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尋歡如此高調地當眾調戲我的時候,有兩個人翩然出場了。他們行走在這萬眾矚目的舞台邊緣,妄圖將自己混跡在人海之中。
也許是因為過去習慣了情不自禁地追逐他們的身影,所以我即便是在艾尋歡的懷抱中一片搖擺視線受阻,依舊捕捉到了他們優雅而來的每一步。
他們依舊演繹著這所校園永恆的經典,最優秀的女生會主席和人氣最高的男色排行榜冠軍,一對璧人,形影相吊,完美得讓人相信這世界終還是有童話存在。
他們來了。從屋子的兩個角落走來。
雲清學姐,葉歡學長。
這樣風雲一時的人物,無論出了校門後軌跡如何千差萬別,留給這座校園的記憶卻是不變。狼狽墮落如雲清,扶搖直上如葉歡,如今舊地重遊,在少男少女眼中不過還是當年的絕色學姐和溫潤學長——
人群之中開始竊竊私語,隨後,他們出場的軌跡被自動讓開兩側的學生們勾勒得清晰無比,人們的視線從我與艾尋歡身上移開。
包括後知後覺的小萌,我只來得及看見她的臉,猛地灰暗。
「啊——傳說中咱A大最完美的情侶——」
「雲清學姐變得更成熟更有女人味了,你看學長他不戴眼鏡了呢,幹練了好多!」
「他們現在還在一起麼?」
「肯定是吧,他們多配啊!」
此起彼伏的議論淹沒了我,也淹沒了艾小萌,我甚至不忍去看她那張沉如死灰的臉。
就這麼一瞬,我突然明白小萌把雲清請回來的目的。
原來她不是為了羞辱雲清,而是為了自取其辱。
我看見她唇邊慢慢勾勒出來的奇異笑容,隨著那天造地設的二人慢慢聚合在場地中央而漸漸明晰。我不自覺握住她的手,她已渾然不知,她甚至不知道她在喃喃自語,說著:
果然。
他們在場地中間站定,從兩個角落,仍舊是走到了一起,葉歡學長依舊紳士風度十足地請雲清先行,雲清也執意不肯再走。
艾小萌她塗得就從我身邊閃過,撥開層層人群,披荊斬棘朝著那萬眾矚目的中心去了。
她立定,站好,先掃了一眼略有些不自在甚至自卑的雲清,然後朗聲對葉歡開口說:
「如果可以不必想家族利益,不必考慮前途得失,這世上倘若有這麼一個女人,無論做過多少錯事,都還讓你有那麼一瞬間的衝動,想原諒她,想一切重新開始,那個人一定是雲清。而不是你面前從未犯錯的我。」
那個無數次揚起稚氣微笑的女孩,袒露葉歡學長面前的,是一張他從沒有正視過的臉。
本是喧鬧的人群,突地死一般靜下來。
我和艾尋歡遠遠地站在外緣,看著中心地帶那自然隔離出的空場。
從我們這個角度,恰好能看見艾小萌那刀子切割過一般的側臉,我頭一次覺得,艾小萌的勇氣有一種撼天動地的氣勢。
「你妹妹好強。」
「我以為你早就見識過了。」艾尋歡攬著我的肩頭,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我已經披上了他的銀色外套。「我妹妹是表白達人。」
今天的艾小萌打扮得就像個芭比娃娃,有一種輕輕一碰就會破碎的不真實。
而雲清學姐則一如既往地走著她高貴兼具親民的路線,看來這一段時間她在「歡場」的宣洩和胡鬧,並沒有阻擋她在現實之中繼續扮演「雲清」。
這是個等邊三角形。
我以為葉歡學長早就做出了選擇。
早在那個醉了酒的接了吻的狂亂之夜,早在他拒絕了雲清學姐的歸心之時。
但是似乎我把一切都想像得太簡單了。
望向那中心的三個人,似乎有一層錯綜複雜的網,在籠罩著他們。
葉歡學長顯然沒有料到這一場預先安排好的求婚會變成這樣。
這世上有兩個人打破了步步為營的他精心設定好的路線,一個是當初的雲清,另一個就是現在的艾小萌。
他才是那個被蜘蛛網黏住的獵物。
艾小萌就像突然發動攻擊的蜘蛛,在眾目睽睽之下張牙舞爪地襲來,叫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葉歡,你一點也不呆。呆子是我,逃走了一次,又來飛蛾撲火。你不是想求婚麼?好,你現在對著你的良心,對著你曾經真心愛過的雲清,向我求婚,說你真的愛我,你敢麼?」
小萌的臉出奇的紅潤,雲清的臉一片煞白,而學長那沒有面目表情的臉冷靜得叫人可怕。
他不顧四週一切的圍觀和唏噓,也不管今天這一幕是否會變成A大有一個傳奇,他按照原計劃那樣,在那個圓心之中,「噗通」一聲單膝跪地,從西服口袋裡掏出紅色的戒指盒——
盒子打開,是一顆光輝燦爛的鑽戒。
別問我那有幾克拉,我又不是鑒定專家,我只能告訴你,隔著這麼多個人頭,我依舊能看見那圓心的一點晶瑩閃爍。
雲清學姐知趣地向後退去,試圖融入人群,而人群更加知趣,寧可後腳跟踩到前腳板也層層向外散開,如波浪拂過。
「我葉歡,對著我的良心,對著我曾經愛過的女人云清,真心誠意地希望艾小萌能嫁我為妻,從此與我不離不棄,白頭到老。」
四周配合地炸起無知少女們的一片讚歎。
艾小萌不是不動容的,至少我看見她晃動了一下。
「切,這謊話說的真是情真意切。」
「阿斬,女人太聰明就不可愛了。」
「不好意思,我不可愛很久了。」
「當初你還蠻可愛。」
「那是什麼年月的事兒了?」
「大約九個月之前,你為了再見某位學長一面就貿然報考了廖氏——從此失足,不幸跟了我,還記得麼?聰明女人?」
我腦神經崩裂了一根,想不到他醋勁這麼大,如今還念叨著。
「我那時童稚無知,才會愛上這麼危險的男人。」
「按你這麼說,我豈不是坐看我的妹妹跳入火坑?」
我緊了緊他的手。
其實,是艾小萌和葉歡在坐看艾尋歡跳入火坑。
他們的喜樂就是尋歡的哀樂。
而我,除了和他們一道看著我的男人他如流星隕落,竟毫無建樹。
「如果我不讓他們結成婚,是不是你就不用消失?」
「別天真了——」艾尋歡他還沒來得及反應,我已經鑽入人群之中,嘹亮的聲音先我的人直穿到圓心。
「小萌——你不要答應他——」
我在艾小萌的手伸向那戒指的一瞬,猛地屈身撲向了跪在地上的葉歡學長,以猛虎下山的姿態,幾近殘暴地破壞了葉歡學長完美無缺的姿勢,也如願以償地打翻了盒子。
葉歡學長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有些慌亂。
媽媽的,萬一鑽戒劃傷了,不用老娘賠吧……
「小萌,你不能嫁給他!」
「為什麼?」
「他……呃……他和雲清學姐當年也口口聲聲說要白頭偕老的!不信你問在場的,有多少人看見他們當年打得火熱?」
「我不在乎,只要他敢發誓,我就敢賭。」
「他——他——他不過是完成家族義務,完成一年多前那場儀式!」
「我不在乎,只要他這一次堅持不走,我就不走。」
「艾小萌!是誰口口聲聲說愛我的?說什麼想和我親近再親近,什麼到彼此呼吸都聽的見不能再分離——就像上帝創造的雙胞胎,同呼吸,共命運,心靈一直在感應!雖然分離在這人世間,卻終可以找到彼此——」
我驚歎於我的記憶力,也驚歎於艾小萌的巋然不動。
她只是笑著說:
「不必那麼複雜,想和你變成雙胞胎,我只需要去躺在馬路上讓車壓過去就可以了。」
當時我的回復,如今從她的口裡說出來,卻沒有絲毫的喜劇效果。
我啞口無言,她蹲下來,伸手撿起了那枚掉落在地上的戒指,說,「我好沒用,我說過我今天可能會鼓起勇氣再跑一次,我說過我不會嫁給一個根本不愛我的人,我甚至希望雲清的出現讓我知恥退卻,讓我無地自容,讓我有一個退場的理由——可是阿斬,我做不到,我根本就是愛他的——」
艾小萌一根指頭戳到葉歡學長的鼻子尖,「葉呆子,當年我憑勇氣逃走了,今天,我也有勇氣留下來!」
說罷,艾小萌十分壯烈的,將那鑽戒,毫不猶豫地套上了自己的指頭。
我想,女人在愛情面前,總愛搖擺不定。
有的人像雲清那樣不幸,在最不應放棄的時候放棄,在最應該離開的時候回來。
而有的人就如艾小萌這樣幸運,在最應該逃離的時候無影無蹤,在最應該堅持的時候浴血到底。
於是,雲清終究是失之交臂了她的單車少年。
他們在A大萬眾矚目的開始,今天,也在這裡萬眾矚目的畫上了句號。
而艾小萌,在一片唏噓、猜測、質疑、悱惻中,把自己賣了。
我以為我一轉身,艾尋歡他會化作一股青煙瀰散了。
他沒有,他在遠處看著我,雙手插兜,聳肩笑笑。
我狼狽地坐在原地,我成了今天最大的笑話。
「學長,對不起,我——」
「丫頭,我該謝謝你,不是你這麼一鬧,我怎麼會聽見小萌的這番話?」學長他無法控制地低聲笑了起來,我隱約看到了一絲由衷的幸福。
我被艾尋歡從身後架了起來,幾乎是反手猛地拽住了他的腕子,逼問:
「你有什麼盤算,通通告訴我。」
艾尋歡他歎了口氣,在我耳邊輕聲說:「本來還想稱讚你剛才傻得可愛,你就又聰明了。」
我知道這些秘密是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的,尤其是在葉歡學長面前,尤其是身邊還有廖凡的耳目雲清。
我們拉拉扯扯,有人以為是我們情侶打架,也有人定性為打情罵俏。
我們一路拉扯到了校園的林蔭大道上。
後來,我一直記得這一天,碎碎的陽光之中,濃密的綠意鋪天蓋地,他對我說:
「阿斬,我可能要消失了。但是無論發生什麼事,你一定要記住,我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