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鄉年鑒 第21章 Part 2地景特質——威斯康星州 (2)
    對於每一個行業來說,都有一些描述負面影響的專業術語,而且需要特殊的場景,才能讓這些詞語痛快地表達。因此,經濟學家需要尋找一個領域,讓他們那些特殊的詞語——低於邊際收益、衰退、制度僵化等等——可以自由地馳騁。遼闊的沙郡為他們提供了這樣一個場所,而且這裡還有著極強的免疫力,可以抵抗牛虻似的黑壓壓的批判。

    同樣,假如沒有沙郡,土壤專家的處境也會非常艱難。灰化土、灰粘土、厭氣菌,這些名詞在哪裡還有用武之地呢?

    最近幾年來,一些社會計劃者抱著相似的目的,準備開發沙郡。在那些有圓點的地圖上,這片沙土地就像一片淡色的空白。那些圓點都有代表意義,或是指十個浴缸,或是指五個婦女義工團體,或是指三公里的泊油路,或是指一隻純種公牛的所有權。如果地圖上的點都一個樣子,那麼必然很單調。

    簡單地說,沙郡非常貧瘠。

    然而,到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各種振興經濟的措施紛紛出台,席捲了整個平原,沙郡也不能避免。那些愚昧的農夫被勸往別處居住,可是他們卻拒絕離開那裡。聯邦土地銀行已經開出了百分之三的高利息,但他們依然不為所動。這究竟是為什麼呢?為了知道答案,我在沙郡買了一座農場。

    在六月,有時羽扇豆上會掛滿不勞而獲的露珠。看到它們,我的心裡就會產生懷疑,沙郡真的那麼貧瘠嗎?真正的沙地是無法長出羽扇豆的,更別說收集到這些寶石般的露珠。如果沙地上真的長出了羽扇豆,那麼雜草管制員工肯定會堅持將它們割掉,因為他們沒有見過掛滿露珠的清晨。至於經濟學家,他們認識羽扇豆嗎?

    也許,對於每個不想離開沙郡的農夫來說,都有著自己的深刻的歷史原因。每年四月,銀蓮花在沙郡遍地開放,我的這種想法就會更強烈。銀蓮花為什麼喜歡這裡?它沒有多說什麼。但根據我的猜測,也許從帶來沙礫的冰川時代開始,它們就喜歡這裡了。這裡的沙地非常貧瘠,別的植物無法存活,所以銀蓮花可以毫無阻礙地綻放。為了得到這個單獨綻放的特權,它們付出了巨大代價,要忍受風雪、冰雹和嚴寒。

    有些植物追求肥沃,有些植物則追求空間,比如小小的蚤綴。當藍色的羽扇豆還沒綻放時候,它們已經為那些貧瘠的山丘鑲上了白邊。假山庭院和秋海棠有什麼吸引力呢?蚤綴就是不願和它們一起生活在肥沃的農場裡。柳穿魚的性格也是如此。它們是那麼小、那麼細、那麼藍,要不是差點踩到它們,你才看不到它們呢。除了這些沙子和寒風吹過的地方,哪裡還有柳穿魚的身影呢?

    還有葶藶,在它的面前,連柳穿魚都能算得上高大。我遇到過一個經濟學家,他就不認識葶藶。但如果我是一個經濟學家,那麼我肯定會趴在沙地上,一邊研究眼前的葶藶,一邊研究經濟學。

    有一些鳥兒只在沙郡出現。有時我們能猜出其中的原因,有時則很難猜出。泥色雀鹀之所以在沙郡停留,可能是因為它們眷戀這裡的北美落葉松;而北美落葉松在之所以在這兒落戶,是因為它眷戀沙地。沙丘鶴在這兒,是因為它們喜歡孤獨,這裡的孤獨沒有地方比得上。可是,鷸為什麼喜歡在這裡築巢?只有在肥沃的土壤裡,才能找到更多它們喜歡吃的蚯蚓呀?看來,它們的偏好並不僅僅只是那些世俗的食物。研究了幾年之後,我想我知道了其中的奧秘。

    公鷸發出了「彭——彭——」的聲音,作為即將在空中舞蹈的序曲。這時,它們就像是穿著高跟鞋的小女孩,如果走在濃密的草叢或樹叢上,就會陷入籐蔓的糾纏之中。但是在沙郡,在那些貧瘠的土地上,它們不用擔心這個問題。這裡幾乎沒有遮蔽,那些苔蘚、葶藶、酢漿草等等也可以被短腿鳥忽略。至少在四月份如此。在這裡,公鷸不僅可以輕鬆地張開翅膀,得意洋洋地邁著大步,也可裝模作樣地走著小碎步,更能讓它期盼的觀眾看到自己的精彩演出。

    這個小小的地方起作用的時間非常短,一天之中只有一個小時,一年之中只有一個月。而且它只對公鷸有意義,也完全超越了簡單的食物需求。就是這短短的需求,決定了鷸對家的選擇。

    讓鷸換個地方居住?目前經濟學家並沒有這個打算。

    奧德修斯

    古生代的海水淹沒了這片陸地,從那時起,X便被鎖在石灰石巖脊裡。對於一個與世隔絕的原子而言,時間的流逝並沒有意義。

    大果橡的根沿著地的裂縫往下伸,不斷地探索。潛移默化中發生了一些變化。一個世紀轉瞬即逝,岩石風化破裂,X重新接觸到外面的世界。它被吸收,長成了一朵花,花變成了一粒果實,果實被一隻鹿吃掉了,鹿又被一個印第安人吃掉了。這一切,都是在一年中發生的。

    X住進了印第安人的骨頭,重新踏上了旅程,一路上經歷了逃亡和追逐、盛宴和饑荒、歡樂和恐懼的洗禮。這些情況對它來說,如同每個原子裡的推拉作用被打破了,發生了新變化。印第安人的生命停止了,X進入了土地。經過短暫的腐朽後,X流入了土地的血液,開始了第二次旅行。

    這一次,一根須芒草的根抓住了它,將它送到了一片葉子上,隨著六月大草原的綠色波浪起伏。它不僅承擔了貯存陽光的工作,還承擔了一項特殊的任務:在鸻鳥蛋上搖動陰影。鸻鳥在高空飛翔,似乎陷入了沉醉中,毫不吝嗇地讚頌著完美的事物。那事物也許是蛋,也許是陰影,也許是草原上像霧一樣的粉紅夾竹桃。

    鸻鳥要飛往阿根廷了,須芒草都高高揮舞著新長出的穗,依依不捨地同它們道別。當第一批大雁從北方飛來,須芒草已經變成了酒紅色。一隻北美鹿鼠開始為冬天做準備,不經意間咬下了X所在的葉子,將它拖進了自己的地下巢穴裡,彷彿想從趕走夏日的寒霜那裡奪取一點陽光。然而一隻狡滑的狐狸,結束了北美鹿鼠的所有計劃。那個地下巢穴成為了細菌和真菌的樂園,葉子被分解,X又回到了泥土中,恢復了往日的自由。

    隨後,它進入了一束垂穗草、進入了一隻牛、進入了牛的糞塊,最終又落到了泥土中。接下來,它被一株鴨跖草吸收,進入了一隻兔子、又進入了貓頭鷹。後來,它進入了一束鼠尾粟。

    所有的程序都會有終止的時候,我們所講的這個也不例外,一場大火結束了X的循環。大火光臨之後,草原的植物紛紛化成了煙、氣體和灰燼。磷原子和碳酸鉀留在了灰燼裡,氮原子則隨風四處飛散。在旁觀者看來,此時這也許是一出生命戲劇的夭折。當大火帶走了所有的氮原子,植物可能因為缺乏養料而消失,土壤也會被風帶走。

    不過草原已經做好了準備。草隨著大火而減少,但瓣蕊豆、灌木胡枝子、野菜豆、野豌豆、灰毛紫穗槐、百脈根和膺靛等豆科植物,長勢比從前更加茂盛;它們的根部很特別,在根瘤裡藏著細菌,這些細菌可以從空氣中吸收氮,為植物所用,然後將氮送到土壤中。大草原的銀行中儲存著豆科植物存入的氮,比它在大火中釋放的氮還要多。即使是無知的北美鹿鼠,都知道大草原非常富庶。然而在歲月的推演中,卻幾乎沒人關心它為什麼富庶。

    這就是X的兩次旅行。期間,它躺在土壤裡,隨著雨水被衝到山下。活的植物會吸收X,延緩這種侵蝕,而死去的植物則將X鎖在體內,隨著自己的組織一起腐爛。動物將這些植物吃進肚子,山上山下四處活動。至於X最終的去處,則由動物排泄或死亡的地點而定。從來沒有動物意識到,它死亡時所在的高度比死亡的方式更加重要。吃了X的黃鼠不幸落入了一隻狐狸口中。狐狸回到了山巖上的住處,卻不幸成為了雕的獵物。在臨終時,狐狸感覺到自己正在漸漸告別這個世界。然而它不知道的是,一粒原子的奧德修斯之旅,即將拉開新的序幕。

    最後,一個印第安人得到了雕的羽毛,並用它們供奉命運之神。在他看來,神特別鍾愛印第安人。他並不知道,命運之神此刻也許在忙著擲骰子玩兒,沒空理會他們。無論是老鼠、泥土還是歌曲,無非只是為了延緩一下原子進入大海的進程。

    有一年,X進入了河邊的一棵白楊樹體內,結果被一隻河狸吃進了肚子。河狸死的時候,總是待在比平時進食位置高的地方。當那只河狸生活的池塘漸漸乾涸了,它便死掉了。春天來了,融雪帶來的洪水沖走了河狸的屍體,X也一起往下流,每個小時失去的高度比先前一個世紀失去的高度都多。最後,它流到一個湖裡,進入了淤泥中,被一隻淡水螫蝦吃進了肚中。那只淡水螫蝦成為了浣熊的食物,浣熊又被一個印第安人做成了美餐。那個印第安人死後,被埋在了河岸上。一年春天,洪水沖垮了河岸,也沖走了那個人的屍骨。一個星期之後,X回到了古老的監獄——大海。

    一個遊蕩在生物界的原子太自由了,反而難以理解自由的意義,而一個回到大海的原子,乾脆忘記了自由。每當一個原子漂流到大海中,大草原便會從風化的岩石中提取另一個原子。實際上,一個吸收了原子的生命,只有盡情地生活、盡快地死去,才能避免原子入不敷出。

    根有一個天性,那就是沿著大地的裂縫延伸。當Y從岩石中釋放出來時,恰好有一種新動物來到此地,按照它們的意願改造大草原。一隊牛在草原上犁過,翻動生草土。Y進入了一種叫做小麥的新鮮植物,開始了一年一次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旅行。

    古老的草原依靠植物和動物的多樣性得以永恆,所有的動植物既競爭又合作,各自發揮著自己的作用,使得草原生生不息。然而種植小麥的農夫卻帶來了有用和沒用的概念;在他們眼中,只有小麥和牛是有用的。他們經常看到沒用的鴿子啄食麥子,於是消滅了天空中的鴿子;鴿子不見了,新的小偷——麥長蝽出現了,這讓他們非常生氣,因為麥長蝽不僅沒用,而且身體很小難以消滅。而且他們無法看到,過度種植小麥的土壤正在流失,一場場春雨過後,農田已經變得光禿禿。最終,麥長蝽和土壤流失齊心協力結束了小麥的種植。Y的旅行也發生了改變,隨著同類流向了河流的下游。

    當建立小麥王國的理想破滅後,那些拓荒者開始模仿古老的草原,養殖牲畜,種植豆科植物紫苜蓿增加土地肥力,並且種植玉米,用它們深長的根開發下層土壤。

    然而無論是種植紫苜蓿,還是採取其他方法來阻擋水土流失,拓荒者不僅是為了阻止舊的耕地被損壞,同時也為更多地開發新的耕地。結果新的耕地被開發出來後,依然需要同水土流失做鬥爭。

    所以,儘管種植了紫苜蓿,黑壤土還是變得越來越薄。防治侵蝕的水土專家為了保持土壤,建造了水壩和梯田。軍事專家們建造了防汛堤和翼壩,防止洪水淹沒土壤。這樣做當然很有成果:洪水不再氾濫成災。不過新的麻煩隨即出現,河床卻慢慢升高,阻礙了船舶通航。於是專家們又出新招,修建了許多巨大的像河狸池塘一樣的水池,以疏通水道。Y就落在了其中的一個水池裡。只用了短短一個世紀,Y就完成了從岩石回歸到河流的旅行。

    剛在水池裡安家的時候,Y在水生植物、魚、水禽中作了幾次旅行。但工程師不僅建造了水壩,還建造了小水道。那些山丘和海洋的附屬物,都沿著小水道流到了這裡。曾經被銀蓮花吸收,和銀蓮花一起歡迎鸻鳥歸來的原子,如今也無精打采地來到了這裡,終日無所事事地躺在泥污裡。

    根依然往岩石的縫隙裡延伸,雨依然衝擊著原野,北美鹿鼠依然在收藏陽光紀念品;曾經參與過毀滅鴿子的老人,依然在講述自己當年趕得鴿子亂飛的壯舉。黑白相間的公牛在紅色的穀倉中進進出出,為旅行的原子提供著免費的交通工具。

    旅鴿紀念碑

    為了紀念一種鳥的消亡,我們建立了一座紀念碑。這座紀念碑彷彿在無聲地訴說著我們深深的哀傷。而我們之所以哀傷,是因為那些成群結隊飛過天空的鳥陣永遠不見了。在三月的時候,它們曾經為春天開闢一條穿越天空的航道,佔領威斯康星州的森林和草原,將殘留的冬天驅趕得無影無蹤。

    曾經有幸在年輕時見過旅鴿的人,至今依然活著;那些曾經被一陣疾風洗禮過的樹,至今也依然活著。然而十年後,只有最老的橡樹還記得它們。隨著歲月的流逝,也許只有最最古老山丘還殘留著關於它們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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