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還小,以為帶他去好玩的地方,他就跟著高興,拍起了小手,跟著狂歡。
啊,這是陰謀。原來陳阿珠和賈小照從小就是一對情人。他們合夥蒙騙了我。
我的一切都完了。老婆跟人家跑了,兒子也不是我的。更可恨的是我的錢財,我辛苦積累的大筆錢財卻輕易地被他們拐騙走了。
人生啊,你怎麼這麼陰險。
我當時就氣死在望鄉台上,失去了知覺。我時刻牽掛的阿珠,卻是一個比我還陰險十倍的陰謀家。他欺騙了我,我最恨她。我要是有來世,我一定要報復她,還有小照,你讓我替你撫養了兒子。
我悔恨啊,我什麼都沒有了,我的精神徹底崩潰。
我的妻子劉紅蓮:
我已經對人世絕望,我徹底理解了世態炎涼。
世上的人都在埋怨我、仇恨我、欺騙我、利用我,沒有一個人對我親近,沒有一個人還想著我的好處。人世啊,早知道如此,我就會公平、公正地做事了。我後悔沒有聆聽母親的教誨,我總以為我長大了,我什麼都懂,其實,我不懂啊。
我的心死了,我不再留戀那個爾虞我詐、謊言盛行的陽世。我要爬行離開望鄉台時,忽然又想起了一個已經忘卻的人,那就是我的原配妻子劉紅蓮。我雖然不愛她,卻還偶爾想起她。
啊,我再次看到了小李莊,我的家鄉。我看到了我們結婚住的三間瓦屋。牆頭上荒草兮兮,在秋風中微微搖動。
劉紅蓮,一個有點癡呆的老太太機械地在家裡忙碌著,從不外出。
到了中午,她做好了飯,端進了堂屋。堂屋的後牆上掛著山水畫的中堂條幅。條幅下是一個棗色的八仙桌子。一個吃飯的小桌子從八仙桌子下拉出推進。
她做好了飯菜,拉出了小飯桌,把飯菜放上去,然後拿出了酒杯,倒上了酒。準備齊了的時候,大門開了,三條和媳婦領著孩子從地裡幹活回來,他們在院子裡洗手、洗臉。三條的孩子喊她奶奶,她點頭。三條和媳婦進來,坐下就吃。三條的孩子,一個調皮的小傢伙竟然跑到了上首的位置上坐著,端起了酒杯要喝酒。劉紅蓮生氣了,打了孫子的屁股,把他拉了下來,讓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吃飯。孫子不聽話,還想上,被三條媳婦照屁股打了,嚇唬他,你奶奶生氣了。
三條喝著酒,用筷子敲著碗說:
「狗蛋你再坐上面,爸爸真得打你,那是你大爺爺的座位,誰也不能坐,我也不敢坐。」
叫狗蛋的孫子強嘴,說:
「我就坐,奶奶看不見的時候我坐過了。」
我聽了激動了,感覺我又活了。上首的位置上擺放著我的酒杯、筷子,留著我的位置,我是一家之主啊。
我還活在我的原配妻子劉紅蓮的心裡。三條夫妻吃飯的時候,她就坐在桌子邊陪著,當三條他們吃完了飯,她才開始吃飯,先把放置上首飯碗裡的飯和酒杯裡的酒乾了,再吃其它的剩飯。這就是她的工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的原配妻子啊,你成了我家的蝸牛,安靜地守候著我,期盼我回來。
我和劉紅蓮的姻緣發生在錯誤的年代裡,是『文革』唯成分論的產物,注定是不幸的。
73年夏天,劉紅蓮成了我的妻子。
結婚前,我已經是大齡青年了,還沒有媳婦,我娘非常著急。我二弟建國和小五子的孩子都會跑了,我還是光棍一個。建國由於爹的緣故跟我徹底斷絕了來往,有什麼事情我娘和妹妹秀娟去找他商量。他是聲明了的,不讓我進他的家。
建國成了家,劃為貧農。由於爹的原因,我家劃為反革命家庭。我由於參加失敗了的紅色解放兵團而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強迫勞動改造。我已經換姓了,姓了娘的姓,我不叫陳治陽叫李治陽,一個反革命分子,時時得接受審查和教育。
建國雖然不是反革命分子,卻是跟反革命家庭有牽連,成分是富農。陳建國,這個倔強的傢伙多次到大隊去找那些叫舅舅的人,跟他們理論,說我陳建國跟他們劃分了界限,我是無產階級的人。其實這個無知的傢伙他懂得什麼呢?那些舅舅哭笑不得,讓這頭強驢到公社去找。這個無賴就拉著一個叫舅舅的大隊幹部,帶著自己的媳婦去了公社,糾纏人家,說他陳建國跟李玉善、李治陽沒有任何關係了,他是無產階級的人,他媳婦家是徹底的無產階級。他媳婦就響應,說自己家要飯要了三輩子,從舊社會就要飯,怎麼是反革命的富農呢?
公社領導聽了他們的請求,認為這是陳建國進步的表現。他們為了慎重起見,讓小五子回娘家安徽,寫來證明,證明她父母她爺爺奶奶是貧農。小五子讓陳建國跟著去了娘家安徽,寫來了證明信,她家祖輩是貧雇農。就這樣,陳建國新的家庭成分變成了貧農。後來,他又得寸進尺,想把妹妹秀娟的戶口劃到自己的家裡,為了好讓妹妹找一個好的人家,起碼,得是中農,卻沒有得逞,妹妹依然還是反革命家庭的一分子。
那時的貧農是光榮人家,比現在的大款、富翁還榮耀。
我卻是在眾多的貧下中農的監視下,幹活、改造。我的年齡大了,個人問題成了娘的心病。地主、富農、反革命、右派分子也得傳宗接代啊,沒有一個貧農家的女兒願意為這醜惡的四類分子生下罪惡的崽子。這兩個階級苦大仇深,本來就是勢不兩立,哪有貧下中農跟四類分子結親的。除非貧農的閨女或兒子不是瞎就是瘸,才會跟四類分子家的孩子成親。
在我跟劉紅蓮成親之前,有人提出了要換媒的計劃,換媒的人家是個貧農。貧農家大的是個瘸兒子、小的是個乾瘦的姑娘,換我家妹妹秀娟和我。秀娟長得一表人才,為了我還是跟貧農的瘸兒子相看了,秀娟是哭泣著跑了回來,說,就是死也不願意嫁給瘸子,她又問了我相看的情況,我也是不滿意,那個乾瘦的女人怎麼是個女人呢,沒有女人的特徵。我的標準是妹妹那樣的女人。
我的妹妹,秀娟啊。大隊不少的男青年愛慕你,追求你,你來跟咱娘商量時,咱娘就是那句話,只要人家的家長同意,我就沒意見。人家的家長沒有同意,就因為咱家的成分不好。你很痛苦,我也是啊。於是,我們就在夜裡,在娘熟睡的時候,我們的肉體和慾望相互吸引,我們兄妹倆在黑暗的深夜一次次窒息,一次次譴責又一次次放縱。
後來,還是被機敏的娘發現了。她顫慄著,大叫著冤孽啊。第二天,我娘做出了果敢的決定,領著我妹妹進了徐州城,把我妹妹秀娟扔了,並且規定不准許她再踏進小李莊半步。
改革開放後,在徐州城裡見到了妹妹,她愧疚地說,娘是對的。當初娘是狠了心把她領到了城裡,對她說,秀娟,你不能再回小李莊了,你在城裡吧,你就說你的父母都死了,你是一個孤兒。
我娘不要我妹妹了。妹妹抱住她痛哭,為自己做錯的事後悔。妹妹像娘一樣有毅力,從此沒有回小李莊,自己以一個孤兒的身份留在城裡。多麼漂亮的女孩子能沒有人收留嗎?妹妹在城裡混得很好,先有了工作,接著有了家,我離開小李莊外出工作的時候,妹妹給娘寫信,要回家看望她,都被娘拒絕了,妹妹又提出讓娘到城裡去生活,也被娘拒絕了。
為此,妹妹哭泣過多次,總想見到娘的面。總沒有實現。妹妹的心是多麼痛苦啊。
妹妹因為我走了,我更孤苦了。家裡就剩下我和娘了。我娘加快了跟我找媳婦的步伐。
好心的大妗子一天晚黑,悄悄地到了我家,對我娘說,妹妹,北邊小劉莊中農劉保成家有個閨女叫劉紅蓮跟大外甥解放一樣大,還沒有找好婆家。我娘沒聽完,就知道她的目的,當即同意,對她說,嫂子,跟咱解放說吧。
大妗子說,我還沒去問呢,我是來跟你說說的看你願意吧,你願意我就去跟解放說。
我娘是個聰明人,很快聽出了裡面的玄機,問,那閨女有缺點?
我大妗子說,那個閨女長得不錯,白白胖胖,就是有點呆,心眼子轉的慢,在家裡也能幹活、做飯,自己的衣服也能洗,也不拖累人。
我娘想了想,說,嫂子你去說,我同意。
大妗子搖著蒲扇,打著腳下的蚊子,又說,別看那劉紅蓮有點呆,反映慢,可她看了好多貧農、中農的兒子,也有長得好的也有長的孬的,竟然沒看上一個,她還挑三揀四。有幾個門當戶對,非常合適,她卻死活不願意跟人家出去搞對象,非得要自己看中的,看不中不嫁,氣得她爹劉保成干跺腳,現在劉保成放出了狠話,對外面說,只要俺閨女能看中,就是地、富、反、壞、右的孩子也無所謂。他啊,巴不得把老大難推出去。
我娘問,現在還有人去相看嗎?
大妗子說,這幾天地主、富農的兒子去了不少,那紅蓮還是沒有看中。妹妹,你說這奇不奇啊?
我娘聽了心裡涼了半截,還是抱著僥倖的態度,讓我去相看。第三天晚黑,我跟著大妗子去了劉保成家相看劉紅蓮。確切地說,是劉紅蓮相看我。她都成了大隊乃至公社的新聞人物了,人家在外面諷刺呆傻的劉紅蓮,她以為自己是皇帝家的公主呢,公主在挑駙馬,看她能挑個什麼樣的駙馬,別是頭瘸馬。
我還記得那天晚黑,我穿的什麼衣服,是白色的的確良褂子,我打扮的很帥,到了小劉莊的劉保成家。在亮著煤油燈的土坯牆草屋裡相看。劉紅蓮的父母先是看了我一眼,也就沒有多問,他們知道,他們的閨女看中我的希望很渺茫。大妗子跟他們拉呱,我就低頭坐在一邊聽著。說到投機的時候,大妗子說,快讓您閨女出來看看俺大外甥,不行俺就走。劉紅蓮在西屋偷聽呢,中間隔著高粱秸圍著的牆。
劉保成的媳婦進屋喊出來了劉紅蓮,她雖然呆傻點,卻也知道有人來相看了,現出害羞的樣子。她跟著她娘坐在我的對面,靠在高粱秸的牆上,直眼看著我。我也看她,大人們還是不在意地說話,卻悄悄地拿眼睛瞟著劉紅蓮。
劉紅蓮很認真地相看,像過去相看的人一樣,對待每個人非常仔細、認真。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對方,有時把對方看得不好意思。
我當初看到了劉紅蓮,我心裡很滿意。她長得模樣好,有女人味。
她死死地看我,像審賊一樣。那天晚上,我筆挺地端坐在煤油燈下,右手抱住左手。我被看得侷促不安,雙手揉搓著,就把左手換了上來。我的左手無名指大,比中指還長一指節。我就忘記了左手的醜陋,心裡想著紅蓮會不會看中我這個反革命分子呢?
劉紅蓮看到了我的無名指,忽然笑了。聽說她長這麼大也極少笑過,相看了這麼多人更沒有笑過一次,都是本著臉。
她收了笑容,開始抱怨我:
「你怎麼才來,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說的屋子裡的人都驚訝地伸出了舌頭,蹊蹺地看著我們。他們以為我們是老相好呢,就是回來的路上,大妗子像審賊一樣,審問我,解放,你跟紅蓮是不是早就定下了終身?哎喲,大外甥,你老妗子真是多此一舉啊。自然外面的人對我們就多了不好的猜測。
那天晚上還鬧了一出很難忘的事。相看後,劉紅蓮非得要跟我回我家。被她爹劉保成照臉打了一巴掌,罵她不知道丟人現眼,結果被她娘拉進了屋子裡。劉紅蓮卻哭哭啼啼。劉保成也猜出了自己的閨女跟我的曖昧關係,就拉著大妗子到黑處商量我們的婚事。劉保成對大妗子提出了要求,說,俺家是貧農,跟反革命家庭成親便宜了他家,既然他們自願結合,我劉保成也不封建,就成全他們,他家得給俺閨女蓋三間草屋,以後,俺小劉莊的劉家跟你們小李莊的李家就是親戚了。大妗子就直接跟他們套上了親戚,叫起他大兄弟,拍著胸脯說,俺外甥的事我就當家。
劉保成就成了我的岳父。是他帶人幫助蓋起了三間草屋,我和劉紅蓮結婚後,就一直住在這裡。我娘更是高興,劉紅蓮家貧農,是有地位的上等人。關鍵是大隊、公社對我的態度就好了,因為我有了貧農的岳父,岳父的本家兄弟還是公社的幹部。對我的管制也就自然放鬆了。
結婚後,我母親的心病就好了,她給建國帶孩子,也來看看我們。我和劉紅蓮過上了幸福生活。在那個高壓的年代,是劉紅蓮讓我渡過那年代。我對她什麼都滿足,就是有一項缺憾,她沒給我生孩子。我娘和大妗子帶她去找老中醫,結果是讓人失望的,她不能生育。
我對她就冷淡了,我也打過她,罵過她,她還是那麼忠於我,對我好。打倒了四人幫後,我平反了。我又有文化,就走上了工作崗位,我就把心事放在事業上,瘋狂地工作,又自學得到了大學文憑。從此開始了我的仕途。就把她冷落在家裡,後來,我調走了,到了水源縣,徹底把她給忘了。
母親就當家作主,把建國的三兒子三條過繼給她當兒子。確切地說,還是我二弟建國在照顧劉紅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