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29章
    我在馬車的顛簸中睜開眼,回憶夢中的所見,越想又越覺得那不是夢,我聽人說過,先帝和先皇后在丹楊真的親自下廚為自己煮飯,朝中的其他人也都知道這事。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幅相見時的情景,先帝看見我抱著一罈酒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定會萬分高興,定然不會相信我給他帶去的會是一壇毒酒;我彷彿看見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看見他心懷感激,喜悅的熱淚在臉上流淌;看見幾日以後,毒性發作,他和皇后雙雙不為人知地悄悄死去……已經看不見都城的輪廓了,馬車行走在曠野裡,野渡,板橋,山寺,竹林,野鴨在蘆葦叢中叫著,天是陰天,我的心裡也是鉛雲四合。先帝和先皇后若是被毒死,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一個朝代已然過去,新的一局棋又已擺開,我原想站在邊上瞧瞧,後來卻被告知還得往後退。當然,要是把這罈酒順利地送到丹楊去,送到先帝和先皇后的面前,親眼看著他們喝下,我還有望被重現召回到中心去。

    我打開一路上懷抱著的那罈酒,猛喝了兩口,正要再喝時,忽然想起佛教說自殺的人是不能夠再轉世的,急忙停住,心裡不覺充滿淒楚。看看周圍,四野無人,只有我和車伕兩個人。於是,我叫他收住韁繩,讓兩匹馬站住。

    我從車上下來,對趕車的人說:「能否麻煩你一下,把我打死吧。」

    聽見我這樣說,趕車的人像是沒聽懂我的話,卻又覺得聽得十分明白,他有些驚恐地看著我,慢慢地往後退,一邊退一邊說:「大人啊,我還以為您是口渴了,怎麼說出這樣的話呢?一路上還好好的,怎麼忽然就瘋了呢?」

    我對他說,我沒瘋,我就是不想再活了。

    趕車的人愣在那裡,歪著頭琢磨自己一路上是否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又覺得自己一路上都在老老實實地趕著車,並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更不曾得罪過這位大人,他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呢?我對他說,他是個好人,這一路上我也看出來了,我是誠心誠意地請求他,就算幫我一個忙。

    他說:「沒聽說過這樣的事呢,這個忙不能幫。大人,我們上路吧,離丹楊還有一程呢。」

    我說:「不去丹楊了。」

    他又愣在那裡了,不知道為什麼不去丹楊了,想問,又沒有問出來。想了一會兒,說:「那是要返回京城麼?」

    我說:「京城也不回去了。」

    他說:「那要去哪裡呢?我扶您上車——」

    我說:「不上了,哪裡也不去了,我就想死在這裡。」

    聽見我這樣說,他快要哭出來了。他說:「大人,我看出您遇到了難處,人生在世,誰不遇到難處呢?難道就沒有別的路了麼?」

    我說:「沒有了,只剩下這一條路了,要有我還能不走麼。」

    他說:「大人,別逼我做那種事,我不想做。」

    我說:「不想做也得做,誰讓你碰上我了呢。我給你錢,還有我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玉珮、玉帶,你都拿走。」

    他說:「我不要。窮日子窮過,我們早已過慣了,只求大人不要連累小人,把您打死了,我將來到了閻王那裡也好過不了。」

    我說:「對閻王說清楚就行了,就說是我讓你打的,他不會怪你的。」

    趕車的人說:「大人,您找別人去吧,我不打,我還想將來清清白白地去轉世呢。不瞞您說,下一輩子,我不想再趕車了,我也想轉世成為一位大人,讓家裡的人跟我享享福。」

    我說:「那正好,你如今打死一位大人,將來才能轉世成為一位大人,就頂著我的名分做大人去吧。」

    趕車的人說:「別騙我了,哪有那種事呢。大人,您連說謊都不會呢,一個人背著一條甚至幾條人命到了地府,閻王是不會有好臉色給他看的。」

    我看著這個趕車的,我看出他是絕沒有要打死我的意思,我往前走,他就往後退,生怕與我撞在一起。我想,他不動手,我得動了,不能再等他了。我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想辦法將他激怒,將他心裡的火,多年來受過的苦,遭過的罪,一點一點地拱起來,點燃,直至將他徹底激怒,讓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到了那時,後面的事情就好辦了。

    這樣想過之後,我突然用頭去撞他,只一下就把他撞翻了。他剛想起來,我又是一下。這個人啊,到這時他還和不久前一個樣,不僅沒有被激怒,連生氣都沒有,彷彿被我撞倒的是另外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他說:「大人,不要這樣,我好痛啊。」我心裡說,痛了就好,就怕你不痛呢,你痛了就對了。就在那時,忽然看見他的腳上沒有穿鞋,這一路上竟是赤腳走過來的,心裡一陣難過,眼前卻又頓覺一亮,心裡說,可讓我逮住你了。猛不防抓住他的那只沾滿了泥濘的腳,在踝關節處狠狠地一口咬下去,當即就覺得嘴裡又鹹又熱,又聽見他殺豬似的喊道:「大人,你把我咬破了!」我把嘴裡的鹹熱的血水吐出去,我對他說:「咬的就是你這個不懂事的東西!好說不行,非得來歹的!」說著,又是一口。

    這一下,彷彿咬到了他的心上,他的腿突然一硬,直挺挺地就朝我的臉上蹬了過來——我的心裡又驚又喜,驚的是他的那條突然戳過來的腿竟像是一根椽子一樣堅硬有力,喜的是他終於肯動手了,終於開始還擊了。他很快從下面翻上來,把我壓在下面。趁著那工夫,我在他的一條小腿上又咬了一口,他一腳踢過來,踢在我的胸前,只可惜他的腳上沒有穿著鞋,踢我時,他是用了力的,可等落到我的胸前時,已不是很重了,那一刻,我真想把我自己的靴子脫下來借給他,好讓他用力踢我。聽見他說:「這是個他娘的什麼大人呢?」就在他愣神的時候,我又爬起來,朝他的腰裡撞了一下,他朝後倒去。知道他又要用力蹬了,我急忙迎上去,正好被他踢中胸口。我在心裡說,踢得好啊!亦未敢大聲說出來,亦未敢勉勵他,怕被他識破了。忽然覺得有一股鹹熱的東西在胸口裡急速生成,就知道快要噴湧出來了,又怕他看見,怕他看見後就此住手,功敗垂成。

    我翻身朝後面的草裡倒去,臉朝下,盡情地噴吐出來,一片草轉眼被染紅。再返回去時,看見他坐在地上,正在用一把草葉子擦拭著腿上的血。我知道打人要打臉,那最容易讓一個人光火,迅速發怒,這樣想著,我解下腰間的玉帶,拿在手裡看了一眼。我想,以後我再也用不著它了,再也不需要每天都讓它在我的腰間晃蕩了。隨後,我提著玉帶向他走過去,朝他的臉上打去,看見他的眼眶下面當即就烏青了一片。那時,我知道他就要奪過我手中的玉帶打我了,我把玉帶鬆鬆地拿在手裡,本來就是想要送給他的,直接給他,他肯定不要,只能以這樣的方式送給他了,又能讓他用來了卻我的心願。我在這樣想的時候,忽然發覺手裡已經空了,再一看,玉帶已被他舉了起來。不費吹灰之力就拿到手的玉帶並沒有讓他感到驚訝和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疼痛和惱怒已使他顧不上去多想,他舉著玉帶向我打過來,我看見時機來了,趕忙將頭迎上去,落下來的玉帶正好打在我的左腦上,我聽見轟的一聲,就知道這一下足以致命了。

    我慢慢地倒了下去,我看見我心裡亮了多少年的那盞燈終於滅了。

    我躺在地上,對這個老實厚道的趕車的人說,沒有什麼好送給你的,亦沒什麼好謝你的,這條玉帶你收好,等過幾年,人們都忘了的時候,悄悄地把它賣了,它價值不菲。另外,身上還有些錢,還有一塊先帝親賜的玉珮。

    說完這些後,我合上了眼睛。對於我來說,從這一刻起,所有的難題都沒有了。

    我輕鬆地上升,看見我的屍身倒臥在去往丹楊的路上;看見蕭皇帝賜予的那壇毒酒還放在板車上;看見趕車的人跪在那裡哭訴,請求上天為他作證;看見蕭皇帝的十個兒子分作三四伙,正在暗中走動,秘密地謀劃著殺兄軾父的步驟;看見江南江北的諸多小國如同一壇又一壇的毒酒一樣在各自的位置上不停地晃蕩,互相碰撞,嘩啦嘩啦的碎裂聲不時地傳來血流成河,樹葉猩紅,兀鷹滿天飛舞。

    很多年,我一直在這個****溫軟的東南小國裡遊蕩,時常回到宮裡,站在正殿的一側,看看皇帝在早朝時都說些什麼,聽聽大臣們又都在啟奏些什麼。聽聽他們君臣之間說的話,看看他們做的事,再看看民間的百姓,蕩漾在市井中的聲色,我就知道他們離亡國不會太遠了。那時候,先帝與先皇后已在丹楊的屋內雙雙被殺死,是那些一直負責守衛他們的軍士衝進去把他們殺死的。自我死後,再沒有合適的人能去為先帝和先皇后送上毒酒,等得不耐煩了的皇帝終於下達了指令,他都等不及他們病死、老死。我見到先帝和先皇后的遺體時,不禁大吃一驚,兩個人竟然都赤身裸體,他們的陰部都已被挖去,分別裝入兩個盒子裡,送往宮裡。兩個盒子在進京的途中,成群結隊的蒼蠅一直緊緊地跟隨著,漁網般自上而下地罩下來,那麼多蒼蠅,我也是頭一次目睹,無論誰見了都會驚得目不能轉、口不能言。途中解押的士兵們不停地揮舞著手中的刀劍,卻絲毫不能夠將那張密集的蠅網刺破一角,更談不上驅散;而在更高的空中,兀鷹也在一路跟隨,從丹楊一直跟到京城,最後在皇宮的上空盤旋不去。宮裡宮外的人都不時地停下來,抬頭朝天上看,沒有幾個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有一天,皇帝一個人正在坐著,我在他的面前重重地歎息了一聲,他聽到了,等看見周圍只有他一個人時,立即嚇得面無人色。第二天夜裡,我又來到他的龍榻前,看著他入睡後的樣子,我又發出兩聲歎息,他又聽見了。他睡得不穩,睡著睡著,突然睜開了眼睛,眼裡閃動著一種又像星光又像是水銀般的東西。隨後,他從龍榻上滾到地上,榻前的紗幔也被扯落下來,網在他的身上。自此以後,皇帝不再有獨自一個人的時候,身邊時刻都有人陪伴著,睡覺的時候也有人裡三層外三層的站著,嬪妃們一層,宮女們一層,宦官們一層,侍衛們又一層。隔了兩天,又有從民間來的和尚和道士進入到宮裡,到處都燒著香,貼著符。常常是,和尚們在前宮頌經,道士們在後宮作法,從空中看去,整個宮裡青煙繚繞,像是著了火。

    相國霍良起與一個名叫房南琴的女人私通,每個月的初一是他們幽會的日子,兩個人褪光衣服在屋子裡互相追逐,名叫房南琴的女人管霍良起叫萬歲,霍良起則管她叫萬萬歲。有的時候,他們扮演民間故事,年近四十的房南琴會讓自己裝扮成妖怪的模樣,而相國霍良起則理所當然責無旁貸地成為一個降妖捉怪的人,一個蠻不講理的人,一個劫財又劫色的人。霍良起說:「呔!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錢!」扮成妖怪的又以民間女子形象出現的房南琴說:「實在沒有錢,只有隨身帶著的饅頭一個,這還是臨出門時父母給的,要就拿去。」霍良起略作沉思後,上去察看她所說的那個饅頭,邊看邊問:「為何只有一個?為何不多帶幾個?」

    最近一個月,我看出霍良起有恙,臉上有晦星的氣象,有黯然銷魂的徵兆。初一那天夜裡,看見霍良起與房南琴赤身相抱,霍良起流瀉不止,不久便氣絕身亡,死在房南琴的身上。

    又過了很多年以後,我降生在運河邊。

    那時候,運河早已鑿通,已經流淌了好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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