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 第5章
    天色漸漸黑下來,粟麥家的窗口沒有亮燈。

    看樣子不僅粟麥沒有回家,就連易非也沒有回家。

    帥歌在自家窗前踱來踱去,內心隱隱不安和焦急。跟粟麥打過幾次交道,知道她是不帶手機的,打易非手機詢問,似乎有些唐突。帥歌心思亂了,一時半刻拿不定主意。

    劉強來找帥歌,想跟他下幾盤圍棋。帥歌顯然沒心思,布不了幾粒子,就被劉強封死了。一連幾盤如此,劉強推開棋盤,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幾眼,悻悻然走了。

    劉強一走,帥歌神經般站起來,嘩地一聲,棋盤翻倒在地,棋子滾了一地,他也懶得管,徑直踩著棋子往窗前撲去。

    粟麥的窗口依然漆黑一團,帥歌心頭怦怦直跳,有種不祥的預兆。

    帥歌抓了車鑰匙就走,走到門邊又停下,心想要是劉強詢問夜裡開車出去有什麼事,自己如何回答?所裡有規定,不能開公家車辦私事。帥歌下意識把這件事歸類於私事,充分說明了他對粟麥的心思。他自己也在心裡問自己:這究竟算不算私事?換種思維方式,也許不算私事,畢竟自己是人民警察,為誰服務都是為人民服務,難道與警察有私密關系的人就不是人民嗎?錯,完全錯了,粟麥怎麼可能與自己有私密關系呢?瞧瞧自己想到哪兒去了。再說,粟麥眼下究竟是什麼人,帥歌自己也搞不清楚,他一直就懷疑她是犯罪嫌疑人。

    帥歌冷靜下來,放下車鑰匙。打算再喊劉強過來殺幾盤棋,這回一定不饒他。走到門口看看時間,快11點了,猶豫了一下,放棄了。

    帥歌和衣躺在床上,關了燈,強迫自己鎮定。這樣沒過多久,他的手下意識摸手機,不用看屏幕,撥通了粟麥家的電話,電話裡一直傳來嘟嘟的聲音,反反復復都沒人接聽。帥歌翻身起床,拉上門就走。

    帥歌以飛奔的腳步出了鎮子,很快來到粟麥失蹤的地方。他在這個地方站定腳步,平定了一會兒心跳,然後低頭俯身,慢慢移動腳步往前走。

    風,輕輕地吹動樹枝,河水發出有節奏的伴鳴。帥歌屏住呼吸,閉上眼睛,在黑天黑地裡用耳朵傾聽粟麥的呼吸,用心感知她的存在。

    在一個拐彎處,帥歌聽見了細細的呼吸聲。他停下腳步,站直了身子,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這個家伙,原來睡在這裡,難怪怎麼也找不到她。”

    帥歌輕輕跳下公路,撥開草叢,在一個土撥鼠洞前看見了卷曲熟睡的粟麥。他摁亮手機屏幕,仔細看了看,正是粟麥那張恬睡的臉。帥歌笑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才覺得很累很累,累得腰酸腿痛。天知道,他從窗前來來回回一直到現在走了多少路。

    他一直摁著手機,照著粟麥的臉,發呆。

    夜靜靜地悄無聲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粟麥發話:“你……是不是對誰都這樣多情……”

    帥歌驚了一跳。脫口而出:“粟麥,你醒了?”

    粟麥沒接腔。

    帥歌定了定神,明白了她是在說夢話。他趕緊脫了鞋,翻一只,撲一只在地上,輕輕地說:“不,我不是這樣的。我只對你一個人這樣……不是油嘴滑舌,是語無倫次。”

    帥歌緊張地等著粟麥接下句,可是她卻遲遲沒有開腔。怎麼了?難道這個法子不靈驗?棚伯呀棚伯,瞧你教我的破玩意兒,一點不管用,害死我了。帥歌急得焦頭爛額,喃喃地罵道。

    “我不信……騙人的。”粟麥又一次發出囈語。雖然聲音不甚清晰,近乎嘟囔,但畢竟准確地接過了他的話頭。

    “天吶,這麼神。”帥歌心怦怦跳,狂喜的臉在黑夜裡火一般燃燒。

    他說:“你怎麼就不信呢?我說的可是真話礙…”

    粟麥說:“真話,是真話嗎?”

    帥歌咬了咬牙,說:“是真話。我……我愛你在心頭……口難開。”

    說完這句話,帥歌一頭抵在地上,在心裡默默地說:帥歌你瘋了,這樣肉麻的話,要是白天當著她的面說,除非日頭打西邊出來。

    粟麥說:“……不信……還是不信。”

    帥歌急了。粟麥這樣說,他很快忘掉她是在夢囈。他說:“你要怎麼才肯相信?同船過渡,千年緣分,我把你從桂花樹下抱回來,就注定了我們緣定三生。這個你信不信?”

    “這……我信。”

    帥歌再一次驚呆了。他沒有馬上說話,而是連續不斷地蠕動了幾下喉結,喉嚨發干,茫然失措。

    他喃喃地說:“你信?粟麥,你說的是真話嗎?”

    “真話。”

    “那你愛我嗎?”

    “愛。我愛你。”

    “天吶——我的好粟麥,你終於肯說真話了。”

    帥歌高興萬分,忘情地俯身想吻她。但最後關頭他克制住了,多種因素的猶豫,讓他恢復了理性。

    為了掩飾剛才的沖動,帥歌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鼻子,深深悶了一口長氣。

    冷靜下來,他仔細想了想剛才兩人的對話,覺得這樣的問答方式和機會實在太神奇,太難得,轉而,他想問問關於案子的事情,這個事一直困擾著他,每時每刻都讓他心煩意亂,不,是意亂情迷。他常常故意疏遠她,躲著她,不敢堂堂正正面對她,內心深處卻因此百般煎熬。

    在情與法的交織,較量下,他幾次張口想問她:二茨是不是你用磚頭砸傷的。

    那天夜裡,他一直跟在粟麥身後,後來碰到棚伯,棚伯告訴他,剛才從河裡上來,看見一個人影閃了一下,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想干什麼。就打岔了那麼一會兒工夫,再見到粟麥的時候,她手裡拿了一塊磚頭,神情慌張地往回走。

    “粟麥……”帥歌猶豫了很久,心虛和犯罪感讓他實在開不了這個口。他覺得自己這樣做太卑鄙,太小人。“不不,我不能這麼做。這麼做沒有任何實際意義,頂多只能證明自己的猜疑更具准確性。但是,法律講究的是證據,而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確猜疑。”

    “對不起……粟麥,我還是送你回家吧。”帥歌果斷地穿上鞋。他一邊穿鞋一邊喃喃地說:“看樣子,老天爺專門給了我一個任務,就是送你回家。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什麼意思,這樣的安排不合理呀,易非要生氣的呀,何況又是深更半夜,我還得背著你……”

    “你干嗎?深更半夜……跟著我……”粟麥大聲嚷嚷一句。

    帥歌知道,事實上,粟麥並沒有真正與他對話,她只是在自己的夢中說著與他的提問有關的話。

    “粟麥啊粟麥,你的夢究竟是黑是白,是愛是恨,可不可以痛痛快快說出來?你知道嗎?為了你,我的日子過得黑白顛倒,是非不分。為了處心積慮地掩蓋我對你的這份錯愛,我把自己壓抑束縛成一個干枯的繭,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整天強迫自己的腦子只能裝著工作、學習,不能有別的私心雜念。可是老天偏偏故意跟我作對,在這個小鎮上,安排我每天近距離地面對你。這種面對只有十步之遙,空中距離更是仿佛近在咫尺。就是這種特殊距離,讓我得知你華麗生活的背後掩蓋著陰冷殘酷的真相,出於男人的本能,我同情你,暗暗地對你動了惻隱之心……我就這樣一步不小心陷進去,越陷越深,使我的煩惱漸漸加深……”帥歌不知不覺說了真心話。他接著說:“這一切是多麼滑稽,多麼不可思議啊,一個警察,怎麼可以愛上別人的妻子呢?這可是關乎道德與紀律的問題埃”

    帥歌說著說著愣住了,他發現自己情緒激動淚水盈眶。

    他痛苦得嗓子嘶啞地說:“做警察,不比做老百姓,我們是有紀律,有約束,有行為規范的啊,我怎麼可以愛你?真的不能愛你呀,粟麥……可是,我已經愛上你了怎麼辦?從你站在桂花樹下那一刻起,我就吃了你的定魂藥,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你,知道嗎?作為警察,我可以躲過桃花劫。但作為人,我過不了命裡注定的情關。何況這還是老天有意安排的,天意不可違呀。我是人,不是神,怎麼抗拒得了天意?呵呵,是誰說人定勝天?反正我帥歌勝不了天,勝不了老天爺策劃的一見鍾情這個老套路。命運注定我輸定了這一局。輸就輸,一個男人,一個警察,還怕輸嗎?輸了大不了不當警察,但我還是一個男人,一個堂堂正正的大男人。粟麥,你聽好了,我帥歌這輩子愛定你了。我不會半途退縮的,哪怕你真成了我的嫌犯,我也不會退縮,我相信你,一定事出有因,否則,你不會無緣無故殺人……不不,殺人這個詞安在你身上根本不合適……”

    帥歌再次摁亮手機屏幕,讓一束淡淡的光照在粟麥臉上,他如癡如醉地看著她一動不動。

    粟麥皺著眉,沒有回答。

    帥歌說:“粟麥,我相信你一定有勇氣爭取到婚姻的解放和自由。不管這種爭取有多麼艱難長久,我都會支持你,等你……”

    粟麥表情痛苦地說:“不,不不……”

    帥歌說:“什麼叫不?粟麥,你不能說不,你說不,我會胡思亂想,會很痛苦的……”“不,不……”粟麥反復重復這兩個字。她的表情越來越痛苦。

    帥歌說:“粟麥,你怎麼啦?是不是喝多了酒,頭疼,你說話呀。”

    粟麥停止了夢囈,發出斷斷續續的低吟。

    帥歌伸手在她額頭上探了探,她額頭滾燙。

    帥歌埋怨自己粗心,他關切地問:“粟麥,你睡在地上多久了,是不是感冒了?”

    粟麥還是不做聲。

    帥歌再也顧不得許多,急忙把粟麥的頭抱起來,想喚醒她。

    “都是我粗心,我不好,我怎麼早沒想到你躲在這個地方呢?”帥歌自言自語地將粟麥抱上公路,這時,他發現自己沒開車來。“天啦,我真糊塗,居然沒開車來。粟麥,看樣子我要背你去醫院了……”

    在醫院病房裡,帥歌眼睜睜看著兩大瓶鹽水輸入粟麥的血管。天快亮的時候,粟麥再次發出清晰的囈語。看樣子,她的意識恢復了。帥歌這次不敢給她施加深度催眠,趕緊喚醒了她。

    “粟麥,你醒了嗎?快告訴我,你聽見我的聲音了嗎?我是帥歌!”

    “帥歌?我這是在哪裡?”粟麥努力地睜開眼睛,看樣子,帥歌兩個字對她有很大的震撼力。

    “在醫院。你病了,發燒。還有,你昨天喝了很多酒,記得嗎?”帥歌說。

    粟麥望著他不做聲,但看樣子她是記得的。帥歌在心裡默默揣度她是否記得他們曾經有過的夢中對話。

    一會兒,她的臉色潮紅,表情呈現出痛苦的樣子,接著她要起身下床。

    帥歌說:“來,我扶你上廁所。”

    粟麥回頭瞪他一眼:“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帥歌忍不住好笑,但他忍住沒笑,一本正經地說:“別害怕,我來提瓶,這是醫院,很正常的護理形式。”

    粟麥病了,發高燒,說胡話,吊了多瓶鹽水,消炎藥、抗生素都用了,病情就是不見好轉。

    她一時迷糊一時清醒地躺在床上,完全喪失了活力,她的頭發像一團亂草散落在枕畔,她的臉蒼白地歪在被角,嘴唇上全是水亮水亮的燎泡。

    她每次醒來都看到帥歌站在對面派出所的窗前,對著自己的臥室或客廳凝望。其實,粟麥早就發現了這個秘密,只是不動聲色而已。自從在八家村見過一面之後,粟麥便隱約感覺到帥歌對自己的注意不僅僅只是單純意義上的男女間的相互吸引,還隱含著別的意味。粟麥向來心思縝密,雖然她暫時還沒發現帥歌對自己有跟蹤行為,但她不敢掉以輕心,人家畢竟是訓練有素的警察。粟麥早已設想過,假如二茨出事的那天夜裡,帥歌早已發現自己半夜出門,隨後,他出於對自己的關心和保護,悄悄地一直跟在後面,那麼,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他不是了如指掌嗎?這樣想,粟麥不僅嚇出一身冷汗,同時還後悔莫及。她後悔早知他跟在後面,自己干嗎急於自衛,倒不如再給他一次英雄救美的機會。

    粟麥想支起身子,下床走過去,一直走到自家的窗前,撩開低垂的窗簾,從正面看著帥歌那張英俊的臉,將自己的臉對貼在他的臉上,喃喃地呼喚他的名字:帥歌,帥歌……別擔心,別著急……我不會有事的,那個二茨他休想索走我的性命,他的死與我無關,我只是自衛,就是到了閻王爺那裡,也自有公道……

    這一切只是她的夢境。她現在這個樣子哪還能動?輕輕咳嗽一聲,都要花費很大的力氣。

    只要是醒著,粟麥就緊緊盯著對面的窗口,不讓他離開自己半步。她甚至假想自己像一只小動物那樣用牙齒咬他的手臂和手指,咬得他不停地叫喊:小麥,小麥,輕一點,輕一點。她這樣咬他就是為了讓他知道疼,她說,我就是你今生今世的疼,你逃不過的疼,有這樣的疼,你才會滿足,才會刻骨銘心。

    等我的病好了,我要你陪我到河邊去散步。我們其實是很有緣分的,總有一天,我會和你光明正大坐在草灘上,看每一天的日頭怎樣漸漸落到河水裡,染紅一灣河水,使得遠遠近近波濤起伏,富有生機。

    再過些日子,等春天來了,我還要和你在靠近河灘的地方開一塊地,在地裡種上玉米和蔬菜,知道吧?我小時候就種過玉米,在我媽教書的學堂外面田塍上,用小鋤頭挖一個坑,丟下兩粒玉米籽,不久就會長出一根根綠玉似的‘小煙嘴’。‘小煙嘴’慢慢長大,就變成了長刀利劍的青紗帳了。每日黃昏,青紗帳與落霞孤鶩相映,顯得神秘而又遼闊,尤其在夏天,瓜果蔬菜枝繁葉茂,果實累累,都不知道有多惹人眼饞哪。

    設想這樣的情形是需要付出傷感痛苦的,粟麥埋著頭,肩膀一聳一聳,像一只狗那樣將聲音壓抑到最低限度嗚嗚哭泣。

    突然,粟麥家裡的電話響起來,聲音很持久,很固執。

    粟麥下意識看一眼對面窗口,發現人不在了。

    難道真的會是他嗎?粟麥心跳如鼓。

    鈴聲一遍一遍響著,粟麥終於忍不住拿起床頭的分機。

    “喂……”粟麥的聲音剛剛發出,對方的聲音就迫不及待地傳了過來:“粟麥,你的病好些了嗎?我看見醫生這兩天往你家走,你怎麼不住院,在家打針來著?”

    粟麥有氣無力地說:“我沒事,好了很多,謝謝你關心。”

    帥歌掩飾不住關切地問:“易非在家嗎?他沒有為難你吧?”

    粟麥不自然地小聲說:“沒……沒有為難……”

    帥歌歉意地說:“對不起,實屬無奈,我又一次把你交給他。從他看我的那種異樣眼光,我好像覺得他很不高興……喂,喂喂,你怎麼不說話?”

    帥歌連珠炮式地問話讓粟麥無話可說。

    停頓了一下,粟麥很無奈地說:“你讓我說什麼?說我老公對我不好?說他認為你對我有企圖?”

    帥歌聽了這話趕緊解釋:“你別誤會,我不是這意思。”

    他的話讓粟麥更加產生誤會,她說:“那你啥意思?”

    帥歌溫和地說:“我的意思是想過來看看你,可是又擔心易非誤會,所以跟你打聽他在不在家。”

    粟麥猜想這是他的心裡話,很感動,但不動聲色地說:“他在家,你就不會過來?”

    誰知帥歌說:“他在家正好,我這就過來。”

    粟麥馬上攔住他:“別,你還是別來。”

    帥歌不明白她的心思,堅持要來,粟麥一時情急,便激動地說:“我撒謊了,易非根本不在家。”

    帥歌還是沒明白她什麼意思,隨口“哦”了一聲。

    粟麥接著便說:“他不在家,你不會來了吧?”

    帥歌說:“我估計他也不會在家。這樣吧,我給他打個電話。”

    粟麥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她冷笑一聲說:“沒必要。 別再讓他誤會你。”

    帥歌說:“我想不至於吧,一個電話而已。”

    粟麥口氣生硬地說:“你怎麼想的我不管,但我就是不讓你打電話給他。”

    帥歌說:“為什麼?你總得說個理由吧。”

    粟麥氣憤之極,脫口而出:“理由很簡單,我討厭你。”

    帥歌不知道她真生氣了,故意耍貧嘴:“這算什麼理由?你要是說喜歡我呢,還差不多是個理由。”

    粟麥突然之間哭出聲來:“討厭討厭討厭你——”

    接著,粟麥把頭埋在枕頭裡,使勁地哭泣,哭了一會兒又咳嗽起來,好像真得了H1N1似的。

    帥歌心口就是這個時候有了痛。一絲真真切切的痛,像針一般扎在某個敏感神經上,一直不能消退。

    過了很久,粟麥的哭和咳嗽消停了,他很溫柔地對她說:“看來你病得不輕。我建議你住院治療,好好檢查一下,眼下不是正在流行甲型流感嗎,症狀跟你這差不多……”

    粟麥哽咽地搶過話頭:“對,我就是甲流,小心通過電話感染你。”

    帥歌一聽急了,說,“你別不當回事,你是不是還在發燒?聽你咳嗽得厲害,情緒也不穩定,當真要引起重視。”

    粟麥哭過之後漸漸平靜,頭腦也冷靜下來,口氣冷冷地說:“你不用咒我,我沒病,用不著你關心。”

    帥歌想不到她用這種口氣跟自己說話,一時無趣,訕訕地說:“沒病就好,那這樣吧,請你現在到派出所來一趟。”

    粟麥心裡一愣,警覺地問:“到派出所來干嗎?”

    帥歌的本意是想知道粟麥的身體狀況如何,究竟病得怎樣,但他現在說什麼她都跟他抬槓,想了想,他說:“八家村商店的小老板說你前次買鞭炮給了他100元,而他只給了你80元的貨,現退還你20元,讓我轉交給你。”

    粟麥心裡咯登一凜,渾身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很小心地說:“你,你果然是太平洋警察,閒事管得寬。”她本來要說“你果然跟蹤調查我”,但話到嘴邊又改口了。

    “這怎麼是管閒事呢?你別忘了,我是警察,保護人民財產和人身安全不受侵害是我的本職工作。我可不像你,是一個真正的閒人,分明與人家不沾親不帶故,還一大早跑去吊喪,花那麼多錢買鞭炮,不會是單純為了看熱鬧,聽響聲吧?哦,對了,我還要告訴你,二茨家隔壁是土地廟,你敢詛咒神仙家死人,怪不得會生玻”

    “你——”粟麥氣得半晌說不出話,怔怔發呆。

    “粟麥,既然你說你沒病,那你到窗前來讓我看看。”帥歌換了一種語氣,態度堅決地說。

    沒想到粟麥態度比他更堅決,口氣十分強硬地說:“你這是傳喚嗎?如果是,你親自拿傳喚單過來,我馬上跟你走。如果不是,就請你趕緊掛電話,否則我控告你擾民。”

    帥歌不急不慢地說:“過兩天是二茨的頭七,你要是還想去一趟八家村,請提前告訴我,我想學雷鋒,親自送你去。上次你不是說對警察有偏見嗎,我想就從自身開始整改,真正做到親民利民,怎麼樣?”

    粟麥說:“不怎麼樣。我對你的整改不感興趣。”

    帥歌說:“那你還去八家村嗎?”

    粟麥沒等他說完就掛了電話。

    不一會兒,帥歌又走到窗前去了,故意對著粟麥這邊做了一個雙臂屈伸的動作,像有一種突然從糾纏和困厄中解脫的輕松,好像是在發出一種信號,他馬上要有什麼舉動了。

    他究竟掌握了多少證據?粟麥從他的表情上一點也看不出端倪。

    粟麥不想活了。與其活著坐牢或像現在這樣形同坐牢,還不如一死了之痛快。

    想到死,粟麥眼前浮現出二茨在門板上躺著的情形,她想,二茨是赤身裸體冷死的,自己也要選擇那樣的死法——赤身裸體冷死。

    她拿一只大紅塑料盆放在屋中央,一桶一桶往盆裡倒冷水。她在鏡子中看見盆和水的反光就像太陽和月亮投入河中晃晃蕩蕩的倒影,而她就像那只被人千古取笑的猴子,費盡心機忙忙碌碌想要摘取水中的月亮。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她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只有這麼做,才能消弭內心的緊張、怨恝歉疚和憤怒。

    她將鞋襪脫去,光著腳圍著盆子走一圈,感受著冬天水泥地有多麼寒冷刺骨,多麼堅硬粗糲。她命令自己跨進去,跨到盆裡去。她一邊解開上衣的紐扣,一邊往水盆裡走。她穿的是一件蘋果綠睡衣和同顏色睡褲,當她站到盆中央時,就像從水裡長出了一棵綠蓮。這棵綠蓮以她靈敏的嗅覺和超人的聽力,感受到易非此時已經到了樓下,他的身影是那樣高大,他走路的腳步聲是那樣的沉重,還有他呼吸的聲音,幾乎是隨著無孔不入的風傳入了她的耳朵裡。她停止了動作,緩慢而又猶豫地思考著要不要接著解開紐扣,脫掉衣服,赤身裸體躺到冷水中去。她再次從鏡子中瞟了一眼自己,她看自己的眼睛是那麼明亮,充滿想象的活力,而自己的臉和嘴唇卻被激情的烈焰燃燒著。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想干什麼了,她為自己突如其來的荒唐意識而感到理直氣壯,歇斯底裡。

    易非推開門,一眼看見粟麥跪在冰冷刺骨的水盆裡,就有了一種寒冷逼出來的尿意。他站在門外一動不敢動,仿佛一抬腳,就有遺尿的可能。

    他的手扶在門框上,頭也隨之靠在那裡。他說:“小麥,何必這樣折騰自己?我不過就是跟他們一起玩玩牌,沒做別的壞事,你這樣把自己凍病了,我還怎麼上班呀……”他的話還沒說完,粟麥就揚起頭怒吼:“我想做愛。瞧,我渾身上下都在欲火焚燒,不這樣我沒辦法冷卻。”她這話等於抽易非耳光,讓易非無地自容。

    易非閉著眼,不看她露出的雪白酮體,他剛才在鏡子裡看見這段扎眼的白肉立即膀胱緊張,有了濃濃的尿意。

    “小麥,你為什麼總喜歡穿黑色內衣?好性感,好嚇人呀。”他皺著眉頭神情嚴肅地對粟麥說。粟麥聽了這話,一下子便忘記了對峙的情形,她反問道:“你不喜歡嗎?”

    “當然不喜歡,你看見有誰穿黑色的內衣嗎?你是知識女性,要懂得矜持,別搞得像淫娃蕩婦似的。”

    易非的話還沒說完,粟麥跳起身就給了他一耳光:“混賬,你竟敢罵我是****蕩婦。好,好,我就淫給你看,蕩給你看。”粟麥一邊吼叫,一邊飛快地脫掉內衣,短褲。眨眼工夫就把自己脫得精光,像一尊瓷像玉雕佇立在易非的面前。

    易非不堪痛苦地閉上眼睛,他像溺水者氣若游絲地喃喃哀求粟麥:“小麥,你饒了我吧。我喜歡,我喜歡你做的每一件事,我剛才是昏了頭了,你原諒我。快,快把衣服穿好躺到床上去,不然,你真的要生病了。”

    粟麥仰起頭,看著鏡子,她看見自己身上起伏不平的波浪,這些波浪正顛覆著她的神經末梢,引起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莫大的亢奮和激動,她幾乎要因此而瘋狂地叫喊起來:“易非你這個混蛋,你知道我那晚出去找你時差點被民工強奸嗎?你看你看,就是這塊磚頭救了我,要不然……易非,你若還是個男人,若不是變態,你就別犯這樣的毛病,干嗎天天夜裡出去鬼混?像一只流浪狗……”

    突然,易非將臉轉過去,緊貼著牆壁放聲大哭。“易非呀易非,你前世造了什麼孽?今生有這樣的報應,在外,你弄虛作假,欺上瞞下,左右逢源,搞得非人非鬼;回家,還要向老婆畢恭畢敬,彎腰屈膝,連哄帶騙……”他一邊哭一邊喊,還一邊使勁以頭撞牆,揮起拳頭揍自己的臉,揍得腳步踉蹌站立不穩,哭得身體歪歪斜斜,隨後撲在了地上……

    粟麥從未見過一個男人以這樣失態的方式痛哭。這除了讓人感到震驚之外,還有一絲滑稽。

    易非的痛哭使粟麥頓生惻隱,亢奮和激動戛然而止。隨後,她在一種超冷靜的思索裡穿上干衣,然後一聲不響地鑽進被窩,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任憑易非哭泣著,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小麥,你以後不要夜裡出來找我,你就當我已經死了。總之,我就是死,就是爛,就是殺人放火都不要管我……”

    易非說著說著便趴在粟麥的床沿上睡著了,打通宵牌他真的累極了。

    粟麥的身體躺在那裡沒有任何知覺,她的腦子把易非遺忘了,也把自己忘了,忘了自己身體的冷,忘了心裡的疼,還有自己的原始沖動和欲望。

    易非睡著了還保持著跪的姿勢,這是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最大悲哀和缺陷。粟麥是個心氣很高的女人,她欣賞跪地求愛的男人,卻鄙視跪著做人的男人。她和易非的感情實實在在談不上親密,一開始就談不上,現在更是由於多種原因產生了叛離,她此前為挽救夫妻感情所做的種種努力徹底宣告失敗,她想放棄,一種聽天由命的消極包圍了她,統治著她,讓她感到自己是多麼的單薄和無助,仿佛周圍布滿了真正的敵人,她不知道今後將如何演完自己的角色,這種徹底的無望遠比罪惡更讓她感到恐怖。

    她耳邊響著一個用揚聲器送出來的聲音,那個聲音說:起來吧孩子,穿上衣袍,帶上干糧,去尋找光明和幸福吧,幸福不在光明處,就在黑暗處,你心中愁苦無法對人言說,是因為你心中有一堵堅硬的牆。

    粟麥在寶靈市讀書時就皈依了基督教。

    寶靈市有一座白色屋頂的教堂,粟麥每個禮拜都來這裡聽鋼琴伴奏唱禮,聽神父的教誨。她雖然聽不懂神父的暗示,但卻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要用心的燃燒去換心的冷卻。

    她的目光從燃燒到熄滅用了整整一天一夜。

    粟麥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只是睜大眼睛望著天頂。她腦子裡什麼也不想,唯一的感覺就是嘴腫得老高,牙床神經扯得滿腦子都是緊繃的疼痛。

    三天以後,粟麥兩手空空地離開了她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小鎮,離開了結婚快十年的家,坐上了開往寶靈的列車。

    寶靈市距省城不到1小時車程,是她曾經讀過書的地方。

    那裡還有她熟悉的教堂。她曾到教堂裡參加過誦經唱詩做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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