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1章 有個女孩名叫小蘭 (1)
    一.有女如是

    小蘭三十多年前就出名了。她的出名有兩個原因,一是漂亮,二是神秘。

    那時沒有電視,市裡唯一的一張報紙上登的都是造反派戰報。這些東西和張家橋巷裡的人們沒多大關係。他們只對身邊一些細瑣的事感興趣。比如誰家包了餛飩送給××家一碗啦,誰家的孩子捉迷藏掉進了馬桶裡啦……新聞播報是二十四時滾動式的,而喬小蘭總是頭條。

    張家橋巷人一說起她就得意得不得了,好像在炫耀自家的閨女。

    美的東西總有引力,何況生香活色。家有適齡男丁的無不想娶她來當媳婦,沒有兒子的恨不能她是自家的閨女。

    男人們很怪,對美到了極點的女人反而心生怯意,畏若神靈,不敢有半點非份想頭。窄窄的巷子裡,只要遇上小蘭,他們總是客氣地為她讓路,連大氣兒不敢出。哪怕平時對老婆凶神惡煞似的男人,此時也堆上卑賤討好的笑容,盡可能地謙恭。

    然而張家好婆另有理論:「你們阿曉得,這種女的討回去只能像菩薩似的供著,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家?她又是什麼樣的人家?」

    張好婆的關子賣得有水平,大家伸長了脖子等她下聯。可是她又偏不說了。

    啊?小蘭家是什麼樣的人家?疑問像弄堂風一樣刮遍了張家橋巷。他們的話題轉移了,不再是小蘭的漂亮而是她神秘的出身。

    對啊,這母女倆見了人只是點點頭,從來不停腳步的。

    張好婆肚子裡一定有故事,非常好聽的故事。大家相信這故事的可靠性,就像朱鴻興的碗麵一樣貨真價實,味道醇美。

    1967年那會自來水金貴,附近幾條巷子只有張家橋巷口有個水籠頭,人們都擁在那裡等候,擠得要命。倒是有個半瞎的人專門挑著木桶賣水,水面上浮著塊木板,可送到家只剩了大半。所以張家橋巷的人家一般都吃井水。誰家有口井真是稀罕得不得了。小蘭家的天井裡是有口井的,別人都不能進去打水,唯獨對門的張好婆。足見他們之間的交情了。再說,張好婆老少幾代在這條巷居住了近二百年了,小蘭家的細枝末節都逃不過她老人家眼去!

    可是她偏不說。真是要命。

    什麼東西捂久了都要發霉變味。人們聽不到真憑實信只好瞎猜。有人說,這是個大戶人家。你看,整條巷子就她家是三層青磚大樓,望進去進深得很。數了數窗,估計有十幾個房間呢。對於大戶人家的說法大家是一致同意的,可問題是,她們家哪來這麼多錢呢?開錢莊開店開廠還是那個大家說不出口的營生?為什麼這麼大的家只有母女倆?小蘭她母親怎麼是單身?離婚還是喪偶?她們是上海口音,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有人煞有介事地分析,文革初期,紅衛兵沒有抄她們家,證明成份是沒有問題的,不會是什麼資本家,地主,漢奸,反革命。大家盡可放心,該怎麼就怎麼。可是有兒子的人家到底還是不放心,必須盯緊這家人,看看有什麼階級鬥爭新動向。

    他們不是福爾摩斯,誰也沒猜到:蘭花開在梨園裡!這是張好婆實在氣不過說出來的。這是有根據的。張好婆的表妹曾經是小蘭祖父的跟班。

    這個信息幸虧不是公開在文革初期,不然這喬家可要倒大霉了!戲子的身份當時在大家眼裡和婊子差不多,多半會被紅衛兵掛了破鞋示眾的。  

    好婆原來算盤打得好,這個孫媳婦是要定了。憑什麼?就憑好婆捏住了人家的軟檔!之所以瞞著大家也是為自家的聲譽著想。但是從那夜起她就覺得沒必要了。

    那天深夜,夜黑得可以捉鬼。她睡不著,也不開燈,站在門口瞪著對門的小蘭家——既然是我未來的孫媳婦就得當心她——這女孩也有24了,出落得神仙似的,危險哪。

    好婆早就鼓動孫子去追了,可這小子居然不敢。要她親自去說。她還沒想好怎麼去說呢,卻是出事了,是大事!

    好婆看到她和一個又矮又小的男人站在三樓臥室的窗前,對,那是小蘭的臥室。燈影裡,兩個影子忽而疊在一起,忽而分開。好婆看得發昏。

    兩條新聞像兩顆原子彈在張家橋巷爆炸了,衝擊波幾乎要掀掉每間屋頂。人們碰面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知道嗎?」「知道,知道,那個小蘭她媽是戲子的小老婆,小蘭交了個歪瓜劣棗般不三不四的男朋友!」

    ……閒言碎語像夾著碎玻璃的龍捲風刺喇喇盤旋在小巷裡。對小蘭,男人們的眼裡沒了敬畏,女人們的眼裡沒了羨慕。

    二.眾相無相

    小蘭絲毫沒有察覺張家橋巷人的情緒變化。

    為什麼會和蘇勇談戀愛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愛情是個複雜的東西,有生理的,心理的,道德的,審美的多種因素。但是,它發生在蘭兒身上的主導因素卻很簡單——寂寞無助。

    從小到大,小蘭衣食無憂,也沒有受人欺負,可就是缺少玩伴和異性的關愛。小蘭從來沒見過爸爸。只知道家裡的開銷都是他每月寄來的。他是省會的京劇團團長,一個風流人物。一妻四妾,子女有十多個,小蘭媽是第三房。小蘭沒有嫡親兄弟姊妹,媽媽又不准她和鄰居的小孩玩。而大學裡的男同學都把她當白雪公主,膽小的不敢追她,膽大的又嚇跑了她。

    媽媽長得很美,標準的瓜子臉,三重瞼,也就是三眼皮,秀氣挺拔的鼻子,明目皓齒。小蘭像媽媽,但比媽媽更漂亮,皮膚又白又嫩。蘭兒知道自己很漂亮,可漂亮有什麼用?就像花園裡那枝孤零零的紅玫瑰很寂寞很無助地開在牆腳邊。

    毛主席「抓革命,促生產」的最新指示下達後,各行各業運作起來。負責分配工作的女人是個正派虔誠的老阿姨,她認為,像小蘭這種嬌小姐就需要到艱苦的地方去鍛煉,打掉點傲氣。漂亮怎麼了?空殼而已。佛說,眾相無相。

    結果,小蘭被分配到了廢品回收站,和破布頭,空瓶子,舊書,廢報紙等等打交道。每天,她繫著圍裙,戴著袖套,秤那些五花八門的破爛。

    蘇勇來了,夾了個破棉絮來了。來得時候不情不願,走得時候容光煥發。他居然在一個臭烘烘的廢品回收站裡發現了一朵嬌艷欲滴的玫瑰!這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

    自此,蘇勇跑廢品回收站好像跑商業中心。他娘覺得奇怪,這小子近來怎麼勤快起來了?好是好,就是過分了點,明明還可以用的東西也被他當廢品賣了,比如那只鐘,秒針斷了有什麼關係呢?

    蘇勇有兩個哥哥,都是市裡響噹噹的造反派小頭頭,不幸的是,親哥倆參加的派別卻是死對頭:一個是踢派,一個是支派。何為支派呢,其實說來也簡單,就是支持革命委員會的就叫支派,反之叫踢派。

    支派佔據了城裡,踢派只好下鄉。別看這裡是江南水鄉中國歷代出狀元最多的地方,可人一旦眼睛發了紅就顧不得儒雅斯文的鄉風了。就拿這哥倆來說,只要踢派弟弟潛回家被支派哥哥發現準會打起來,從家裡打到巷裡。

    蘇勇哪派也不參加,用當時的話來講是逍遙派。一門心思就想討個漂亮的老婆。

    想不到無意中撞見了小蘭。

    小蘭覺得這個人太討厭了,一會兒拎個破鍋,一會兒捲個破被,一趟趟地跑來。小蘭每次見他來,總拉著個臉,一副不耐煩的表情。蘇勇並不介意小蘭的反應,他是有心理準備的。他曾經偷偷弄來「破四舊」沒燒掉的書來看,知道有個千金一笑的故事。他還無數遍地研讀毛主席的《論持久戰》。他相信,人心不是鐵打的,總有芝麻開門的時候。

    蘇勇每次來不急著走,他搶著幫小蘭整理、轉運每天收購的廢品。無數次無數天。到後來,他一天不來,小蘭倒奇怪了,心裡竟有些牽掛。

    一天,蘇勇拿了只籐椅來,說,別坐在舊報紙上,上面有很多細菌,對女孩子不好。又從褲兜裡掏出兩張電影票,說是內部電影《清宮秘史》,問小蘭去不去。小蘭很想去,可又覺得不妥,期期艾艾地說:「我,我回去問問媽吧。」蘇勇一臉決然:「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撕了它!」作勢要撕。小蘭急了,這票難弄得很啊,撕了多可惜!忙說:「別別,別撕啊,我去我去!」蘇勇認真地說:「一定很好看的。」「可是,我……我從來沒單獨出去過啊。」看小蘭很為難的樣子,蘇勇說:「你就說和同事一起去的好了。」

    小蘭媽猶豫了一下也還是答應了。姑娘大了,也應該有自己的社交。

    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蘇勇為了這一半耗了整整一年。現在他想收網了。綱舉目張,這綱在媽媽手裡呢!蘇勇媽今年60歲,在居委會當副主任。老於世故,人情練達。

    當他把底牌亮出來時,全家大吃一驚:「什麼什麼,你小子居然敢花隔壁張家橋巷的巷花?!」蘇勇媽恍然大悟:「怪不得家裡的東西一樣樣少」。「媽呀,你那些破銅爛鐵值幾個錢,美人可是金不換哪!」「媽,下來的事我不懂,聽您安排了。」「當然,你娘可不是吃素的。嘿嘿!」老太如此這般地吩咐兒子,蘇勇頻頻點頭。

    蘇勇是個孝子。從來媽說一他不會說二。如果媽不點頭,小蘭哪怕真是天仙也是斷斷進不得家門的。

    那邊歡天喜地,這邊卻人仰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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