫃裡端出冷盤小菜,又從屋簷下摘下個蓋籃,裡面是一塊棉墊子,包著一砂鍋紅燒肉。母親從劇院回來就開始打點這頓晚餐了。她燙了酒,點上小暖爐,讓小菲給都旅長揣進衣服裡。小菲在母親面前從來很乖,便照辦了。

    都旅長見小菲替他解軍裝紐扣,哈哈大笑,說:「哎喲我這賢惠妹子!」

    晚飯後都旅長回去,問小菲跟不跟他走。小菲說她得跟母親住一宿。等都旅長和警衛員走了,小菲抓了軍帽就告辭。跟母親說第二天禮拜一,早操上得早,怕趕不回去犯紀律。話是真話,但早上趕路比晚上安全。小菲媽什麼洞悉力?馬上就說:「你看不上人家,是吧?」

    小菲說什麼看得上看不上,相處都沒處過。母親叫她少來那種閒書裡看來的一套,什麼相互瞭解,相互尊重?小菲要是不瞭解都首長,媽瞭解,他跟媽把他三十六年樁樁件件事都講了。就是講究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他也不差,是瘸是瞎是麻?大不了身上有幾個彈眼子,哪個人不是靠衣裝啊?人脫了衣服都是走獸。

    母親見女兒兩眼呆滯,眼神淒慘,把話放軟些:「一個女人聰明就聰明在趁年輕給自己找個大靠山。你多福氣啊,大靠山自己找你來了。媽講句沒臉的話,你有靠山,媽也能靠靠。過去媽打死都不肯講這句話。」

    小菲發現母親在抽煙。她沒注意母親什麼時候捲上了煙,已經抽了三根了。母親從父親得了癆病後就戒了煙。什麼時候又續上這一嗜好的?在她半夜出走之後?母親的煙絲裝在一個舊煙盒裡,煙盒有一個長槽,放捲煙的紙張。煙絲有些是焦煳的,顯然是從煙屁股裡拆出來的。晚上母親去劇院和影院門口撿煙屁股的樣子頓時刺痛了小菲。她一定是款款地向一個煙頭走過去,先用鞋尖踏住它,四下看看,見沒人注意,飛快地彎下腰,或者漫不經心地蹲下,裝著拔鞋,把煙頭拾起來。小菲看見紅木櫃的門把斷了,沒有被修理好,床下的鞋被趿得塌了幫子,屋角一些棕黃的水漬,是屋頂漏雨留下的。

    小菲越留意,發現的跡象越多——母親窮途末路的跡象。沒了小菲,她失去了精神和志向,她放棄過。

    若不是因為要在家宴請都旅長,也許這個家更破敗不堪。為了這次重大會見,她重打精神,在一片破敗上竭力修補,紅木櫃子上了蠟,又拿出多年前的挑花檯布,檯面一片淺褐色的茶漬給一塊茶巾上剪下的類似挑花補上了。一塊鵝黃被面拼湊出一幅窗簾,兩把籐椅爛出窟窿她沒法補救,但她縫了一對新花布棉墊。為這一餐飯,不知她又和當鋪老闆舌戰多久。一剎那間,小菲幾乎想說:媽,好吧,就趁了你的心吧。

    「媽,以後我每月薪水都給你。」

    母親在濃煙裡瞇細眼:「你以為我不知你想講什麼?你是想講:我養你,你就放我一馬,別逼我嫁給他了。」

    「媽,我才十八歲。鮑團長說了,我以後會成個大演員!我才不靠男人呢!」

    「少作怪吧。就你那樣算唱戲啊?人沒上台胸脯子先上台,人下了台屁股還撅在台上!跟了人家旅長,做個夫人,也好不現世了。」

    「革命戲就是這樣的!」

    「再請我看我是不會去看了。」

    「都旅長就誇我演得好,說我在上頭演,他在下頭掉眼淚!」

    「真不容易。都旅長歡喜你,連你前挺胸後撅腚,帽子戴成個猴頂燈,他都歡喜。你還端架子?你端吧,嫁過去之前端端架子,嫁過去苦頭有你吃。男人都是先娶了你,再收拾你。」

    「他今天跟你說他要娶我?」

    「那他來幹什麼?閒串門子?」

    小菲心裡一算,部隊要開拔去廣西大山裡剿匪,難道都旅長是要先娶她再帶她一塊兒去?都旅長好厲害,也怕進了城小菲如魚得水,讓個城裡小伙子插一手。留後方的年輕軍官也不少,新四軍裡的文人一向很多,等他剿匪回來小菲早沒他的份兒了。部隊出發時間保密,不知她還有幾天的自由。十萬火急,她必須去找歐陽萸。她可含蓄不起。

    母親說:「你在動什麼腦筋呢?想逃婚呀?」

    「媽,你說什麼我都聽,就是這件事我不能聽。」

    「隨你便。只要你膽子沒大到當逃兵的地步就行。到時不就把你手腳捆捆,頭上蓋塊紅布往都旅長房裡一扔嗎?軍隊不作興?你媽不是軍隊的,你媽做得下當得下,捆旁人捆不動,捆你還行。怕你踢我窩心腳啊?沒給你生那個野膽子!」

    小菲心想,母親也許幹得出那類事。先敷衍過去,容她一點時間和歐陽萸商量。她已經忘了對歐陽萸她基本還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她滿心兵荒馬亂,扯了歐陽萸做自己的救星。

    「好吧,媽,我好好想想。」

    「你以為我不知你想什麼?你想去和你那小相好小白臉商量商量!」

    母親總是魔高一丈。

    「哪兒來的小白臉?我根本沒談對象!」她扯起嗓門來了。

    「沒談就沒談,你衝我喊什麼?你以為我不能拿掃帚苗子揍你呀!」

    小菲低著頭,心想,我現在是解放軍了,看你敢打解放軍!

    「你想,哼,敢打解放軍呀?打解放軍是反動派!」母親說,「今晚我就當一回反動派,你挨完打去檢舉你媽吧。」

    小菲眼睛還是不抬,人慢慢站起來。她說:「那你打吧。」

    「打死也不嫁,是不是?」

    小菲不吱聲,垂頭垂手站在十五瓦的燈光裡。不久她聽見抽泣聲,再一看母親不見了,母親去了裡屋,坐在她曾經的小床上流淚。

    第二天清早小菲起身,母親一身寒風地進來,把一盆熱水,一個漱口杯端進來。等她洗漱完畢,又是一個滾著芝麻的糯米糰子。她吃糯米糰子時,母親把她拉到小椅子上,按她坐下,她自己坐在床沿上給她梳辮子。從她記事就是這樣的早晨。無論世事如何艱難,母親怎樣絕望,她都給小菲這樣無憂無慮的早晨。為這個母親,小菲還有什麼不能犧牲的?

    她走出家門才五點半,離出操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母親把黃包車叫到巷口,往她手裡塞了些零錢。黃包車跑出去老遠,母親還站在伍老闆鋪子的陽棚下。母親看去並不老,但淒清得刺目刺心。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