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那些事兒 第40章 老師啊老師!
    每個人都有老師,不管他上沒上過學。有的人的老師是父母或者家裡族中的長者,有的人是他一生中遇到的一個或幾個重要人物。而真正能稱為人生老師的,往往只是他童年或青少年時期的那麼有限的幾個人。

    小雅的青少年時期遭遇了那樣一個動盪、瘋狂的年月,她的老師第一是書本,尤其是小說。小說在她的一生裡都有種重要的地位。第二就是她遇到了幾個好老師。這幾個老師她畢業後再未見過,但她們已經深植於她的心裡。

    小雅復課後遇到的第一個老師是張老師。一個藍眼睛、黃辮子、高鼻子的俄羅斯漂亮女人。她身材纖細嬌柔,走齊魯來有種風擺楊柳的韻律,嗓門不大但很有樂感,尤其是講俄語時,非常的清脆好聽。班裡那些初到青春期的男生之所以在她的課上比較老師,其實還是看她美貌的面子多一點。因為,畢竟欣賞、愛慕美是每個人的天性。

    張老師教俄語,「達瓦利矢,哈啦碩」之類的,捲舌音很難練,她教了一個極其簡單的辦法:含口水在嘴裡模仿漱口狀找感覺。

    小雅在家裡練習捲舌音,漱了一杯水也沒找到感覺,就在她不停地「呼嚕嚕、咕嚕嚕」時,猴哥說:「真笨,看我的!」順口就是一串捲舌音張嘴就來。小雅看得大眼瞪小眼,因為她知道猴哥那個年級是學英語的,她問:「奇怪了,我這學俄語的都不會,你這學英語的怎麼會了?難道英語也有捲舌音?」

    「三個字:笨死了!這是我跟鴿子學的。不信你來。」猴哥破例多說了幾句話,轉身走到鴿子窩前:「得兒得兒」的喚起來,那鴿子果然伸出頭來歪著看他,嗓子顫動著也發出「得兒得兒」的回應聲。他簡單告訴了她學鴿子叫的要領就埋頭玩兒他的去了。

    小雅學會了捲舌音。但她上課時還是在看小說。相對於捲舌音而言,那些語法和背單詞就太簡單了。尤其是一節課不過學那麼不到十個單詞。當她滿耳充斥著「咕嚕嚕、嘟嚕嚕、格勒勒」等亂七八糟聲音時,她把身體縮得更小,頭埋在用鉛筆盒撐著的課本後面,逕自沉入小說的世界。她以為自己隱蔽的很好,老師不會發現。但是怎麼可能呢,這是一些經驗豐富的老師,直到她自己也當了老師之後才發覺,別看講台只高了那麼一點點,但站在講台上,下面學生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這節課張老師就發現了她的小動作。她沒母老虎那麼凶悍,只是在邊領讀單詞邊走下講台,走到跟前看小雅依然毫無知覺,就用指頭在課桌上輕叩了幾下。在小雅一驚抬頭時,她不動聲色地用一根指頭挑過書皮看了一眼——《少年維特之煩惱》,把書直接塞到了小雅抽屜裡,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邊單詞,然後做側耳傾聽狀,小雅吐了下舌頭跟著清脆地重複了一遍,那捲舌音說得恰到好處。張老師那生動的表情又來了,她先是眉毛一挑做個驚詫的表情,緊接著又做了再來一遍的表情,小雅又來了一遍。她讚賞地笑著大步朝講台走回去,踏上講台一個瀟灑無比的轉身亮相,手一抬說:「聽到了嗎?這就是捲舌音!清楚、不輕不重,吐出來清脆好聽。俄語,是出音樂般詩歌的語言!」她張口就朗誦了一段,不過小雅他們誰也沒聽懂,只是真的覺得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般好聽。她看一眼底下這群呆子自失地笑了。但還是情不自禁地問了個問題:「誰知道著名的俄羅斯詩人?」

    「普希金。」小雅隨口就答了她唯一知道,張老師欣喜得簡直要跳起來。小雅在剎那間看見一道火光從她眼裡閃過,但是她不想多討論這個話題,她腦子裡冒出來的問題是:「普希金算好人還是壞人?他是為了一個女人和人決鬥死的。」小雅想到的問題張老師當然更清楚了,所以拿到火光只在她眼裡閃了一剎那就熄滅了。

    但是,張老師還是記住了小雅這個班裡唯一知道普希金的不起眼的小女孩。

    於是在某一個下午的課後,她試探著問小雅:「想多學一點俄語嗎?我打算在班裡搞個俄語課外小組。」

    「我好像對捲舌音沒啥興趣。」小雅其實對所有母語以外的語言都沒興趣,每天很多事情要她忙。她有一個重病的、天天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媽媽,有一個被關進牛棚子的爸爸,家裡家外一堆事兒需要她操心。她對學額外的俄語沒興趣。

    張老師有點失望,但還是追問看一句:「想用俄語讀普希金的詩嗎?」

    小雅真的不忍心忤逆她那真誠期待的目光,於是點點頭說:「有點想,但張老師,我怕我給你惹麻煩。我爸爸......」

    張老師默然了,她也知道這時候搞俄語課外小組已經是冒險,再弄個黑崽子當小組長用俄語讀普希金的詩歌,簡直就是一種奢望啊。她不能被一個十二歲小孩都想得到的問題絆倒,她不敢比孩子還幼稚。

    小雅看著她黯然離去的背影心裡很難過。風,拂動著她的髮梢,長長的金色髮辮在她纖細的腰背間擺動著,有一種淒然的美。眼淚忽然湧上小雅的眼眸,但文革以來她所經歷的種種讓她知道,這事兒不好玩兒,玩兒不好會把張老師害了的。「棕紅」吊在房樑上的身影還沒在她眼底淡去,劉阿姨的死訊還在夜裡把她驚醒。媽媽說:「不連累別人、不牽扯別人、不出賣別人,是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教小雅語文的是滿老師。滿,一個很奇怪的姓氏,她說:「我是滿族人。」

    在小雅印象裡滿老師是第一個任小雅班主任的。性別女,年齡看不太出,應該是30歲左右吧。滿老師的相貌是極不出眾的,連平庸都說不上,唯一吸引小雅的是她那雙眼睛,她的眼睛很清亮,很誠懇,她一直盯著你看時,你會不忍心拒絕她的要求。她有一種氣質,外表狂野內心柔美安靜,體型非常好,比例接近完美,尤其是兩條筆直修長的腿和舒展的雙臂,當她意氣風發跑起來時,總覺得似乎要飛起來似的,而且她的身體裡似乎總充滿了某種韻律。小雅在夢裡曾經把她夢成了一隻美麗的黑豹。

    原來,她曾經是位體操運動員!

    但是那些潘安們欣賞不了她的內在美,他們終於設法把她從班主任的位置上趕下去了。那些年輕的、荷爾蒙一開始分泌就過剩的男孩兒們,不讓她當班主任的唯一理由就是「她長得實在太沒特點了,連丑都算不上!」

    於是,他們不但在她的語文課上鬧,還在所有老師的課上鬧,除了張老師的俄語課。他們在語文課上不斷提出稀奇古怪的問題,比如:孔子為什麼又叫孔老二?他和孔明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孔明又叫諸葛亮?孔夫子的老婆是不是應該叫孔妻子?如果孫悟空不大鬧天宮是不是連弼馬溫都沒得做?那我們現在是不是不大鬧課堂就連學生都不算?

    在數學課上,他們把「棕紅」和「棕紅」之後的老師都氣走了,因為「我們討厭數學!我爸一個月三十六塊錢的工資不需要數學,加減就夠用,連乘除都已經白白多學了!」還有其它課程也差不多,政治課稍微好一點是因為那個工宣隊的隊長長得很威猛,只要誰在政治課上鬧事兒,不知道啥時候他就會出現在教室門口!母老虎的歷史課他們基本就在後排打牌,雙方互不干擾。

    於是,第二個學期,滿老師的班主任就被張老師代替了。因為只有張老師的課堂很安靜,期末考試裡只有俄語課的及格率是最高的。

    滿老師不當班主任了,小雅有點替她難過。因為大家都知道,老師被從班主任位置上趕下來是很沒面子的。雖然當班主任不但不多加一分錢工資,還要多操好多閒心,但是班主任具有一種對學生的控制權力。即使在混亂年代學生們對這種權威也還是認同的。

    但滿老師自己卻很淡然,也許她的淡然是裝出來的,但她還是表現的很淡然。平庸的臉上有一種平靜的光輝。她依然和張老師保持著良好的同事關係,對同學們依然很真誠。她在課堂上說:「也許,我不具備做你們班主任的能力,但我依然是你們的語文老師。不管你們願不願意,我都會認真教你們語文知識。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們。」

    小雅喜歡在課後找她討論看過的小說,討論普希金的詩歌。聽她唱前蘇聯歌曲《小路》,她的歌喉很動聽,她唱歌很用心。是她對小雅說:「唱歌不僅僅是用嗓子唱,還要用心唱。有心才有情,才能唱出歌裡的靈魂。歌也是有靈魂的!」

    其實她們之間的交流已經遠遠超出了語文課的範圍。滿老師家有一台電唱機,小雅在滿老師家第一次聽到了蘇聯芭蕾舞團演出的原版《天鵝湖》,她癡了,就那麼坐在地板上,把兩張黑膠唱片完完整整聽了兩遍。其間別人在吃飯還是在幹嗎她全不知道,她不餓也不渴,她完全掉進天鵝湖裡,用心在那緩緩轉動的黑膠片上看見了一彎碧綠的湖水和潔白的天鵝。甚至,看見了那邪惡的黑天鵝。聽到天鵝之死她哭了,哭得那麼傷心,淚如雨下。把同去的同學嚇得不輕也笑得不輕。但她什麼都不知道。等她醒過來已經是晚上。她趔趄著站起來給滿老師深深鞠躬,彷彿那天鵝湖是她跳的。滿老師只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說:「你聽懂了。音樂,是無國界的。」

    後來小雅經常去她家聽音樂,坐在地板上,從床底下拖出來電唱機和那一大箱子唱片,然後就靜靜地坐在那裡聽,聽完兩大張後就和滿老師聊對音樂的感悟。在她眼裡,滿老師身上散發出音樂和韻律之美,她雖然對小雅的語文知識貢獻甚少,但卻是小雅的音樂欣賞課最好的老師。

    最後,小雅最懷念的是她的數學老師——袁老師。袁老師人如其名,圓滾滾的像小皮球,性格也是好到極點,開朗活潑風趣。在兩個數學老師憤而離去之後,她接掌了小雅他們班的數學課。

    第一堂課,潘安就給了她個下馬威。

    圓圓的袁老師站在講台上還沒說話,潘安就樂了。他從教室後門出去,又站在前門中氣十足的大喊一聲:「報告!」然後不等袁老師叫進就一步三搖地進來了,進來後他並不從講台前回到後排自己的座位,而是徑直踏上講台,從袁老師後面繞過去。當走到袁老師身後時,他站在她身後用手在自己脖子、袁老師頭頂那裡比劃過去,朝全班同學做著瞬息萬變的鬼臉,逗得全班哈哈大笑,連小雅和小雲這樣的「木頭人」(這是潘安送給她倆的雅號)都笑了。

    袁老師卻不為所動,她只是在頭頂輕輕揮了下手說:「哦,這季節,蒼蠅真多!」全班人頓時狂笑,潘安尷尬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她微笑著讓大家笑了三秒,才回頭對潘安說:「謝謝你幫我趕蒼蠅,不過現在你可以回座位了。」潘安才撓著頭傻笑著訕訕而下。

    接著,她轉身在黑板上畫了個九宮格,提出了一個問題:「一個要飯的到地主家門口要飯,那地主是當地有名的吝嗇鬼,本來想放狗趕走乞丐,但一眼瞄見乞丐手裡拿了只名貴的瓷碗,於是說:我從來不施捨,但是我願意用糧食換你這只破碗。」

    她賣個關子問大家:「知道他怎麼換嗎?」大家都被故事吸引了,急著想聽下文,就搖頭。

    「乞丐就在地下畫了個九九八十一格的九宮格」她用教鞭點著黑板說:「地主也問了我剛才那一問:你要怎麼換?」

    「乞丐說:我要你在第一格裡放一粒米,在第二格裡放兩粒米,第三個放四粒米,每格都比前一格多放一倍的米粒,依次放下去,放滿八十一格,我就把這只破碗給你。」

    大家全都津津有味聽著,潘安說:「這有啥難的,用不了一碗米就把要飯的打發了。」

    「唉,人不能沒文化啊。沒文化的人真是沒辦法,被有文化的人欺負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你說沒文化的人咋死的?!」潘安愈發瞧不起這個胖皮球老師了。

    「知道狗熊它姥姥咋死的嗎?」袁老師毫不客氣地嘲笑著這個超級美男校草外加自我感覺超人的潘安:「笨死的!」然後她在黑板上寫了一串不算複雜的公式,得出一個嚇人的數字!然後對大家說:「地主當時的話說得和我們這位潘同學差不多,但是最後他發現就算把穀倉搬空也無法填滿這些格子時,他死了。」她笑嘻嘻地看著潘安說:「是心疼死的!」

    小雅後來也會抽空去她家,因為這個趣味數學題她曾經在偷來的那本趣味數學裡看到過。所以在潘安說一碗米時她撇著嘴發出了一聲不算刺耳的嗤笑聲恰巧被袁老師看見了。

    總之,在那個課堂上學不了啥東西的時候,她就這樣在課外學了不少東西。成了一頭加料成長的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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