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幔裡無聲無息,他已經連續睡了很長時間了。我能遠遠地看到他的身體的輪廓,一堆一動不動的黑影。在屋裡有光線的時候,那輪廓的質感又像是虛集的浮雲。
我把他的藥方子折疊起來,放進口袋裡。走出屋門以後,我看到小海彎著腰站在水邊,好像在打撈什麼東西。水草紛紛攘攘,有的單獨露出水面,有的在水裡互相牽連,纏繞,形成團團綠暈。小海兩手放在自己的腿上,上半身前傾,眼睛盯著那亮綠的水面,全神貫注。
「怎麼了?」我說。
「水裡有一個人……影。」小海說。
「是你自己的影子吧。」我說。不久前,我四處找他,我在屋裡屋外叫了半天,一直沒見有人。有一陣子,那灰色的布幔突然膨脹起來,鼓蕩著,裡面似乎灌滿了風。祖賓睡在風裡,看上去令人憂心而害怕。父親和祖民都不在,小海也溜出去了。小小年紀,我沒想到他會站在水塘邊照鏡子。他又不是愛俏的女孩子,再說,也不到顧影自憐的年齡。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能吃飽就行了,別的什麼都不想。
「水汪汪的鏡子很不錯吧?」我說,「讓我也看看。」
「那不是我。」小海說道,「是一個大人,至少有40歲。」
我朝他走過去。「在哪裡?」
「已經沒了。」小海說,「我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他在水裡,等我想仔細看時,他忽然又不見了。」
我看看水塘,又看看小海。水草。泥路。我朝小海笑了一下,小海看到我的笑容後顯得急躁,羞愧,非常不安,他的眼神從水裡收回來,飛快地歎了一口氣。
「真的,我沒騙你。」他說,「大哥還病在床上,我哪有心思騙你。我真的看見那個人了,他的背影。他不年輕了。」
「我沒說你騙我。」我說,「我什麼都沒說,我只是笑了一下。」
「你那麼一笑,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小海說。他十分認真地看著我,「真的有那麼一個人。」他說。「一個中年人,站在水裡,像玻璃球裡的那種月牙形的顏色。他的影子在水裡閃了一下,以後就再也不見了。」
「好吧。」我說,「也許他是一個過路的客,偶然從我們這兒路過一下,他的影子就映到水裡去了。」這是常有的事。
小海緊閉嘴唇,看著我。
我和小海回到家裡。灰色的布幔晃動得像一池水。祖賓醒了,睜著眼睛躺在裡面。我們站在他的床前。他側著臉,不知是否看到了外面的雨。雨線掛在窗外。他的身上是濕的,目光卻像兩條乾燥的路,赤日炎炎,塵土飛揚,瞧著使人惆悵。他示意我把布幔打開,撩上去。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他說。
「已經中午了。」我說。
祖賓的臉向窗戶那邊轉了一下。光線晦暗,濕氣襲人。他長長地呼吸了一下,閉上眼睛。我看看站在我旁邊的小海,小海也正在看我。快中午了,父親和祖民還沒有回來,這些天他們很少在家。我們得想個辦法,說說他,父親有時不像個父親,倒像一個熱衷於玩火的孩子。
過了不大一會兒,祖賓的跟睛又睜開了。
「你想要什麼?」我對他說。
「給我端點水來。」祖賓說。
「你渴了吧?」我說,「我就知道你渴了。我這就來。」
我端著一碗水回到他的床前。我試了一下,水不燙嘴。
「我餵你吧。」我對祖賓說。我又讓小海從西屋拿來一個枕頭,把祖賓的頭墊高一些。這樣一來,水就不會順著他的嘴角流進他的衣領裡去了。我把碗端到他的嘴邊.他的頭往旁邊歪了一下。他是擔心水太燙嗎?
「來吧,」我說,「正合適。」
「不,我不渴,我不想喝水。」他說,「天天下雨,下了那麼多的雨,能把我渴著嗎?我不缺水。到處都是水。」
「那你要幹什麼?」我說。
「我想洗洗手……」他羞澀而不安地看了我一服。布幔不時地鼓蕩起來,接著又癟下去。又沒有風吹著,在其中作祟,布幔怎麼會這樣?祖賓的聲音聽上去顯得十分沉悶而遙遠,似乎是從河流的上游地端順水漂流下來的。
「我覺得它已經發霉了。」他說。
「別那麼想。」我對他說,「你的一雙手都好好的,什麼毛病也沒有,只是稍微有點兒發黃。」不光是他,所有的肝病患者都是這樣的。我們學校裡的一位姓馮的化學老師,一雙手伸出來,嚇你一跳,像兩塊不摻假的硫磺一樣。早在幾個月前,他的太太就與他互相隔離,分開過了。她看他像可怕的瘟雞一樣,他們的愛情,已經有一隻腳踩空了。愛情要求講究衛生,要求科學的護理與隔離,大大咧咧,馬馬虎虎的可不行。精細是非常必要的。在我們家裡,臥病在床的大哥一直與我們在同一個鍋裡吃飯,因為我們之間不是愛情,而是最常見的父子之情,手足之情。
父子之情和手足之情都可以適當簡化,可以含糊其事,但愛情絕對難以含糊,丁是丁,卯是卯,有來有往,你想讓對方對你怎麼樣,你首先要對對方怎麼樣,楚河漢界,陣線分明,有一方出錯了,掉隊了,就意味著事情結束了,全部坍塌了,這就是千人唱萬人頌的愛情,需要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共同經營,竭力維持,它的昂貴的付出令人咋舌,想甩手不干也很容易,想經營有方,搞出一定的眉目來,那倒相當吃力,它不同於父愛母愛,後者是無條件的。當你提前死去,當你死去很多年了,同時代差不多所有認識你的人都忘了你的時候,只有你的母親——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始終如一地想著你……可是,我們的母親不在了,我們兄弟已沒有那份福氣了。
祖賓將他的一隻手從布幔裡伸出來。「你看看,」他說。「我的十個指縫裡長滿了綠毛。我像不像一個草人?」
「是八個指縫。」小海忽然插話說。他把自己的兩隻手舉到臉前看著,數著。「十個手指只有八個指縫,」他說。「一邊只有四條縫。」說完後,他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又顯出你來了。」我對小海說,「他是咱們的大哥,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上有幾條縫嗎?哪裡就用得著你來糾正?他是隨口那樣說的,你就跑出來添亂了。」
祖賓開始洗手,認真地清洗他想像中的那些綠毛和霉斑。
我把水澆到他的手上,他輕輕地搓著自己的手,果然每一個指縫都不放過。他想像指縫裡生了綠毛,有點兒存心與自己過不去。我聽到一陣嘰嘰咕咕的響聲,一種令人牙齦發酸的聲音。祖賓一邊洗手,一邊側耳諦聽著外面的動靜,外面好像什麼聲音都沒有,因而,他的憔悴不堪的臉上又多了一層不安的疑慮。一雙病手。兩行陰影……終於,從河面上傳來幾聲沉悶而憂傷的汽笛。我不斷地把水澆到他的手上,我不知道水聲是否能夠轉移他滿腹的心事,是否能夠使他甦醒?當然不行,幻想只是幻想,連綿的雨季不斷使他陷入麻木的泥淖之中。不祥的水從他的手上流瀉下去,他的動作呈現出一種垂危的老態。
這些天並沒有打雷,可他總說有悶雷不斷地從晦暗的天邊滾過。小海說他的耳朵靈得令人吃驚,我想那可能是……清明節的上午,他從河邊的古樹下走過的時候,忽然看見王佐了。那一位風塵僕僕,似乎剛從船上下來,正要回家,身後帶著兩個年紀很小的隨從,打著月白色的雨傘,吃力地抬著笨重的箱籠包裹,神色匆匆……我們都嚇了一跳。王佐是金針的父親,已死去多年。王佐活著的時候,我還很小,整天在鎮上瘋跑。就是在那段時間裡,我曾經遠遠地看見過王佐的背影:高大,模糊,清晰,遙遠,行動緩慢,從容不迫,常常是忽遠忽近,走著走著就不見了。那時候我曾想過,那麼高大的一個人,轉眼之間能走到哪裡去呢?像浮動在樹林裡的霧氣一樣說不見就真不見了,一絲一毫也沒有剩下。
洗乾淨手以後,祖賓重新躺下。濕氣從牆上,從一些角落裡泛出來,最濕的地方長出了蘑菇,一枝,一簇,白傘黑褶。在屋角的最高處,人夠不著的地方,有一道蛛網。我把祖賓的頭放平,我十分驚愕地注意到了他的耳朵,一隻通紅,一隻蒼白失血,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有些怪。兩隻不一樣的耳朵讓我感到害怕。我拿掉上面的鉤子。將帳幔放下來,祖賓用眼神阻止了我,他想敞著。
「剛才,」他說,「你們不在的時候,我夢見了一個人——」
「一個打著月白色傘的人?」我說。
「一個臉上長滿苔蘚的人。」他說。夢中那個人的眉毛、頭皮都是綠的,又短又茸,眼瞼下面,鼻粱兩側,雙鬢,下頷,翠綠,滑濕。
「你的病快要好了。」我說。
他看著我,嘴角動了動。不能讓他出去。我對自己說。他現在的情形有些糟,在我看來,他根本聽不見外面在下雨,有一種混沌異常的東西像皮下的淤血一樣迷住了他的心竅,他的神情使我想起了那種懸掛在大河上游的冬天的晚霞。這些天來,我們的父親像罪人一樣整日在外面遊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這又何嘗不是在贖罪?自覺地,秘密地,無可奈何地等待裁決,期望獲救。又有多少人能夠發現、意識到自己有罪?每個人看上去都是那樣體面,心安理得。他們意識到自己該續娶了,昔日的家園到了該重新裝修的時候了,需要改換門庭了——不管用什麼方法——等等,幾乎什麼都想到了,就是從來沒想過自己是否有罪,有什麼過頭或匱乏的地方。人人都有錯缺,唯獨他自己一身金箔,光潔無瑕。有些時候,躲避,拒絕,否認,懼怕,反諷,故作輕鬆的調侃,不屑,幽默,豁達,超然,蔑視,自足,傲慢,憤怒,狂妄,無聊,沮喪,咬牙切齒,簡直就是一回事。
「翠綠,象徵水分、血液和精力。」我說。「那是復活的意思。」
「復活?」祖賓看著我,吃力地朝我笑了一下。我把一隻手放到他的頭上。是真的。我對他說。你夢見的那些東西都是生命的元素和活著的資本,一個比一個重要,缺了哪一種都不行,誰也沒有辦法再活下去,而要是有了那些真正的要素,那必會活得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用不了多久,你不覺得你很快就會恢復得像從前一樣嗎?
鎮上有些人活得像瘟雞一樣,那是因為他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灰色的布幔在飄動,繚亂地翻捲……他睡在那中間,一動不動。他看上去是安全的,因為動盪與飄拂發生在四周的邊緣地帶,並不涉及他的心事,與他的身體無關。他是恐怖的,因為身邊的情形險惡異常,劫數不再抽像,清晰可觸。他的一雙蒼白的眼睛睜開又合上。
「你什麼時候走?」
「明天一早。」
我看著這個躺在風裡的人,雨季裡無邊無際的潮濕日日夜夜圍困著他。他的歎息,他的那種眼神和模糊不清的手勢,他的話語和全部的記憶,都讓我感到非常擔心。明天一早,我就要坐船回學校裡去了。我走了以後,沒有人能夠細微而耐心地照料他,他想要什麼,想說什麼,別人誰也不知道,誰也不大會去理會這些,沒有人會把自己的耳朵貼到他的嘴邊去傾聽,認真猜測、辨別他的聲音和意思,他的表述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他什麼都不能表達了……那個時候,鄉間的陰風晦雨全來了,水面上的所有不祥之兆從一棵棵樹後閃出來,跳起來,不斷地向對面的人家招手致意,探詢,挑逗,尖聲怪叫,認真地扮著鬼臉,裊裊娜娜,大步流星,期期艾艾,口出狂言,蒼白,禮貌,緋紅,放蕩……
鄉間的樹木浮動著暗綠的青光。
今天一早,住在河對岸的魏馬舅舅來了,他要到下游的竹羅鎮去,帶著小海去看望我們的姐姐越秀。魏馬舅舅滿面春風,穿戴一新,不久以後,他們就走了,沿著鎮外的高高的河堤向遠處走去。我將他們送出門,我一直看著那一大一小的兩個影子漸漸地消失在遠處的碧草和柳煙之中。
有一瞬間,鄉下的雪白的稻米以一種異常驚人的速度在我的眼前流瀉著,毫無節制,令人目不暇接……我站在門前,河兩岸那些皮毛泛黃的牛馬和碧綠多汁的蔬菜正置身於驚人的流瀉和戰慄之中……我聽到祖賓正在翻身,歎息,輾轉反覆,萬念俱灰……藥方子在風中飄舞,彷彿來歷不明的證詞……金黃,溫暖的油菜花開遍了河的兩岸,渡口上冒雨等船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打著雨傘,挽著包裹,趕著牛羊。男人的手。女人的腰。烏黑的頭髮。亂草似的頭髮。藕荷色衣衫。月白色的倩影。鳳眼。紅唇。珠圓玉潤。塌鼻樑。駝背。滿面煙塵。甘露。玫瑰。農具。機械。碧草連天,煙雨迷濛。外鄉人不散的魂。鄉親們的腿。條條風乾的臘肉從燻黑的屋簷前垂下來,漏聲不斷。柔軟的青草迎風起舞。鄉親們哪!我不想過江並非出於無顏,東山再起,捲土重來又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