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三部曲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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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書成坐在了中共臨黃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的位子上,本該十分高興,他當然高興,但是高興之中滿是淒楚,滿是怨恨,有一種發洩的慾望,更有一種權利遲來的感覺。當他意識到這種感覺的時候,心裡即刻掠過一絲涼意,很是被嚇了一下。這種被嚇了一下的意念只一閃現,稍縱即逝,轉而便是火一樣的熱流,是吞天吞地的狂想。他獨自坐在沙發裡久久的發呆,還沒有完全理清自己的思路,不相信昨天的經歷,不相信今天的存在,不相信明天的希望。他想,這一切難道都是真的嗎?是的,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我不該失去的時間啊!我不該失去的尊嚴啊!那與我失之交臂的冥冥中的一切啊!我的損失何以挽回?知我此一段歷史的人將如何看我議我?也許目前我只能說:「別了,司徒雷登!」

    整整一個上午就這麼過去了,下午仍處在若有所思一無所思的狀態中。他不知道何時才能突破這重重的包圍。不!必須馬上衝出去,一刻也不能耽擱。他意識到他的困惑後,立時清醒。真正大志者,是不圉於一時的得失的,我唯有不斷進步。

    他從沙發裡起來,在辦公室裡踱步轉了幾個圈子,又仔細查看了一遍辦公設備,滿意的點點頭,扯起嘴角微微一笑,然後又坐回沙發,順手摸起桌上的一本書。

    這時,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他抬起頭,說:「請進!」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

    「小杜啊,看書哪?」

    杜書成見是劉書記,慌忙站起。

    「劉書記,您來了,請坐。」

    「不客氣。還適應吧?」

    「還行。我目前主要是學習。」

    「學馬列?」

    「學馬列,也學業務。」

    「很好嘛。」

    杜書成從抽屜裡抽出新買的黑皮包,拉開拉練,掏出一隻信封,信封裡鼓鼓地裝著一個東西。他說:

    「劉書記,對不起,這東西還沒給您。」

    劉書記一愣,然後笑了,說:「我可不是為了它來的,你把它處理了吧!我想請你晚上到家裡坐坐。」

    「這?」

    「怎麼,怕我吃了你不成?信得過,就去;信不過,算我沒說。」劉書記一臉認真的樣子,看著杜書成。

    「那——謝謝劉書記了!」

    劉書記告訴杜書成他家的住址以及電話號碼,說:「下班就去,咱們大聊聊。」

    杜書成答應著。

    劉書記說聲「告辭!」就走了。

    「哎,劉書記,這個您帶著。」

    「你看著處理吧!」

    他送劉書記到門外。

    劉書記說:「留步。」

    杜書成回到辦公室,腦子翻江倒海起來。劉書記大度得很,為人實在,拿得起,放得下,有一種人格魅力。官場上,他也是一個好領導,幾年來他治下的臨黃縣,年年邁大步,發展很快。全縣成百萬人,提起他,豎大拇指的多,省裡市裡都很器重他,下屆破格升任市長的呼聲很高。他口碑如此之好,說真的,除去他和梁玉那醜惡的一幕在腦子裡的陰影之外,杜書成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杜書成想,做男兒就要像劉宏,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叱吒風雲,拾級而上。

    該不該去劉書記家做客?當然,現在想這些問題都是多餘的了,因為我已經答應了他,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必須去的,「鴻門宴」也要赴了。

    一般而言,書記請我家中做客,絕對是榮幸之至,是巴望不得的事情,是我仕途有路,陞遷有望,至少說明我和他的關係非常親近,那是應當「拱破頭皮」的。可是,「二般」來說呢?鑒於我和劉書記這種特殊情況來說呢?這是需要用吉和凶這樣的標準來衡量的。他要是對我採取「突然行動」怎麼辦?如果我的生命受到威脅,如果我沒有反抗的餘地,如果我此行一去無回……記得有人說過,有些酒宴是陷阱,陷進去永遠別想再出來。不去更不行,人家是縣委書記,你不給「面子」,以後還在這兒混不?我有他「把柄」。有他「把柄」就是「刀子」了嗎?

    下了班,出了縣大院,杜書成看見街兩旁的店舖林立,服裝布料,日用百貨,時鮮水果,食品禮物,應有盡有。他忽然想起,要不要給劉書記買點兒禮物?他是第一次到人家家裡去,人家又是書記,不買點兒禮物總是不近人情的。可是買什麼?他摸摸口袋,口袋裡還只有十幾塊錢。十幾塊能買個啥?買幾斤水果?買兩包煙?煙是不買的,劉書記可能不抽煙,沒見過劉書記抽煙。再說兩包煙能拿出手?買兩瓶酒?幾塊錢瓶的酒太丟人啦,要幾十塊幾百塊一瓶的才夠檔次。錢呢?「孔方兄」不來湊個數咋辦?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生活中不能沒有錢。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我沒錢買不了禮品就壯不了「面子」。

    他走到附近的電話亭,猶豫了一下,毅然撥通了臨黃高級中學的電話。接電話的人問他找誰,他說找戚老師,戚素梅。對方要他等等。沒多大功夫,戚素梅在那頭接了電話。他對她說,劉書記請他到家裡吃飯,他想給買點禮物,可是因為這段時間花銷太大,手裡沒錢啦,想先借二百塊,解燃眉之急。云云。她問他在哪兒?他告訴了他具體地點。她說,好,你等一會兒,我就送去。然後掛了。

    時間不長,戚素梅送來了二百塊錢。杜書成要她給參謀一下,看買什麼。他們倆跑了幾個店,也沒確定下來買什麼好。

    「算了,不買了。你怎麼吃飯?你又沒法和我一起去。好吧,你知道我到縣委劉書記家吃飯去了就行了。」杜書成叫了一輛出租車,坐進去,跟戚素梅招招手,說,「拜拜!」

    杜書成找到劉書記的住處,按了下門鈴,裡邊答應一聲,給開了門。杜書成一看,吃了一驚,開門的不是那位組織部幹部科的女科長嗎?

    「我,走錯了?」他退了一步。

    女科長嘻嘻地笑了:「沒錯,杜書成,大英雄,我認識你,進來吧,沒錯!」然後對裡邊,「老劉,客人來了,到客廳吧,其餘的我弄。」

    杜書成伸伸縮縮地進了門,換了拖鞋,進了客廳。

    劉書記從廚房出來,擦著手,說:「坐吧,坐吧。我住的不寬綽,小三室一廳,不過還行。女兒在上海讀大學。」

    杜書成打量著,房子確實不大,擺設也很簡單,而且零亂,一般化的裝潢,只是鋪了木地板,圍了木裙子,門窗包了木邊兒,上邊連頂也沒吊,一隻吸頂燈在客廳的天花板中央,也是那種最普通的,像一隻倒扣的盆。他沒想到堂堂一縣書記家裡竟樸素得和普通市民差不多。

    菜端上來了。劉書記打開酒瓶,杜書成伸手去奪,說:「哪能讓您倒酒,我來我來。」

    劉書記說:「在我家裡,這個酒是該我倒的。」執意要倒。他把三隻杯子都倒滿了。然後喊:「尹蘭,來吧,燒老公雞那活兒你幹不了。回頭我來燒。」

    女科長過來,坐下。

    杜書成看看她,又看看劉書記。尹蘭年輕得很,打扮得雖然老了點兒,但仍洋溢著青春的活力。而劉書記已有些「秋天」的氣息了。他們真是夫妻關係?

    劉書記見杜書成疑問的神色,哈哈笑了,說:「想必你也聽說了,只是沒相信。不錯,我們是夫妻,我前一個老伴病故了,我是八零年和尹蘭結婚的,一晃眼都六、七年了。來,端起來,小杜,我叫你到家裡來吃飯,就是讓尹蘭給你賠個禮。那件事我前幾天知道後,回來就問她,她說她知道錯了,也是事出有因,原來想放你下去幹幾個月,再調上來的,沒想到出了那麼多事,覺得對不住你。」

    「書成,乾杯,我趁著老劉的話,給你賠禮道歉。我這個人也不算壞人。不說了,乾杯!」尹蘭舉起杯,喝乾了。

    「你不知道吧,俺家老劉和你是校友,都是南方大學畢業的。」喝一會兒,尹蘭提議,「你們兩個校友,能不干兩個?」

    聽說劉書記也是南方大學畢業的,杜書成的心一下子似乎與他拉近了。他想,怪不得老覺著和劉書記有些緣分似的,這不就是嗎?

    「我是學中文的,『文革』畢業,當過教師,受了不少罪。校友嘛,端起來。」

    劉書記這樣地隨和,平易近人,杜書成先前對他尚有的一點兒戒備心理這時也無影無蹤了,頻頻舉杯。他們還談了不少學校裡的舊事,談到德高望重的唐九成教授。

    杜書成說:「畢業前夕,唐教授送我一副對聯,意味深長。」

    「我也喜歡聽唐教授的大課,他每週一次的大課總是座無虛席。」劉書記回憶說。「噢,對聯的內容是——」

    「無心從政,常向書中尋哲理;有志益人,何求身外得浮名。」

    劉書記品味了一會兒,連連說:「好聯!好聯!人生至此,真也大徹大悟了!」

    劉書記的酒大概是喝多了,跟杜書成說起在縣機關裡工作的一些「規則」,比如對領導要怎樣相處啦,同志們之間要團結友好啦,工作任務要圓滿完成啦,彼此的微妙關係怎麼處理啦,等等,這些現實知識,絕不是不知己的人能說出來的。

    杜書成受了感動了,他真為能接近劉書記而榮幸。他的心裡竟有了一種莫名的衝動,老想跪在劉書記面前敬他兩盅酒。當劉書記又一次邀他同干的時候,他雙手捧著杯,真的就跪下了。他向著劉書記,熱淚盈眶,嘴哆嗦著說:

    「劉書記,我,我敬您這一杯。今後只要您……我願效犬馬之力!」

    劉書記見杜書成跪了,慌忙躬身起來拉他,說:「小杜,小杜,你這是……」

    「您,您是我入仕的老師,我拜師,拜師!」

    「起來,起來,咱,咱倆可都是南方大學的,是校友,校友就是弟兄,弟兄。」劉書記已是酒過喉結了。

    「不,劉書記,有了您這個老師,我也好安身立命。您不認我這個學生,我,我就永不起來!」

    尹蘭也喝到了七八分。酒精把她的精神調到極致,她忽然覺得該為杜書成說一句話。於是,她拉了拉劉書記的胳膊,說:

    「就,就允他,你接了,喝了,也算替我道歉了。」

    劉書記看著她說:「好,我允了。……我在想唐教授的教誨。——我的想法是,你,還有你,不能有隔閡,要互相理解,好好工作。小杜,小杜的能力確是很強的,枕經藉書,前途無量!」

    劉書記接過杜書成敬上來的酒,兩杯「樓上樓」一飲而盡。

    杜書成「彭、彭、彭」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爬起來,從包裡摸出那只信封,朝廚房間走去。

    一股燒焦的膠卷氣味隨之衝進客廳。

    29

    開頭幾天,沒事的時候杜書成就想,我現在是如願以償了,坐回了屬於我自己的位子,可是我的經歷為啥就那麼坎坷?難道真是命中注定?不,這裡邊有太多的東西需要深思。有主觀的,也有客觀的,有個人的,也有機制的。總之,我過去太不諳世事了,怎麼就不知道打聽打聽女科長姓啥叫啥,都和誰有什麼關係呢?如果我先前打聽清楚了,證實科長就是縣委書記的老婆,並且知道縣委書記也是南方大學的畢業生,學會在「關係學」上下點兒功夫,可能會是另外一番情形。

    但是,他忽然又從另外一個角度思考問題了:這個尹蘭可能有點兒心理障礙,一支煙她就擅敢改變縣委常委的安排意見了?膽子也忒大!事出有因?劉書記說她事出有因?什麼因?不管是什麼因,總之她給我造成了抹不掉的心理創傷。互相理解?說得輕巧!她得賠付我精神損失,我的精神損失!我要用我的方式報復她!可她是劉書記的夫人。在事關前途的問題上,我要慎之又慎,不能動她,可能的情況下還要充分利用她。她究竟怎麼回事?她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想起屠格涅夫的小說《阿霞》。一個人若對某異性有好感或一見鍾情,是可能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來的。

    她說本想把我放下去幾個月再調回來,是真還是假?啥意思?為什麼要那麼做?你不就是一個小小的科長嗎?小小的科長比組織部長還當家?沾老公的光?這倒不假,但你也不能違反原則辦事!性飢渴,肯定是性饑喝。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人的行為無不與「性」有關。她是一個性慾極強的女人,從她那一扭一扭的屁股就可以看出。劉書記滿足不了她。她的心理肯定有問題。有一種壓抑感。做作。一切話都言不由衷。真誠得可以,虛假得也可以。家裡收拾隨便卻愛打扮自己的女人,說明她的心不在家。《俊友》中的珂珞蒂德,馬萊勒太太。可是她年齡偏大。如果我也是「俊友」,我會去追已經有了兩個快要嫁人的女兒的窪勒兌爾太太嗎?我敢去追嗎?對我是福還是禍?是有益還是有害?她是我夢裡的——台階嗎?但是,無論如何要注意,不能因為想報復一個女人毀了自己的前程。事業,前程,對於堂堂男子漢來說,比什麼都重要。我要小心!

    我該到組織部幹部科去一趟,我要看看那幾個人見到我各自會有什麼反應。和他們套近乎也不錯,幹部科是管幹部的,以後說不定有用得著人家幫忙的地方。我已經不需要報復他們了,我要學會:利用!

    縣委辦公室和組織部不在一幢樓,縣委辦公室在前樓,組織部在後樓。杜書成處理完手頭的幾項工作,下了樓,就到組織部所在的後樓去。

    他推開幹部科的門,見只有尹蘭一個人在。

    「他們呢?」

    「去鄉鎮摸底去了。」尹蘭見是杜書成,似乎有點兒侷促不安。招呼他坐下,說,「我們的大英雄,今天有何指教?」

    「尹……科長,你還開我的玩笑?」杜書成說著,坐在那張尹蘭曾坐在上邊看報紙、抽煙的沙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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