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漁 第7章 紅羅裙 (2)
    卡羅瞪眼看著繼母在這身不合時宜到極點的裝束中顯得既滑稽又美麗,口香糖也忘了嚼。

    健將熟練地替母親繫上帶子,又伸手到裙子裡面,去抻平貼身的襯裙,他這套動作十分麻利靈巧,一看便知是常常做,徹底懂得了女性著衣要領和竅門。

    「他天天陪你逛女人服裝店?」周先生忽然問。

    「他不陪我,誰陪我?你陪?」海雲半笑地反嘴。

    「早看出他沒出息!」周先生說。

    「你兒子有出息?二十大幾了還賴在家裡!」

    「我的家!我要誰賴誰就賴!」周先生說。一根手指按住耳朵眼上那只塞子,生怕漏聽一個字。

    「你的家——咱知道。咱娘倆在這頂多是老媽子和小夥計。」

    「是你自己講老媽子!」周先生起立,悲哀得顫顫巍巍:「老媽子敢花那麼多錢,天天逛商店?!」

    「老媽子還不跟你上床呢!」海雲噙著飽飽兩汪淚,人也涼了。

    聽到這裡,周先生毅然拔下助聽器。周先生被卡羅拉到餐室,健將推著海雲進了自己臥室。

    第二天,海雲一早出門,直奔那個購物中心,去買昨天捨棄下的那條夕照紅的太陽裙。海雲往往留下一兩件最貴的衣裳到生氣的時候買,不然慪起氣來就沒得可買來消氣了。也只有生氣,她才買得下手,才有那股勁頭和氣魄。

    海雲是獨自去商場的,健將的學校已開學。她在商場迷了途,怎麼也找不見那件紅裙子了。她從沒一個人出過門,總是健將領路。不知怎的,她感到一種可怖的迷亂,眼和手慌慌張張地翻著傾掛的上百、上千種衣裳,像是在找一分性命攸關的文件。卻怎麼也找不到了,那件太陽裙,那個在一天前使她快活過的紅融融的物件,不見了。她喘息越來越緊迫,似乎找不見它,往後的日子是過不下去的。

    海雲手空空地回到家。

    離燒飯的時間還早,她不知該做什麼。電視她是看不懂的,音樂她也是聽不懂的。帶來的兩盤家鄉音樂——河北民歌,她卻不會用那個比飛機駕駛儀還複雜的音響組合,她也從來不打算學,這世上絕大部分事她自認是學不會的;她除了長一副漂亮模樣和燒一手漂亮菜——這兩樣天生——其它她都學不會。

    海雲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將所有買來的,尚未有名目、場合穿出去的衣裳統統再試一遍。

    她身子一進入那滑溜的、柔軟的衣裙,往客廳大鏡前一立,神便定下來,一種愉悅出現了,健將一向是分享她這孤零零的愉悅的。她脫口喊道:「健將!健將……」

    「Hi!」

    海雲抽風般扭轉身,見樓梯上出現的是卡羅,卡羅微笑著,剛剛從午覺中被她的叫喊驚醒,臉上是淺睡後的紅暈,他已走到海雲身邊,黑綠的大眼關切地看著她。海雲第一次看見他安頓下來的嘴,面頰不再有咀嚼口香糖的輕微曲扭。

    海雲不知怎的往後撤一大步,像是害怕這個完全不同的卡羅,卡羅竟是如此友善。對於她這三十七歲的繼母,卡羅的存在原來是暗暗含著某種意義。

    「我幫你?」卡羅用五音不全的中文說道。

    海雲驚懼地笑笑,搖搖頭。雙手在背後扯住絲質衣裙的兩扇門,只要她一鬆手,它就會滑出她的控制。

    「我會幫。」卡羅逼上一步,「將會的我都會。」「將」是他對健將的叫法。

    海雲沒料到他會講中文,講英文原來只是在這房子裡造成一股勢力,一股優越的、排外的勢力。現在只有他和她倆人,沒什麼可排外了。卡羅絲絨一樣的目光看進海雲眼睛,海雲的眼睛快快躲開去,「不用。」她說,依然將雙手背在身後,扯緊裙的開關。向後背起的手使她原來就豐潤的胸挺送出去。

    卡羅微側頭,想一會兒,說:「為什麼?將能做的,我也能。」

    「不,」海雲柔聲說:「將是我生的。」海雲清清楚楚地說。

    卡羅馬上收回伸進她眼裡的目光。海雲第一次見卡羅如此謙卑地一笑。

    健將學校的功課很忙,他總是早出晚歸,有時全家睡下了,他才回來。海雲洗衣時嗅出健將所有衣服上都是沖頭腦的汗臭。她沒去多想,男孩子總是動動就臭烘烘的。

    卡羅卻像與健將調了位置似的,從早到晚待在家裡,海雲幾乎總在試穿衣服時碰到他。他不再申請幫她,只靜靜看她一會兒,並不看她身上各種莫名其妙的新衣,而是直朝她眼睛看,直看到海雲對他和她是怎麼回事漸漸醒悟了。

    海雲這三十七年沒愛過男人,或者她愛的男人都不愛她。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卡羅這樣往她眼裡死找她。她逐漸不再追問健將每天學校裡的事;健將像是不再重要,反正他是她自己的一部分,總會在那,跑不了的。

    這天卡羅對她說:「我那兒有更大的鏡子。」

    海雲裝沒聽見。卡羅轉身走了,海雲不知怎的就跟他上了樓。卡羅請她進了自己屋,然後關上門。

    海雲身上著的是件白色晚裝,無袖,從腋下隱隱透出少許腋毛。海雲看著自己,眼的餘光見卡羅接近了她,步子動作都輕柔得像絲絨。卡羅——你這金子堆大的少爺。海雲想著,愛慕地、嫉恨地輕輕咬住牙關。

    卡羅的眼睛大大地瞪著。海雲突然發現它們也是孤獨的,不亞於她自己,不亞於健將。不,海雲想,卡羅是她所見到的最孤獨的一縷魂。這孤魂在這幢城堡裡徘徊了多少年、多少年,似乎早於他被那個胖大的金髮母親孕育、娩出。

    卡羅的手指很輕地順著她平整、年輕的脖頸滑下。那無聽眾的鋼琴家的手指觸摸著她的肩、臂。海雲見鏡子裡的自己已是渾沌一團白色,已溶化得沒了原形。她從沒體會過這個溶化過程,它真值得拿死去換。

    海雲感到那雙無出路的鋼琴家的手移向她的腰部。忽然,卡羅以一個令她意外的動作矮了下去。她清理一番視覺和感覺,發現他跪在她雙膝間,臉埋在她稀滑的白色裙裾上,渾身蟲似的蠕動,拚命躲避他想要去觸碰的部位。多沒出息,沒出息得又如此動人。

    「I…love…You!」他啼溜著鼻涕,口中發出喝粥般的聲響。

    海雲一動不動,但渾身都是邀請。

    倆人同時聽見車房門啟動,周先生回來了。

    海雲穿著白色晚禮服在廚房燒晚飯,周先生看不透似地看了她一陣,問:「穿的這一身是什麼東西?」

    海雲擂小鼓似的剁著菜刀,一邊答:「穿著玩玩啊!」

    周先生「哼」了一聲,意思是:「花這麼些錢就『玩玩』啊!」

    海雲輕快地將菜倒進升起煙的油鍋,沒像以往那樣回敬他。現在她不只有健將,還有了個卡羅,因此對這個七十多的丈夫,她從此可以不一般見識。

    炒到最後一道菜時,健將出現在廚房門口,臉讓汗淌得白一道黑一道。

    「哎喲小死人!放了學哪兒去了你?幾天不照你面!」她邊說邊歡天喜地攪著炒鍋:「把媽想得!……」她沒意識到自己在撒謊:這些天的夜裡,她躺在黑暗裡,聽著周先生斯文的鼾,睜眼閉眼,眼前都是卡羅。

    海雲甚至沒留意兒子的明顯消瘦和病馬般遲鈍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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