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宿鎮的拐角處是郵政營業所,櫃檯裡外加起來不過30平方米,有兩張辦公桌,可能是業務量不大的緣故,經常只有一個工作人員在上班。
下午兩點鐘左右,郵局來了一個取匯款的老頭。在老頭之前還有一個取款人,一個二十來歲的女營業員幫那人取款。女孩剪著短短的頭髮,很樸素的裝束,看起來十分親切,細細的五指在電腦的鍵盤上活動得行雲流水,收放自如,乾淨利索。當那人把取款單和身份證一同遞給她時,她便熟練地操作起來,很快,錢和身份證就從窗口的小盒子裡遞了出來。接著,她又轉過臉來招呼老人。
老頭學著前面那個人的樣子,把取款單和身份證一同遞過去。老頭帶的是自己的身份證,負責匯兌的營業員看匯款單上收款人是棉花,將匯款單翻來覆去看了半天,然後側轉臉,態度溫婉地問老頭:「老人家,你這匯款單是誰的?」
老頭說:「我女兒的。」
營業員說:「那怎麼不叫你女兒自己來取?」
老頭說:「女兒在外面打工吶。」
營業員說:「哦,那您是代女兒取錢。」
老頭說:「對對,我在幫她看家看孩子呢。」
營業員又說:「是這樣的,您代她取錢不是不可以,可是,就您一個人的身份證還不行,還得要您女兒的身份證才行。」
老頭一頭霧水地看著營業員,沒聽懂她的話。營業員將聲控器的聲音調大點,頭貼到玻璃窗前面,耐心地指著匯款單背面對老頭說:「您看這兒,這一欄要填寫您女兒的身份證號碼,這另一欄才是您代取款人填寫身份證號碼的地方,明白了嗎?」
老頭聽明白了,但卻為了難。他說:「姑娘,你說的這事可讓我為了難,我女兒的身份證她不能放在家裡,她肯定帶走了,我上哪兒找她的身份證去呀。 本來我就不打算來取這筆錢的,是村裡的人告訴我這錢要是不取,過期就會退回去,這不,它都來了不少天了。」
營業員聽老頭這麼說,再看看日期,還真是到期了。
「對,就剩最後一天。」
「你說這可叫我怎麼辦?」老頭焦急萬分地說。
「有辦法。」營業員不忍心老人著急,便給他出主意,「您老先回村去,叫村幹部給您開張證明,證明您確實就是棉花的父親,這錢您取了棉花不會找我們麻煩,我再幫您向我們領導反映一下這個事,看這樣行不行。」
老人搖搖頭,樣子很可憐地說:「這不行,天都到這時候了,來回好遠的路,就算我趕得及,你們也下班了埃」
老人說得也對,小姑娘一時為了難。突然,小姑娘眼睛看到了斜對面派出所立的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有困難,找警察。」
小姑娘說:「老人家,有辦法了,您去對面派出所,找找派出所的人,讓他們打電話到村裡核實您的身份,然後給您出個證明也行。現在所有人的戶口和身份證都是全國聯網的呢,他們准有辦法查到您女兒的身份證號碼。」
老人看著小姑娘,想了想,點頭說:「這個辦法行。謝謝你,姑娘。我這就去找找他們。」
這天是星期六,派出所就剩下單身的帥歌。
帥歌一早起就在辦公室值班,一個人望著電腦屏幕怔怔發呆,屏幕上是一張通過掃瞄放大的粟麥照片,照片下面有幾行關於「尋人」的字樣,帥歌望著那幾行字,一直望到視線模糊。
自從粟麥「脫線」後,帥歌變得無精打采,說話聲音也懶洋洋的,所裡的同事小王、小張和小馬都發現了他的異常情緒,可是他們又哪能猜得著呢?所裡一共五個人,就帥歌是正宗的公安院校 畢業,而且又深得上級信任。他們都認為帥歌在這裡幹不長,說不定就是來這裡鍍鍍金,一年半載就得離開。他們怎麼也沒想到,他這麼快就開始鬧情緒,一天到晚繃著個臉,心事重重的樣子讓人吃不消。哥兒幾個私下悄悄問劉強,希望從所長嘴裡探聽點消息。劉強的嘴卻鐵緊,不但不滿足他們的好奇心,還義正詞嚴地打消了他們對帥歌的猜測。
「我說弟兄們,你們能不能整天幹點正事?就是不想幹事,你們好好學學科學發展觀,提高一下自身的思想覺悟好不好?別總是一天到晚瞎琢磨,再說了,你們就是琢磨破腦袋,也想不出什麼正事兒。你們呀,看看人家帥歌,文化水平那麼高,還那麼肯學習,心又細,觀察事物的眼光與你們就是不一樣,這就是差距呀,弟兄們,學學人家吧。這個月你們多拿了獎金是不是?告訴你們,那都是人家的功勞,人家積極配合上級部署的網上追逃行動,幫著抓住了兩名潛逃了好幾年的重案嫌犯,局裡嘉獎他與大家分享榮譽和獎金,這是多高的境界呀?你們在這裡瞎猜疑什麼?
哥兒幾個十分委屈,認為劉所長在踩偏船,難道哥兒幾個干的那些苦活累活髒活就不是人幹的?不錯,是他利用高科技手段追蹤到的線索,但蹲坑、防守、抓人這些活,是不是弟兄們一起幹的?
其實,帥歌的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整天繃著臉,對大家視而不見,態度生硬,那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對不住這個小小集體所給予他的榮譽,還有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自從粟麥「脫線」後,他的心裡第一次陷入不可自拔的矛盾中。他感覺到心裡那顆愛情的種子在春天溫暖的陽光、沛的春雨潤澤下,萌生出了茁壯的嫩芽,這嫩芽幾天工夫就長成了綠蔭,什麼力量也抑制不住它繼續向上生長。他又不敢向任何人吐露這個心思和秘密。因為粟麥現在是嫌疑犯,而自己是個警察,再說,粟麥還是有夫之婦,自己根本就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力追求她,可自己實在無法忍受這內心的渴望。那是一種潛在的本能,它無法控制,無法阻擋。這些年來,這隻怪獸一直悄悄地靜伏在他內心深處,現在,它為一個嫌犯、一個有夫之婦而蠢蠢欲動了。粟麥就像一個謎,無時無刻不在吸引著自己,那些不眠的日子,她就像床前皎潔的明月,清純嫵媚,又神秘高潔。他總是忘不了第一次見到她和擁抱她的情形,忘不了她那對明亮的眼睛,她那張不諳世事的臉上掛著的天真單純的笑容,他甚至願意聆聽她那喃喃囈語般的夢話和癡語,只要一想到她身子撲倒在自己懷裡的那一刻,他就管不住自己血脈賁張,熱血奔騰。儘管他當時沒有私心雜念,但過後他有了不可隱瞞的念頭,起初,那些屬於男人私底下的念頭是由易非的嫉妒引起的,而後卻完完全全是自發的。如果有機會再一次把她緊緊抱在自己懷裡,他一定要獨自擁有她的溫柔和體香,好好體味一下做男人的快慰。許多日子以來,他偷偷地看著粟麥,在暗中,在明中,關注她的一舉一動。她那麼年輕,卻擁有了那麼多常人無法想像的經歷。私底下,他並沒有把她的「脫線」看著是畏罪潛逃,而是覺得像她那樣一個柔弱女子,能夠有勇氣「離家出走」,本身就是一種膽魄。這真是不可思議。
粟麥,你在他鄉還好嗎?是在流浪受苦?還是在遭遇不幸?或是隱姓埋名?你想念家鄉和親人嗎?我們在小鎮上朝夕相處三個月,你究竟有沒有正面看過我一眼,是否還記得我這個警察?我記得第一天來鎮上上班營救的人就是你,在那個天地相銜的石橋上,我初次與你目光對視,你的眼神朦朧,我卻好像觸及電光火石。現在,我這樣地愛你,思念你,可我上哪去找你?尋找你只有一個理由——你是我的嫌疑犯。可我,又是多麼不願意以這樣的理由去尋找你礙…
粟麥,我不敢把我的心思對你說,也不敢對任何人說。我不敢告訴易非說我愛你,我也不敢告訴劉強說我有理由抓你。我怕易非恨我怨我的眼光,我擔心劉強得知真相後,讓我迴避這個案子,那樣,我就一點接觸你的機會都沒有,那樣我豈不是成了你和我一生都不能原諒和寬恕的罪人?要是你真是天上的月亮的話,我把我的這些心事說給你聽,你就能明白我,那該多好呀?可是如今,你遠離了你的家,你的親人,也遠離了我,理由就是你不願意等死,你要為自由而活。你的家,那是什麼樣的家呀,它從你十七歲開始就困住你,埋葬了你。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就成了一具活屍體。難怪你看起來永遠只有十七歲的年紀,原來你的靈魂和軀體都停止在那一刻了,那一刻竟然可以瞬間摧毀和掩埋一個那樣活潑可愛的生命和靈魂?你的母親怎麼會選擇那樣的方式將你早早嫁人?還有我,這個無時無刻不在想你的人,卻在審視你,調查你,要想拿住你的犯罪證據,然後把你送你到不見天日的監牢裡,度過悲慘淒涼的一生……
帥歌反覆回顧他和粟麥過去的交往,那些短暫而又精彩的巧遇和對話,成為帥歌甜蜜的回憶。她太神秘了,那次在街口碰見她,怎麼轉眼間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是怎麼消失的呢?難道她會遁形術?
二茨出事的夜裡,我明明看見她出了門,往工地那邊走去,我趕緊出門跟著她,我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安全考慮,怕她遇到什麼不測。不,是我內心一直懷著好奇,想知道她為什麼在夜裡出門,她是否有什麼隱秘?
二茨出殯那天,我得知她去了八家村,心裡別提多著急,匆匆忙忙趕過去接她,可是,她對我的態度那樣冷淡。我一片真心請她吃飯,而她寧願獨自喝酒,直到喝醉,也不願跟我多說一句話,連看都不願多看我一眼,好像我的存在是多餘的。
後來,她病了,一連幾天,醫生從她家進進出出,我都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好不容易找個理由給她打電話。沒想到她竟然故意找茬,說些莫名其妙的傷人話,氣得我差點沒摔了電話,恨不得馬上找到強有力的證據,證明二茨的死與她有關,馬上把她抓起來。還好,當時我還算冷靜,只說破了她去給二茨弔喪的事,想給她來個敲山震虎,驚驚她,看她有什麼反應,卻萬萬沒料到,這個嬌柔懦弱的女子竟然一絲跡象不露地選擇了連夜逃竄。那天夜裡,我實在太睏了,一覺醒來,看見她家依然開著燈,屋裡一點動靜也沒有,我還以為她沒事呢,直到早上去豆漿胡小攤上喝豆漿,才聽說她半夜坐棚伯的船離開了烏宿鎮。我心裡說不出啥滋味,雖說並不是我有意偷偷放走她,但這種疏漏畢竟經不起推敲,尤其是像劉強那樣的老警察,一眼就能看穿的。劉強說:「這個案子一直由你經辦,我也就沒多過問,出了這樣的紕漏,好好想想你的責任在哪裡。幸虧咱們只是暗中調查,沒有把懷疑依據上報,這個案子局裡已經結了案,現在既然嫌疑人脫線,案子只能放一放,等哪天出現有力的證人,再提出翻案。帥歌,別說我沒告訴你,到那時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你也得把她給我弄回來。」
原來劉強什麼都明白,只是不點破而已。為了掩飾我的心虛和犯罪感,我不得不裝得一本正經,讓同事們誤以為我腦子裡整天除了工作以外,再沒有別的私心雜念。而事實上,我每時每刻都在意亂情迷。尤其當我審出易非嫖娼的真相後,這種心煩意亂更加深了。我現在才明白,原來你的背後竟然掩蓋著這樣陰冷殘酷的生活現實。像你這樣特立獨行的聰慧女子,怎麼就甘心做命運的奴隸?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對了,劉強也曾經抓過易非,而且他在烏宿鎮工作這麼久,他肯定也知道內幕吧?所以,他一直不屑與易非為伍,這等於就是對你傾注了一個男人應有的同情和憐憫礙…
「警察同志,同志,你醒醒。」
一個老頭走進派出所,把帥歌長長的美夢驚醒了。帥歌迷糊著眼睛望了望老頭,強打起精神說:「有什麼事嗎?老人家。」
老人說:「有事。同志,你能不能幫我出個證明,證明我就是棉花的親爹呀?」
老人的話很新鮮,驅走了帥歌的睏意。他說:「老人家,您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是您女兒不孝順還是她不認你這個爹呀?」
「不是這意思,同志,你想錯了。是這麼回事,我來郵局代女兒取匯款,可是郵局的同志說,我的身份證不能代替女兒的身份證,除非有派出所證明,證明我確實是棉花的爹,這才行。」老頭說話倒很清爽,帥歌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這種事在鄉里派出所沒少遇過,對待有實際困難和特殊情況的村民,派出所也確實幫過不少忙。可是今天帥歌腦子有點迷糊,他想打馬虎眼,把這事搪塞過去。他說:「可是,老人家,我不認識你,怎麼能證明你就是棉花的爹?」
誰知老人很精明,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說:「小伙子,你裝糊塗,你桌上那個電腦是全國聯網的,你手邊那個電話就可以幫我打給村幹部,證實我是不是棉花的爹。」
帥歌讓他給說笑了:「呵呵,看來我今天還非得幫您這個忙不可,那您說說具體是個什麼情況。」
老人把在郵局取匯款遇到的情況和同樣一番話對帥歌又說了一遍,末了還把匯款單拿給帥歌看,告訴他今天是取款的最後期限。
帥歌把匯款單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突然,他的眼睛不能轉動了,久久定格在「帥歌」兩個字上,心裡一陣亂跳,困意全消。他沒說話,趕緊在電腦上進入一個指定程序,輸入自己的名字,首先從全市範圍內進行搜索,再擴大到全省範圍。沒有,這個結果很確定。無論全市還是全省,就他這一個帥歌。
究竟是誰在冒充自己給棉花家寄錢呢?帥歌瞪著眼睛,半天沒吭氣,後來,他小心翼翼地問道:「知道這錢是誰給您女兒寄來的嗎?」
「不知道。」老人疑惑地看著帥歌,老實本分地說。
「您女婿是誰,說說他的名字,看我認不認識他。」帥歌拿匯款單的手莫名其妙有些抖,但他的聲音依然很冷靜。
「我女婿叫二茨。前陣子死啦。造孽喲,才三十出頭,丟下我女兒棉花和三個孩子沒人管……這不,我家女兒沒法活,出門打工去了,害得我兩老幫她在家看孩子。」老人難過地說。
帥歌拿著那張匯款單,眼睛望著老人家,心裡很是意外。他用眼睛的餘光瞟那枚郵戳,似乎不是很清晰。他一手伸進口袋,悄悄地用手機撥打自己的小靈通。帥歌的小靈通響了,他裝作走到門口去接電話,手裡緊攥著那張匯款單,出了門,進了機房,用最快的速度將匯款單掃瞄了下來。
他回來後把匯款單還給老人,說:「我這就幫您打電話,問問村裡幹部,然後我幫您寫個情況說明,您老簽個字,或按個手印存個底,您看行嗎?」
「行行,同志,謝謝你。」
整個下午,帥歌拿著這張複印下來的匯款單,反覆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