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家安定,胡蘭成開始寫他的《山河歲月》,此書,他最初命名為《中國文明之前身與現身》。
說起來,這事也與劉老先生有關。胡蘭成最先寫的是八千字一文,以後他又擴充寫成三萬字,拿給劉看,劉認為意思好但文章不行。胡蘭成拿回改寫,增加至六萬字,劉老先生看了仍不滿意,告他說:「你這是一部極莊嚴的書,但你的文字功夫如雞雛尚未啄破蛋殼,叫人看了替你吃力。」這部書,胡蘭成在溫州寫了又改,雖然曾出過一版,卻始終不曾正式完稿,直到1954年在日本才最終改寫完成,定名為《山河歲月》出版。
胡蘭成自己說:「這部書後來費時數年,幾次易稿,在雁蕩山時曾達廿三萬字,最後又刪成十四萬字在日本出版,將來再回大陸,只有焚香以告劉先生之墓了。」
這段話有兩個問題:
其一,胡蘭成在1948年12月曾在大陸出版過此書,名為《中國文明之前身與現身》,作者署名也不是假名「張嘉儀」,而是另名為「張玉川」。為此,夏承燾在《日記》中曾奇怪道:「不知何故。」[7]此事,不知胡蘭成為何沒提說,從其以上記述來看,似乎他將1954年在日本出的《山河歲月》視為最初的版本了。
其二,他說:「將來再回大陸,只有焚香以告劉先生之墓了。」照他說來,像是劉景晨先生其時已經過世,不在他《山河歲月》出版時過世,至遲在他《今生今世》出版的1958年時已經過世。事實上,劉景晨先生是在1960年才去世的。胡蘭成可能其時與大陸、與溫州友人的聯繫已斷,如此寫來,只是他的猜想,對他要焚香敬禮的劉老先生卻是大不敬了。
通過劉老先生,胡蘭成擺脫了孤獨侷促的處境,有了社會交際,結識了不少朋友。溫州年輕一輩中,劉老先生最賞識的是夏承燾和吳天五,夏以後成為中國最大的詞家,當時已很出名,在浙江大學任教授,吳是夏的學生,詩畫古琴皆有造詣。因劉的介紹,兩人曾來秀美家看望胡蘭成,三人有過一次長談。也就是這次,胡蘭成向夏承燾吹噓自己,「曾肄業北京大學,從梁漱溟、魯迅游,與漱溟時時通信」等等,此事的前後經過,孟甫的《胡蘭成有幾分真話?》一文中有更詳細的指正:
那是1947年7月間,夏承燾剛從浙大放暑假回溫,與吳天五去詣見劉景晨。時劉正小病初起,就將胡蘭成所著的《中國之前身現身》稿本二冊囑夏、吳二人審閱。吳天五攜歸翻閱一日,甚為歎佩。第二天夏承燾也翻閱了胡蘭成的《論阿瑙與蘇撒古文明》一書,認為是此前所未聞者。午後就與吳天五過竇婦橋訪之,胡表現得十分真率謙下。但交談中又吹噓自己曾肄業北京大學,早年從梁漱溟、魯迅游,與梁漱溟時有通信,謂梁漱溟近不談佛學,謂千年以後始可談此。大漢奸將兩位民族硬漢引為朋友,真可謂滑天下之大稽。又編自己的祖先為李鴻章女婿張佩綸,謂其嘗著《續七俠五義》一書,已刊,而頗無意味。將張愛玲的祖父當作自己的祖父,儘管此時他早已將張愛玲拋棄了。忠厚的夏承燾還是被其蒙騙,於第三天到溫州中學,拜會了校長金嶸軒先生,推薦張嘉儀為溫中代課教員。[8]
介紹他到溫州中學教書,胡蘭成將此看作是劉老先生對他的最大恩德。胡蘭成稱自己做跑單幫生意,劉認為他如此下去是可惜了,應該去做學問。胡蘭成假說自己沒有文憑學歷,劉一口答應向浙江教育廳長介紹,廳長是他的學生。正是由於劉老先生的器重和推薦,他最後才得以在中學教書,如此不但在溫州隱身下來,而且有了正式可謀衣食的職業。
胡蘭成點香只點三炷半,有一炷就是感念劉老先生的。他說敬劉老先生,是因為劉讓他重新「學做小學生」,其實胡蘭成不僅是從劉老先生那裡討教得學問文章,還有更重要的存身安全和謀生的職業。
不過,由孟甫文中所述可知,他要感謝劉老先生不錯,可他也不應忘了夏承燾,真正為他跑去溫州中學找校長聯繫的,還是夏承燾。
胡蘭成要敬點第一燭香感念的張愛玲,此時卻決心與他徹底了斷了。
胡蘭成在溫州諸事順遂,漸漸立定了腳跟,心中輕快,筆下也就輕佻了。還在幾個月前,他給張愛玲的信中就寫了什麼與鄰家婦「燈下坐語」,這是他有意撩撥,既可抑張愛玲的傲,同時也顯擺自己到處有辦法生存,且無處無時無花草之功夫手段。張愛玲回信道:「我覺得要漸漸的不認識你了。」可他還是自我得意,這裡正是他可以和張愛玲爭勝也能勝出的地方。
五月裡,他又得意洋洋寫信去誇耀,稱自己認識了溫州大儒,又與梁漱溟通信成了「相契」,《中國文明之前身與現身》越寫越順手,將來再現世上以此書作「見面禮」等等輕狂話一湧而出。雖然他怕信被檢查,多用隱語,但他的輕佻自得勁顯露無疑。
張愛玲這才做出了她的最後決斷。
六月初,張愛玲給胡蘭成來了封信,寥寥幾句話,態度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小吉」是「小劫」的隱語,指胡蘭成的狼狽逃亡。
張愛玲是對得起他的,自胡蘭成開始逃亡,直到溫州一年多,張始終在給他經濟上的接濟。他在浙江東躲西藏,人在危難中,她沒有斷然出手,直等他安定下來,才向他表明態度。這次隨信還給他寄了三十萬元,張愛玲做的可算是仁至義盡了。胡蘭成自己也承認:「愛玲的清堅決絕真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霧數,所以要自衛了。」如此屈辱,再不自衛也不像話了。
胡蘭成知道張愛玲性情,這是真的了,他沒有去信,過了幾天,他給張愛玲女友、也是兩人「婚書」的見證人炎櫻寫了封信,這也只為了「敷衍世情,不欲自異於眾」而已,信中又是他那一派虛言大話。
炎櫻沒有回他的信。
新學期開學前,溫州中學給胡蘭成送來了聘書,聘他做溫州中學代課教師。自此,他在溫州算是有了正式身份,他趕忙寫信將這喜訊告知了秀美。
此時已是1947年秋天,他自隱匿身份、改姓換名逃亡已過了整整兩年。
胡蘭成立即從破陋的秀美家搬出,住入溫中的教員宿舍。他教的是國文,雖是代課教師,也擔任了高中二年級級主任,每天上課三四小時。新的環境,新的人事關係,他處處小心,與人無爭,他有意裝得像個未經市面的新手,知識上的事也是謙讓,與同事談起懂也裝不懂或不甚懂,餘下時間關起門來繼續寫自己的《中國文明之前身與現身》。
他與一起教書的同事很少來往,只與個別人相好,最要好的要數徐步奎[9]。徐步奎,浙江東陽人,也是新來溫中的教師,剛畢業於浙江大學英文系,是夏承燾的學生。因為夏的關係,胡蘭成與徐交誼較深。
同事如此,還有學生,面對眾多女學生,胡蘭成的花心又癢癢欲動,他教的班上有個女學生王愛娟,十七歲,作文做得好,為人聰明,特別是長得極艷麗,這又引動了他的漁獵女色心思,想轉王的念頭。可這是學校,他又是待罪之身隱匿此地,他終竟不敢造次,不然,保不定這位王小姐又會落入他手的。
十月,范秀美回到溫州,回溫州來會她的「夫婿」。
這次回來,秀美也和胡蘭成一起住到了學校。兩人首先買了火腿茶葉,如夫妻雙雙去劉家拜望。第一次去劉老先生不在,由劉太太接待,第二次去才見到劉老先生,劉太太還是出來相陪。劉老先生很高興,如長輩對小輩般的和氣,還遞香煙給秀美。在如此人家受如此禮待,秀美很興奮,回家路上說道:「今天見了劉先生,我胸口頭像有一股氣飽飽的。」
秀美住在學校裡,也得人敬重,同事和學生都叫其「張師母」,徐步奎對秀美執小輩之禮。胡蘭成又帶秀美去了幾個親近朋友家,主人夫婦都出來敬茶陪客。這些都是憑他胡蘭成、秀美的「夫婿」給她在自己家鄉掙得的面子排場,秀美道:「這回真是過的夫妻的日子,我做人亦稱心了。」在她這個從小做妾,在斯家從沒有真正抬起頭的,此番要算是揚眉吐氣了。胡蘭成仍不釋念,對自己的逃亡之身時喜時憂,秀美反過來寬慰他道:「出頭日腳總有的,且慢慢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