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娃」燦爛地笑著點頭。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倚在門邊好奇地看著小雅,嘴裡叼著大花圍巾的一角,身後一個更高些的男孩兒臉上是同樣的表情。
「那我怎麼稱呼她呢?」小雅為難地問著,她可不想叫她奶奶,要不那黃毛丫頭豈不成了自己的長輩?
老太太霍然笑道:「丫頭,叫我大娘就對了。」頓了一下她自豪地說:「那個丫頭綵鳳是我的老四,那小子是我家老三,二丫頭金鳳是全娃媳婦,老大去大隊上班還沒回來。」小雅點點頭朝院裡站著的綵鳳看去,倆人好奇地對視著,忽然都笑了。
「笑啥呢?還不快來幫著拿行李!」老太太親暱地呵斥著女兒,扭頭對小雅說:「農村娃兒瓜著呢,啥也不懂,就知道個笑。」
說話間小雅已經相跟著進了這所農家小院,說是小院其實至少也有一個籃球場大。一橫一豎兩排房,房子都不高大,一排土坯房是一明兩暗的格局,裡外都沒粉刷過的原始泥牆抹得光溜溜的。一排是只有兩間的磚瓦房,門窗上還貼著略微泛黃的大紅喜字。兩排房子中間是一片黃土夯實的院子,幾棵大樹的濃蔭把院子遮得嚴嚴實實,另一面是一大塊種滿蔬菜的園子和雞窩。
小雅跟著大娘一行人去了土坯房。堂屋裡迎門一張大方桌,兩邊兩把同樣厚重的椅子,一看就是多年前自己用木頭打的,實實在在敦敦實實,沒上過漆的木頭硬是被手撫摸出油潤的光滑。這家裡唯一的傢俱似乎承載了無數日子裡的喜怒哀樂,變得和整個房子渾然一體。
小雅與其說是跟著大娘不如說是跟著行李進了左手幽暗的廂房,她凝神仔細看著牆上,不是沒有窗戶,而是被厚厚的簾子遮住了,這讓屋裡很涼爽。屋裡別無長物,一間房子半間炕,炕上鋪著一條半舊的大紅棉毯,靠牆垛著一垛被褥。黑暗中,那些被褥也黑乎乎的。綵鳳把小雅的背包放到了床上,小雅回頭看著:「我的書呢?」
綵鳳的哥哥三娃抱著那個份量不輕的板條箱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沿問:「是這個嗎?」
「是,是。這可比被子重要多了。」她滿臉綻開笑顏對那個半大小子說:「很重的,謝謝你。」三娃納悶地摸著頭傻笑,不明白她到底在說什麼。
綵鳳好奇地看小雅打開箱子,那裡面滿滿的全是書,她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的書——初中和高中的全部數學、語文、英語、化學、物理。甚至,有五十年代版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資本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中國通史簡編。小雅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帶了這麼多這種書來,高考是不會考這些的吧?她完全不知道。很奇怪的是她居然沒帶小說來。其實也不奇怪,因為之前她聽說了太多小說到了農村就再也拿不回來的故事,尤其是她哥哥帶去的小說幾乎無一返還的現實。
她得意地看著綵鳳看著那一箱書的敬畏表情。堂屋裡傳來全娃愉快的大笑和大娘絮絮叨叨的話語聲,綵鳳說:「姐,我能叫你姐嗎?」
「當然能,我還沒當過姐呢。妹妹好。」她親暱地在綵鳳腦袋上拍了一下,從挎包裡掏出一小紮彩色皮筋送給她,看她憨笑著跳著跑出去嘰嘰喳喳跟母親炫耀。她把書從箱子裡掏出來在炕頭一摞摞擺好,又打開行李把自己帶來的衣物和其它雜物放進箱子裡鎖好,照著在家裡的模樣疊好被子擱在捲起的褥子上。她坐在炕沿默想:「這就是我上大學前的家了。」想罷她深深吸了口氣又輕輕呼出去,呼吸之間,她從一個到鄉村度假的小女孩轉變成一個向夢想中的大學衝刺的女戰士。她的目光從那排書上掃過,彷彿將軍在檢閱自己的士兵。她很淡定的咬了下嘴唇,對自己說:「我一定行。」至於今後要面對的農業勞動和改造思想啥的壓根沒在她腦中出現過,雖然哥哥說過他現在是隊裡的豬倌,每天要操練二十多頭豬,如何如何辛苦之類的。她似乎只是給自己換了個學習地點。如此而已。
「丫頭,吃飯啦!」大娘蒼勁親切的聲音立馬勾起了她的饞蟲,也喚醒了她的飢餓感。一路顛簸而來,肚子早就空空如也了。假裝著矜持快步走出去,一股面香撲鼻而來,不是摻雜著任何調料的香味兒,而是一種獨特的發自糧食本身的香味兒。她一下就被這香味兒吸引了,眼睛好奇地盯著鍋裡煮著的一鍋糨糊般的東西,毫不出眾的樣子噗噗冒泡,那香氣似乎就是從那些破裂的泡泡裡迸發出來直鑽進她的鼻子,不,是每一個細胞。
她全然沒注意到大娘對她忽然換上了一副仰視的表情,綵鳳也艷羨地以一種摻雜了崇拜的好奇目光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她也不知道在整理書籍行李時,全娃跟他們說了什麼。按照媽媽和他事先的約定,她就是一個一般幹部家的普通女孩兒。顯然,全娃忍不住說漏嘴了。
她依然在好奇地看著鍋裡,忍不住抓起鐵勺攪和起來,大娘笑道:「丫頭,我們鄉下飯食,沒啥好東西。就是點米啊面的,今天你來了,多打了兩個雞蛋。」
小雅是個吃貨,對做飯的事情一向很上心。她追問道:「可是你怎麼做的,怎麼這麼香啊?」
「就是自家地裡的蔥抓了一把,擱油熗下鍋,把米放下去炒熟炒香再加麵粉炒,炒黃了加水熬,熬稠了把切得細細的菠菜放下,打雞蛋花進去放點鹽就好。簡單得很,沒啥好吃食,委屈娃兒你了。」
「謝謝大娘。我是來勞動和接受您教育的,不是來做客的,不委屈啊。要是這麼香還委屈,那您天天委屈我好了。我現在可以盛飯了嗎?」小雅連說帶笑裝出一副饞急了的樣子,把一屋子人都招笑了。
綵鳳和三娃把桌子抬到了堂屋中間,又拿抹布把桌椅仔細擦了一遍,三娃又搬來幾張凳子,小雅只管一趟趟把盛好的飯端到桌上。大娘從外面又端進一碗切得極細的鹹菜絲兒和一簸籮切成塊兒的鍋盔,大家做好正準備開飯,就聽見院子裡光噹噹的鐵掀鋤頭響,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嚷嚷著:「這家也不知啥規矩,下地幹活兒的人還沒吃呢,一屋子吃貨先摟!」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是全娃回來了吧?」
全娃迎出去說:「爸。是我回來了,還帶了個客人來呢。」小雅轉身朝外望去,全娃在拉著一個穿得花紅柳綠的小媳婦低聲說什麼,那女人不情願地扭著抬頭看見小雅猜滿臉堆下笑來。小雅微微一笑回頭,心想這媳婦兒不是個省油燈,她這會兒的表情一定特難看。管她呢,這種人就是得有惡人磨。
吃完飯全娃急著要走,說是還要去大隊、公社給小雅辦手續。飯罷他把小雅的事兒說給老爺子,老爺子抽著莫合煙點點頭,對小雅說:「娃兒,就住我家,咱也當回堡壘戶,光榮一下。」
「哈哈,大爺您一定是小兵張嘎和平原游擊隊看多了。現在小日本沒打過來我也不是張嘎子啊。」
「哼,別看我老漢不進城,城裡那些人做的壞事我可知道。想翻共產黨的天咧。做夢!」
小雅的心暖烘烘的,大爺半蒼的頭、骨節畢露的大手、結實敦厚的身板讓她覺得很可靠,很安全。一直暗自提著的心釋然了。她知道自己在這裡是安全的,受歡迎的。在這瘋狂的年月陌生的地方,有什麼能比安全感更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