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在省委組織部這幢五層紅樓裡,駝銘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度過了不平凡的歲月。除了中間調到梅州地區當了三年地委常委、組織部長,他在這幢五層紅樓裡度過了七年的金色歲月。現在,四十三歲的駝銘成為省委組織部一名常務副部長。難得空閒下來時,他在心頭那一瞬間便會想到:「偶遇一貴人,便為人上人。」自從他進入這幢五層紅樓之後,對於他來說人世間所有的道路似乎都筆直、平坦,裝飾著鮮花和綠茵。不知為何,他自己從來不有意去爭奪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省委組織部的那些處長們都不是他的對手。對於未來,他不去想、也不願想,他知道在這個崗位上,他的年齡意味著什麼。
在賈顯達的病榻前,駝銘情深意切地緊緊抓住老部長那柔軟而瘦弱的手,流下了感激的淚水,希望老領導千萬要保重身體。一番語重心長,共訴衷腸之後,駝銘留下兩千元錢就要告辭了。
就在駝銘要告別的時候,賈顯達長長地歎了口氣,一雙渴求的目光看著駝銘,駝銘心裡一陣酸楚,慌忙扶著老領導說:「老領導,有什麼困難嗎?有話盡可對我說。我駝銘一定竭盡全力幫助您。如果願意的話,我派人把您接到省城去,找最好的醫生,我希望您盡快恢復健康。」
「哎,駝部長……」
駝銘立即打斷他的話:「不,老領導,請你千萬不要這樣稱呼我,你叫得我的心裡發慌啊!您還像當年那樣,稱我小駝吧!」
「現在時代不一樣了,人們都喜歡聽好話,稱職務也是一種交際,一種尊重嘛!」
「不,老領導,你我之間不是這樣的,在您面前我永遠是一個學生!」
「駝銘啊!我搞了一輩子組織工作,經我手提拔的大小幹部不計其數,不少人已經到了高級幹部的崗位上,我一輩子沒為自己搞什麼特權。」賈顯達含而不露地說了這麼幾句話,倒讓駝銘雲裡霧裡半天摸不著頭腦了。
從地委組織部到省委組織部,十多年的組織工作,駝銘感慨太深了。中央文件三令五申要選拔德才兼備的「四化」幹部,那只不過是一種高深莫測的理論。誰是「四化」幹部?某個領導的目光落到誰的身上,讓組織部去考察,再定下圈子找那麼幾個人談話,考察的人回來再按照領導意圖一描繪,那這個人就成了德才兼備的「四化」幹部了,按照那些考察材料,不要說提拔縣處級、廳局級,那是夠得上英雄模範的標準,當個副總理也綽綽有餘!換言之,如果你得罪了一把手,你有天大的本領也休想提拔半級。所謂的「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不少幹部,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工作平平的人不斷提升,這其中飽含多麼深奧的重大哲學命題啊!
駝銘想到自己,如果不是賈顯達,也許他現在還只是白存中學的一名語文教師。而像賈顯達這樣的領導,他沒送過一文錢,沒請吃一頓飯,甚至自己連想都沒敢想過,更連門都沒有登過一次,竟然能萍水相逢,無緣無故地將他調進地委組織部……想到這裡,他從心底湧出一股感激之情,俗語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老領導,你有什麼話儘管對我說吧!我一定會盡全力完成的!」駝銘不知該怎樣做才能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駝銘啊!我確實難以開口啊!我做了一輩子幹部工作,是那樣認真貫徹落實中央指示,事事嚴格要求自己。」賈顯達乾咳了兩聲,又說,「我已經六十六歲,這次心肌梗塞,到鬼門關繞了一圈又回來了,但是,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規律,哎……」
賈顯達還是沒有開口,滿面憂傷地低下頭。
「老部長,您有話儘管說,誰人不是血肉身軀,哪個不是吃五穀雜糧的,誰又沒有七情六慾,這些乃人之常情。再大的官三天不吃飯,也會餓得爬不起來的。」駝銘握著賈顯達的手說。
「駝銘啊!你這話說得讓我聽了深受感動啊!」賈顯達眼圈紅紅地看著駝銘說,「我的兩個孩子,大女兒因為『文革』耽誤了讀書,就不說了。老二是個兒子,烏城地區師專畢業後,那時我還在組織部長的位置上,可我怎麼能利用手中的權力為自己兒子謀私利呢?自然按照政策分配去地委黨校……」後來的話賈顯達沒有說下去。
駝銘已經心領神會了,他在心裡暗暗責怪自己沒有主動去關心老部長。哪個老幹部不為子女著想呢!他應該早就想到主動關心老部長的後代,給他一個機會,為他們提供一定的階梯,這才是人之常情呢。於是駝銘說:「老領導,我記得你的女兒叫賈育靜,兒子叫什麼我倒說不清了。」
「兒子叫賈士貞,現在還年輕,和你當年調地委組織部時差不多年齡。」
「噢,女婿現在幹什麼?」
「這人是個書獃子,靠自己努力在地區地方志辦公室任主任,那是個副處級單位,我不為他擔心,讓他做做學問也好。」
「叫什麼名字?」
「盧大林。」
駝銘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緊緊握著賈顯達的手,告辭了。
就在駝銘走後僅不到一個月時間,省委組織部借用賈士貞的通知就到了烏城地委組織部。
突如其來的天大喜訊,賈士貞自然是一番激動,在頭腦中勾畫出一幅未來的藍圖。這天晚上賈士貞來病房看父親。父親諄諄教導他的一番話,讓他永遠也忘不掉。
「組織部是什麼地方?是幹部的搖籃,你想想看誰不想到組織部去,何況是省委組織部!駝銘就是從烏城地委組織部調到省委組織部的,十年時間,如今已經是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了。」
賈士貞這時多少悟出點道道來了,但他沒有說話,睜大眼睛看著父親那病態虛弱的面孔。
「你以為到組織部工作的人都比別人強?這恐怕不符合辯證法。只能說這個人有了偶然的機遇,有了某個有權人的一句話,或者說有了某某人的關係,而且是在組織部門說話算數的人,才進了組織部。並不是好事突然從天上降下來的!」
賈士貞不停地點著頭。
「但是,兒子,千萬要記住父親的話,組織部可不是別的地方,弄不好也會翻船,叫你離開,那也是領導一句話,今天不滿意,明天就讓你離開。要記住的是:時時、處處必須夾著尾巴做人!領導的話就是聖旨,不能反對,不能走樣子。進了組織部的門,說話要小聲,走路要輕手輕腳,說句不好聽的話,連喘氣都得緩緩的,放個屁都要夾著。
「工作上更是要看領導的眼神行事,任何時候千萬不能加上個人的感情色彩!」
「還有,組織部門有句話叫做,不知道的不打聽,知道的不外傳。」
……
「啊,原來是這樣!」賈士貞全身一陣緊張,輕輕地叫了一聲。
這段回憶,又把賈顯達的思緒拉回到現實當中來。兒子不明不白地被省委組織部退了回來,他雖然表面上裝作無事的樣子,可是內心一直弄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他知道駝銘沒有和兒子深接觸過,而且從兒子的談話中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有幾次他都抓起電話,想打電話問問駝銘,然而卻又沒有那樣做。
關於兒子借調省委組織部的個中緣由,他自己心中有數。雖然在這件事情上駝銘從來沒有向他表明過,甚至兒子接到借調函之後駝銘連電話也沒打過,但他賈顯達知道天上是不可能掉下餡餅來的。不過最終兒子被退了回來,他對駝銘,對眼前這個殘酷的現實不得不產生許多聯想。
賈顯達昏亂地想著,也許人生正如某些人所說,在人生的旅途中並不都是藍天白雲,風和日麗,也還有嚴冬酷暑,暴風驟雨,意外的變故是會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地出現在你、我、他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