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打聽別人家的私事,所以她啥都沒說默默跟著大娘進那屋吃飯了。邊吃飯邊思想著,春節前分油時就發現秀華嫂單獨提一壺油,當時沒在意,感情那時就已經分家了。
她挺為潘大娘傷心。好不容易養大兒子,娶了媳婦就鬧分家,可憐啊。倒是潘大爺很豁達:「秀華也是沒辦法。你看俄這個家,老的老小的小,人家娃兒也想過好日子,拖著這一大家人家啥時候才有個盼頭?」
三娃倔了吧唧地說:「俄現在一點不比個棒勞力差,就是胡隊長不給俄全工分!」
「你娃知道個啥?你才十七咧,給你全工分別人咋辦?」
「那俄以後也不下那大力了!」
「你娃不知好歹,吃虧是福咧。不下大苦不長大力咧。你娃好好幹,別叫人家看輕咧。你大身子骨也棒著咧,也是個全勞力,綵鳳也可以頂半個勞力了。放假了也可以下地。俄家過得去的。」
「那俄哥拿著全勞力的工分,還有大隊補貼,俄嫂子也是全勞力,憑啥他們就分家單過?俄家不是白養活他了麼?娶媳婦把俄家花得河干海盡,俄以後還要娶媳婦呢!」三娃不依不饒地嘟囔著。潘大娘歎氣:「咋整咧,人家也要過好日子咧,人家懷著咱地孫子咧,馬上就要生咧。」
小雅跟著歎了口氣,心想:「農民啊,真苦。這兒還是很富裕的地方了,猴哥那裡的農民不知道怎麼過日子了。」
潘大爺笑了:「丫頭,你歎啥氣?你過兩年就回城咧,俄們這小山窩窩放不哈你咧。」
小雅說:「農民真難啊。」
「丫頭,以後你出息了,別忘了俄們農民的難處。大爺沒啥本事,也留不下你,只盼你以後記得俄們,來不了,心裡想想也成。」
小雅眼裡噙著淚花兒,不敢抬頭。
農民的難處何止為了好日子鬧分家,村裡那群光屁股孩子,把貧窮烙在臉上、屁股上,嚴冬裡吊著的鼻涕上,烈日裡如瀑的汗水裡······
那些孩子,三四歲到六七歲,一件大人穿破的棉衣就是他們的全部行頭。夏天,敞著、咧著,遮太陽、擋風雨;冬天,攔腰一根麻繩,抵擋零下二十多度的雪與風。他們的腳上,小雅從來沒見過一雙鞋,無論冬夏!夏天他們在渠溝裡避暑洗澡,在麥田草坡樹林裡玩耍;冬天他們貓在家裡的土炕上,出門撒尿都一溜小跑。
小雅邊畫著牡丹邊細想著農民的可憐:他們一滴汗水摔八瓣、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種出糧食,養育著自己、孩子,還有那些素未謀面的城裡人。他們老老實實交公糧、賣餘糧,辛勤勞動的所得幾乎全部都貢獻給國家了,自己依舊徘徊在貧困邊緣。解放快三十年了,難道父輩流血犧牲打江山的目的就是這個?媽媽說過:「是解放區的農民把我們抬進了中南海。淮海戰役、渡江戰役,沒有農民我們打不贏!」可是現在農民還是這麼窮,媽媽你知道嗎?
當年農民支持共產黨是因為「打土豪分田地」,因為「人人有飯吃」。可是解放這麼多年還用這麼低的標準是不是太虧了農民了?
小雅在大紅色裡調了一點點藍色進去,調色板裡漾出斑斕的紫紅色花紋,秀華嫂驚歎著:「太神了!我就要這顏色,美死咧!」
小雅笑道:「沒問題!看我給你描出來。」良久,一朵極其鮮艷的粉紫色牡丹出現了,小雅驚訝於它的效果,那種嬌艷,真不是吹的。
小雅有意無意的和秀華嫂聊著潘大娘一家的好,秀華嫂也說了實話:「其實也不是俄一定鬧著要分家,俄娘家嫂子和俄說,不分家一輩子都熬不出來,現在不狠一點,以後末好日子過。」
「那她是不是也和你媽鬧分家了?」
「可不是!把俄媽鬧得可恓惶咧。家裡好點的東西都要分,就差末把房子拆咧。俄溫柔多咧。說實話俄娘對俄不差,俄也下不了狠手。」
「古話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想想你媽吧,以後對潘大娘要好。人家可一點都沒說你壞話。」
一天,兩天,三天。兩幅條屏終於全畫好了。小雅讓秀華嫂給潘大娘送過去,秀華嫂鼓了鼓勇氣挺著大肚子去了,一會兒娘倆眉花眼笑的回來,大娘端了一大碗荷包蛋,說:「俄煮了十個荷包蛋,丫頭你和你嫂子一人五個。」
秀華嫂說:「俄娘放了好多糖,甜著咧。妹子,俄拿碗給你分。」
「天啊!我哪兒吃得了五個?!兩個就足夠了。真的!」小雅要崩潰了,但是臉上一點不敢帶出來,這是大娘的一片心!
農民,雞蛋是換錢買鹽的。
她又用幾天時間給秀華嫂畫了一幅大大的中堂,奼紫嫣紅好不漂亮。可惜,那種粉紫色再沒調出來。秀華嫂在滿意中不免有一點點遺憾,但她自嘲說:「反正也沒出了自家去,俄想看了一抬腿兒就去看了。」
畫畫這幾天,秀華嫂屋裡漸漸熱鬧起來,先是綵鳳去,說是幫著裁紙調色,其實越幫越忙,最後小雅只好給她一點紙讓她自己畫著玩兒去。後來是秀華嫂的那些密友大姑娘小媳婦們,絡繹不絕的來看稀罕,無非也是想討幅畫兒。畫大畫兒太累了,小雅借口沒紙了,堅決拒絕了她們。但小雅還是擋不住那些女人,她們不知從哪裡找來各式紙張,說不拘大小哪怕畫一朵花也好!這讓秀華嫂好不得意,自己有一整張紙的一幅大畫!
最可怕的是胖嫂,她居然用毛驢車把自家的躺櫃拉來,非要讓小雅給櫃門畫上花!小雅無奈極了,那得耗多少水彩啊!最後還是潘會計給解了圍。他又給找來幾瓶廣告色,又答應幫胖嫂等畫乾透之後幫她刷一層清漆,這才把胖嫂解決了。
小雅沒想到她這麼個不入流的棒槌,居然在這個小山村裡受到大家的追捧,過了一把畫家癮,一時大有洛陽紙貴的飄飄然感覺。
小雅奇怪,那個愛美的彩霞為啥一直沒來?她還從沒見過彩霞的廬山真面目呢。
她的疑問讓秀華嫂深深的歎了口氣:「那個癡丫頭命苦啊。不知道還能挨幾年了。」
她的話讓小雅大吃一驚:「啥意思?彩霞怎麼了?病了?啥病?」
「肺癆,相思病!」
「啥啥啥?肺癆?是肺結核吧?這病現在可以治啊。」小雅覺得太奇怪了,彩霞才是個年輕大姑娘,好像只比自己大一兩歲,怎麼會得肺結核又怎麼會病到拖不了幾年這麼可怕?
「心病難治。她是想男人想的!」胖嫂那嘴比快嘴李翠蓮還快。惹得秀華嫂狠狠翻了她一個白眼。
小雅狐疑地來回看著她倆,秀華嫂才說:「彩霞和她相好的楊大勇沒出五服,她家和大勇家都不同意他們好。可是他們早就好上咧。打頭幾年在學校宣傳隊就好咧,那時我也在公社中學宣傳隊,他倆好大傢伙兒都看得清清的。可惜了的,一個金童一個玉女,唱歌跳舞樣樣行。不要說全公社,就是拿到烏魯木齊匯演也是數得上的。」
「沒出五服是啥意思?」
「就是一家祖宗的,不能結婚的。人家公社也不給登記。」胖嫂又快嘴了。
「為什麼呢?一個祖宗又不是一個爺爺吧?」
秀華嫂細細地給她掰扯著啥叫五服、楊家莊子上的人都是近親,基本都沒出五服,等等。
小雅聽得滿頭霧水,想半天還是不明白,追問著:「沒出五服為啥就不能結婚?他倆願意就行,關別人啥事兒?這算不算四舊啊?公社為啥不給人家登記結婚?」
「妹子你傻咧。沒出五服容易生傻子咧!反正生的娃兒就不好。」胖嫂咧著嘴搶答。
「胖嫂,你爸媽出五服了沒啊?」小雅哈哈大笑著一臉不相信地拿胖嫂開涮。
胖嫂追過來作勢要拿手裡納了一半的鞋底子抽她,她嘻嘻哈哈地躲在挺著大肚子的秀華嫂背後朝胖嫂伸舌頭。
「你個拐丫頭,小心以後找個不出五服的生個傻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