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名成立 第27章
    陽村古鎮的石板路上疾步走來一行人,這些人來到江蘺貞的房前迅速分散成包圍圈,向古老的吊腳樓撲來。

    「蘇記者你看,警察來啦。」

    江蘺貞輕輕地說。她迅速看了蘇小鷗一眼,很多想要表達的內容都在這一眼中乍然閃現。只是什麼都來不及了,關子亮的聲音隨著他的大踏步嗡嗡響起。「江蘺貞給我站好,別動!」

    說時遲,那時快,江蘺貞彎腰從地上拿起砍刀,還沒等蘇小鷗反應過來,砍刀已經架在她的脖子上了,她的身體被江蘺貞死死摟住,就像一根芭蕉樹那樣被牢牢掌握著,眼看就要被一刀一刀切成圓圓的片。耳邊,是江蘺貞粗重的喘氣聲,還有她的心跳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說話的聲音卻有些沙啞,她說:「你們都給我站好,別動,退後……別逼我,我現在有話要和蘇記者上樓去說,你們就在樓下呆著別上來。」

    關子亮衝進來看到這樣的情形一下子愣住了。他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彷彿千言萬語都在這一刻凝結成寒冰,讓他激靈地打了一個顫慄。

    蘇小鷗說:「不要過來,我們的談話還沒完呢——」

    關子亮嘴角咧了一下,不知道是哭還是笑。心說:蘇小鷗真有你的,這時候還想著你的狗屁談話!

    關子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在沒見到蘇小鷗之前,思戀和牽掛簡直折磨得他快要瘋了,可是一見著她,他說話的口氣立即變了樣,臉也走了形,變得這樣冷漠殘酷和裝腔作勢。

    他說:「蘇小鷗,你這樣很危險,你,你不能這麼做。」

    蘇小鷗說:「危險我也要做,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出了事我不怨你。」

    關子亮說:「你不怨我,但我要對你的生命負責。我說過,你有閃失我的飯碗不保。」他現在只能用這樣的口氣跟她說話,這使他心裡更加難受。

    蘇小鷗也注意到關子亮改口說「飯碗不保」,而沒說「隊長當不成了」,也許他已經明白了,就是不再出事,立再大的功,他這個刑偵隊長也當不成了。 本來,這次抓捕江蘺貞的行動就沒有他指揮的份,是他主動請纓,說無論如何要親自抓到兇手,爭取立功贖罪,替杜斌報仇。馬局長看在他抓捕龔傳寶有功的情分上,才勉強答應他的這個最後請求。

    蘇小鷗用同情的目光注視著關子亮,她聲音出奇的溫柔和冷靜:「關隊長,我向你保證,我如果出什麼事,不要你負責。」接著,她大聲地衝著門外喊:「外面的人,你們都聽著,你們給作個旁證,我對我自己的行為負責,出了事不連累你們的關隊長。關隊長,你也給我聽好,我救過你的命,這一次,就算你是報答我好了,我們倆之間的恩怨從此一筆勾銷!」

    關子亮一聽這話,兩眼就直了。他愣愣地看著蘇小鷗,眼前出現的卻是杜斌掉下金洞,鮮血流淌一地的訣別情形。自從認識蘇小鷗,她從來沒有稱呼過他的職務,今天她突兀地稱呼他的職務,兩人都感到有些驚訝。首先,關子亮明白她這樣稱呼他,說明兩人之間的關係真的是結束了。

    這又是一樁訣別的痛苦。關子亮緊閉上眼睛。

    「蘇小鷗,你寧肯相信一個你剛剛認識不到兩小時的女人,你也不肯相信我嗎?你知道她……她,她是什麼人嗎?她是9,28系列兇殺案的始作俑者埃龔傳寶已經落網,對一切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就是這個女人在幕後操縱,買兇殺人。蘇小鷗,算我求你,求你別再一意孤行了好嗎?」他的聲音情不自禁哽咽了。

    關子亮低下了頭,他不想讓江蘺貞看到自己眼裡滾動的淚水。那是他平生最討厭,也最蔑視的軟弱的淚水……此時此刻,他的軟弱真真實實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這個案子讓他經歷的實在太多太多,歐少華、杜斌,還有瓦屋場那麼多無辜的人,都死在一個看不見兇殺的槍口之下,那些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鮮血讓他心有餘悸,他簡直恨透了眼前這個拿著砍刀,挾持著蘇小鷗的女人。這個女人簡直比一隻雞還要讓人討厭,要不是因為她,怎麼會有那麼多人被傳染上艾滋病?關子亮一想到艾滋病這個可怕的病毒正在啃噬著自己的靈魂和肉體,不久,自己的生命也將斷送在這個女人手上,心裡就恨不得將這個女人千刀萬剮。

    蘇小鷗鼻子裡哼了一聲:「她是什麼人,我比你更清楚。是,是她買兇殺人的背後主使,可是我想問問你這位刑偵隊長,究竟是誰逼她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任何事情有結果,就必定有起因,你不會不懂吧?」

    「對,我是不懂。我的職業只要求我執行命令和完成任務,沒讓我追究什麼結果起因。」

    「是嗎?哦,對了,是我錯了,我忘了你只是命令執行者,冰冷機器。」

    「蘇小鷗,你——」

    「關隊長,我不想與你廢話,我現在數一二三,你趕緊給我退出去。」

    話說到這種份上,關子亮愕然地看著她。但是,他沒有後退。

    蘇小鷗的擰勁上來了,只見她脖子往前一挺,挨著刀口一扭頭,鮮血就順著脖子淌了下來。

    關子亮一見血,腿部一下子就軟了。他驚恐地張大嘴,趕緊衝著失去理智的蘇小鷗連連點頭,步步後退。「我退我退。」他一直退到門口,低沉地吼了一聲「撤」。

    鄺言春提醒他:「你這是怎麼啦,你還真撤呀。」

    關子亮低吼:「聽我命令」

    鄺言春說:「你真想被撤職脫掉這身警服埃」

    鄺言春也恨透了江蘺貞,恨她在村裡充分利用熟悉地理位置給龔傳寶通風報信,無數次逃脫他的跟蹤,像耍猴一樣耍他,讓一個自詡聰明的男人屢屢失敗,自慚形穢。

    關子亮聲嘶力竭地大喊:「我他娘的現在還是隊長,什麼時候輪到你說話?」

    關子亮鐵塔一般立在門口,面露猙獰道:「江蘺貞,我真想一槍崩了你。」

    他的凶相讓蘇小鷗義憤填膺,說:「你敢。」

    江蘺貞對此也不屑一顧,說:「你敢!

    蘇小鷗和江蘺貞兩人異口同聲。關子亮心想:只怕是遇到鬼了,她倆什麼時候竟然心靈合拍了?

    關子亮道:「你又贏了蘇小鷗。我還真不敢!」氣憤之下他一腳踹在門上,疼痛讓他清醒過來。「蘇小鷗,告訴你吧,龔老伯給你那三萬塊錢是江蘺貞給龔傳寶的殺人佣金,她還唆使龔傳寶潛入陵洲市,對你實施跟蹤和追殺,就連那個舉報電話都是她打給你們報社的。」關子亮見硬的不行改用離間計。沒想到這一招也沒用,江蘺貞厲聲對他說:「住口,再胡說八道,小心我的刀,它很快的。」

    「是是,她的刀的確很快的。」蘇小鷗想起那棵被剁成一圈一圈的芭蕉樹,馬上幫著她說話。

    關子亮聽了恨得直咬牙,無奈地,眼睜睜地望著江蘺貞挾持人質上了閣樓。

    他惡狠狠地盯著江蘺貞,恨不得立即將她生吞活剝。

    為了抓住龔傳寶,關子亮隻身一人在漆黑危險的金洞裡跟地鼠似地爬行,奮不顧身地逮住疑犯,又連夜突審,拿下了他的口供,這才使案情真相大白。原來滕青青之死也是龔傳寶按照江蘺貞的旨意,潛入陵洲市作的案,原因就是蘇小鷗粗心拿走了江蘺貞付給龔傳寶的第一筆殺人佣金。

    「看來順利抓江蘺貞回去結案的計劃泡湯了。」心情緊張的關子亮情不自禁喃喃自語。

    「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個窮凶極惡的江蘺貞……」鄺言春理解隊長的心情,接口道。他心裡十分明白,這事態發展下去將給隊長帶來什麼後果。而他現在這麼一退,所有的後果責任都將由他一人承擔,而在這之前,他為這個案子所付出的所有努力都白費了,所有的心血也都打了水漂……

    「看來這混帳記者巫氣太重,說話口有毒,她說我這刑偵隊長幹不成,就真的玩完了。」關子亮氣咻咻地說。

    鄺言春說:「子亮,你冷靜點兒!」

    關子亮說:「我現在非常冷靜。去你的,蘇小鷗在她的控制下我能冷靜嗎?」

    關子亮終於忘記了避嫌,毫不掩飾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

    蘇小鷗看著他著急的樣子,幸災樂禍地揶揄他:「關隊長,別著急,我會說服江蘺貞的,一會兒我動員她向你投案自首。」

    關子亮沒有理她。他保持高度警惕地注視著江蘺貞的一舉一動。他現在只能祈求老天保佑江蘺貞別狗急跳牆弄傷自己,然後又拿沾了血的刀再割傷蘇小鷗的脖子,或碰到她現有的傷口,這樣的接觸是很要命的,搞不好蘇小鷗就完了。這也是他近在咫尺而不敢動江蘺貞的原因。

    江蘺貞上了樓,把樓梯抽了。

    這下子蘇小鷗才明白形勢嚴峻。

    她觀察著樓上的整體結構。陽村是個水鄉小鎮,房子都是青一色的木結構吊腳樓,臨水一面是易守難攻的懸崖峭壁,樓下水流湍急。據說之所以要這樣建房子,是因為過去這裡的河道一年四季水位落差很大,為了適應這種變化,人們就把修在岸邊的房子下面用長長的木柱撐起,這樣在漲水時就不會淹到屋子,水位低時長長的屋腳露出水面,形成獨特的風景。

    推開壁板上的一扇窗,可看見樓下人的一舉一動,但樓下的人卻無法看見樓上的動靜,站在憑河的吊腳樓走廊上,酉江就在樓腳下湍急地流淌。

    接下來,江蘺貞幾乎字字血淚地開始了她悲涼的敘述。

    江蘺貞和歐少華結婚了。

    像所有的新婚夫妻一樣,江蘺貞和歐少華有過一段美好的夫妻生活,那些幸福的日子將成為他倆至死難忘的美好記憶。

    這是一個地地道道七仙女下凡配董永的故事。山村人常常聚集在學校的坪場津津樂道,說歐少華人長得不算標緻,家裡那樣窮,可偏偏就娶到江蘺貞那樣的美女,還是個見過世面的高中生,比歐少華這個初中生不僅高一個檔次,而且還很有錢。瞧人家那嫁妝,不顯山,不露水,可都是值錢的玩藝兒。鄉下人誰見過紫砂鍋,太陽能熱水器?這都是江蘺貞給人們開的眼界……

    然而,村長卻不這樣認為,他認為這個世道很現實,很黑暗,根本沒有什麼七仙女下凡配董永德美好故事。而且他還說這年頭有錢人幾個是乾淨的?正巧,村長手裡拿著一封信,這封信是剛剛法院人送來的傳票,因此,他的話很有份量,也很具有依據性。

    只有山村教師王修平不明白村長什麼意思,他很生氣地反問村長,散佈這些流言是什麼意思。他與歐少華的感情很深厚,維護歐少華的尊嚴,比維護自己的生命還重要。

    「什麼意思?用鼻子想去。」村長甩甩手裡的信函。

    「村長你你今天不把話說清楚,我不會讓你這麼便宜走,你這是玷污少華的清譽,他可是上過報的典型。」山村人自有山村人的倔強和純樸。王修平這一惱,大家也都鬧起來,追著村長要他把話說清楚。

    「喏,這是法院傳票,上面寫著江蘺貞的名字,不錯吧?剛才縣法院的人就為了送這玩意兒來,告訴你,人家台灣富孀要找她打遺產官司呢。富孀知道什麼意思嗎?就是死了男人的有錢女人。哎呀,這種女人最難纏,最晦氣。可惜呀,我這剛剛上報的『和諧社會主義新農村』要泡湯了……」

    村長唉聲歎氣,搖搖晃晃而去。王修平看著他的背影徑直往歐少華家晃去。

    歐少華去了山裡幹活,家裡只有江蘺貞在砍豬草。

    「喲,都攢下一生一世用不完的錢了,還餵豬幹啥呀。」村長進屋就嬉皮笑臉地說。反手把門關上了。

    江蘺貞說:「村長,大白天你關門幹啥呀。」

    村長說:「啊哈,你認為我有圖謀不軌之心是吧?要是你不怕醜,我給你把門開了?」

    江蘺貞說:「村長啥意思?」

    村長說:「啥意思,你先讓我舒服一回,我就告訴你。」

    說著村長就抹下臉,氣喘咻咻地撲過去,一把抱住江蘺貞,拚命撕扯她的衣服。

    江蘺貞愣住了,她震驚地望著村長,竟然毫無反應。

    「別愣著呀,還不快點配合我?一會少華就回來了……」村長死乞白賴地拿嘴在江蘺貞身上到處拱,像頭發情的公豬。

    「村長,你再這樣我就喊了。你不把事情告訴我,你以為你是誰,我會怕你?」江蘺貞開始清醒,開始反抗。她的勁還真大,村長漸漸地敗了下風。

    「臭婊子,敬酒不吃吃罰酒,給你,自己看看你是一個什麼東西。法院的傳票等著你呢,你過去幹過啥事,這下全部曝光了。你不想讓歐少華和全村人都知道,你就乖乖讓我上!」村長把一個拆口的信封塞到江蘺貞手裡。江蘺貞一看,氣得渾身直哆嗦:「你,你怎麼可以私拆別人信件?你,你這是犯法……」「我犯法?我是村長,我管轄之內有人違法我得知情,我得維護村裡和諧穩定。像你這樣的婊子,在過去就是他媽的牛鬼蛇神,連人身自由都沒有。你懂嗎?呸——」村長一口痰吐在江蘺貞的臉上,接著一巴掌扇過去,江蘺貞就像一捆稻草,輕飄飄地倒在地上,再也沒有任何反抗力量,只是一任淚水橫流……

    村長說:「對了,你早點像這樣乖,我就不會打你了……我實話告訴你,瓦屋場有點姿色的女人都被我幹過,可我還從沒打過女人,今天打你,那是因為你比她們都賤,你是一個比她們都長得漂亮的賤貨。」

    村長得手之後厚顏無恥地對她說:「你過去在深圳賣肉得了不少錢吧?錢賺夠了就想嫁個老實人好好過日子,你這種人呀,如今社會上可多了。有句話叫什麼來著?哦,對,叫做又當婊子又立牌坊。瞧瞧,老天爺有眼,讓你碰到一個厲害的遺孀,要跟你打財產繼承官司,這下才讓我知道你過去是個什麼東西,你瞞了歐少華,瞞了全村人,還瞞過了我這雙火眼金睛,讓我心癢癢地一直不敢對你下手……嘿嘿,這下好了,你終於曝光了,老天長眼礙…我是不會讓你把世上好事都佔全了的。」

    「我敢保證,以後你老公再也不會碰你了。以後你就好好伺候我,不過先說好了,我可沒錢給你,我是村長,我看得上你這只破鞋那是你的福氣,你想好了,我隨時叫你,你都得來,當然,你也可以不來,但後果你清楚,我會召開全村大會把你當婊子的事原原本本給村裡人說一遍,讓村裡人都知道你過去是隻雞……我們這裡的人可不興叫什麼文明詞「二奶」,我們這裡只管你這種人叫雞……你別恨我,也別怨我,撞到我手上那是你的命悖時,你說我猥褻、強姦和要挾都行,我就是一個人面獸心的採花賊——」

    村長一邊哼調,一邊繫褲子。接著,他奸笑著揚長而去。

    那是一段欲哭無淚的灰色日子。

    所謂把柄在人手,哭天不應,叫地不靈。江蘺貞越是想守住秘密,越是被村長控制得緊。從那以後,村長只要有心情有機會,隨時隨地都會要挾江蘺貞服從和滿足自己獸性。江蘺貞不能像第一次那樣哭泣和喊叫,只能在內心作無謂的掙扎。每次事畢,她搖搖晃晃往家裡走,身心疲 憊,人格屈辱,使她覺得世界就像魔窟一般陰暗和冷酷,日子就像漫長的冬夜暗無天日。紙是包不住火的,小山村謠言傳得快,常常有人圍在她家的四周,看著她和議論著她。還有一些鄰村人也加入進來,這些人有的認識她,有些人不認識她,但都喜歡說起她的故事,說她是如何如何怎樣怎樣的一個人。他們說這些的時候,有的被她聽到了,她聽了那些話,氣得身體一陣又一陣哆嗦,沒聽到的,她知道仍舊會聽到的。後來她不哆嗦,也不哭泣了,彷彿對這一切都置若罔聞。

    那天,在法庭上,江蘺貞終於知道何洋是死於艾滋玻

    何洋的遺孀因為打官司的需要,把她知道江蘺貞也同樣得艾滋病的事捅了出來,儘管江蘺貞已有思想準備,但依然如著雷擊,身體霎時僵直,當場暈倒。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江蘺貞悠悠甦醒過來,她還在意識半朦朧裡便聽到了有人在說話,這個說話人的聲音對於她來說,是那樣熟悉。「老天啊,我是怎麼得罪你了,你要如此殘酷地懲罰我?」接著,她聽到了一陣辟哩啪啦的巴掌聲,那人在摑自己的耳光。她睜開沉重的眼睛,看到這個近乎瘋狂的人就在她她身邊站著,揮動著手臂像驅趕臭氣似的雙手揮舞著痛打自己的臉。江蘺貞呆呆地看著他接連打十多下後,又張開嘴呵呵冷笑,接著,他將一嘴的鮮血嚥了下去。

    歐少華的動作讓江蘺貞想起了自己昏倒前的所有事情,而這些記憶一旦恢復,她的精神便接近崩潰。

    一名盡職盡責的法官只是自始至終陪護在她身邊,看見她醒來,充滿同情地告訴她說官司打贏了,但他的眼神卻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一種深深的遺憾,那意思等於說:雖然官司贏了,財產也是屬於你的,但這一切對於你來說完全失去了意義。

    一直到後半夜,他們才回到家。

    歐少華在走廊站了很久很久,癡癡呆呆反覆重複一句話:老天啊,我是怎麼得罪你了,你要如此殘酷地懲罰我?

    這個不幸的男人一時間身心軟弱無力,真正陷入萬念俱灰,徹底絕望的境地。

    江蘺貞還不知道,王修平已經把村長說的話,還有他偷窺到村長與江蘺貞苟合的事統統告訴了歐少華。她別指望把一切隱瞞徹底向歐少華坦白就沒事了,他們還可以像從前那樣恩恩愛愛過日子。

    江蘺貞,這個苦心孤詣的女人,完全明白往後的日子要具備多少堅強才能戰勝軟弱,戰勝殘酷的世俗和現實,顛覆人們觀念裡所謂的道德與良知。堅強這東西,如今遠比生命更重要。

    她拉著歐少華的手,想把他拉進屋。這個男人對她視而不見,繼續站在廊下發呆,繼續說著那句祥林嫂的癡言,繼續呵呵冷笑。江蘺貞拉累了,正要放下手來時,這個一向溫柔的男人突然一把推開她的手,像瘋子一樣衝進屋,嘴裡哼哼地叫著,彷彿聲嘶力竭,又似喃喃自語。江蘺貞終於聽清楚了他在說什麼,他在說:江蘺貞,你知道村裡人在怎麼議論你嗎?

    燈光下江蘺貞像被剝光了似的難堪,她坐在那裡,將頭慢慢低下去,她覺得心裡冰冰涼涼,漆黑一片,她仰起臉來看了看燈光,彷彿要把那光芒和溫暖吃下去,那一刻,她的眼淚突然湧了出來。

    江蘺貞說:「知道。他們愛怎麼議論就怎麼議論。除了你,我不在乎任何人。」

    歐少華說:「也包括村長嗎?」

    江蘺貞身子顫抖了一下,但是她立即咬著牙說:「對。你現在知道真相了,村長的威脅對於我就不起任何作用了,他在我眼裡就是一堆稀牛糞。」

    歐少華說:「可是我在乎。我害怕稀牛糞沾染身上,又髒又難洗得脫。」

    歐少華一下子把話說白了,白得庸俗不堪。什麼愛恨情仇,什麼生死緣分,都不是那麼回事了,都變得脆弱骯髒了。

    歐少華不是那種情緒激越衝動的人,他沒有將心中的憤懣化為武力照著江蘺貞的臉發洩出去,他只是本能地躲避江蘺貞的身體,首先用輕蔑和侮辱來詆毀她。這一點,江蘺貞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她知道只有這一個結局。性和貞操,永遠是男人看重的東西,歐少華也不能例外。

    傳統和衛道是淫賤和背叛的死敵。也難怪過去他對她說的愛,說的生和死,都是一場夢囈。山盟海誓怎麼蓋得住活生生血淋淋的現實?江蘺貞在黑夜裡面壁發愣,所有的話一時都凝在喉頭,結成了冷冷的冰塊。

    歐少華說:「你怎麼不說話?我想今天聽完你的全部解釋,往後,我不想再聽你說任何話。」

    江蘺貞說:「你這樣說,我反倒覺得我沒有什麼好解釋的了。一個女人注定一生一世要愛上一個男人,你就是那個我到死都要愛的男人。為了這種愛,我不後悔對你作出的一切隱瞞。假設這件事能夠隱瞞一輩子,就是要我把命搭進去,我都認為值當。」

    歐少華說:「你只顧著你的感受,卻不顧我受不受到傷害,你,你讓丟人現眼,一輩子做人抬不起頭來。」

    江蘺貞說:「你一輩子做人要抬著頭幹嗎?你就不能為著你的愛,低頭做一輩子人嗎?不然你要我怎麼辦?那都是過去已經發生的事了,況且又不是我自願的。我一向以為生活可以重新選擇,路也可以由人挑。過去我挑錯了路,現在回頭怎麼就不行?我求你,我真的求求你少華,你也給我一條路走吧……」

    江蘺貞說話擲地有聲。經歷了各種人生苦難,她因此而變得成熟堅強,甚至有些深謀遠慮。歐少華顯然在辯理上不是她的對手。他說他只是一個鄉下人,一個只有初中文化的傳統鄉下人,他無法接受這種殘酷的現實,他也不可能原諒她的過去。

    男人就這個德性,不管女人犯什麼錯,都沒有身體犯錯重要。歐少華也不例外,他恨恨地從枕頭下面摸出手電筒,摁著一團光亮指著江蘺貞說:「我不聽你胡說,你卑鄙,你陰險,你的臉皮厚到可以當城牆了。」說著,他拔腿往外走。

    「不,少華,你不能這個時候往外走……」江蘺貞死死拽著歐少華的衣襟,說什麼都不放他走,因為她知道,他這樣一走,便是所有的羅愁褲恨,都將化為烏有。

    「你走了我怎麼辦?我害怕,我害怕被村長那堆牛糞欺負……真的,我從來都沒有這樣害怕過,也沒有這樣軟弱過!要是像過去那樣沒有愛,我可能連死都不怕,可是我現在有愛——我愛你,所以我無法自拔,無以回頭……」

    兩人距離那麼近,江蘺貞的雙手又拽得那樣緊,可她還是擔心在一瞬間失去歐少華,失去他,等於失去她賴以生存的整個精神支撐。

    她的眼睛閃出乞求的淚光,突然,她跪了下來,竟然死死抱住了他的腿部:「少華,求你別走——你是我的丈夫,是我傾心捨命愛的男人,我是不會放你走的,除非我死——」

    歐少華沒有動遙他最終用他勞作的手,有力地掰開江蘺貞的手,不顧一切地甩開她,衝出了家門。

    從那以後,歐少華的態度就完全變了。他做得可真絕,白天上山勞作他不和她說一句話。晚上,他再不碰她的身子,一到天黑就離開家,去學校跟王修平老師搭鋪睡,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黑夜裡,扔給豺狼虎豹一般的村長,任憑他欺凌她,就像欺凌一條狗,發洩完了,還要揣她一腳,然後昂然而去,傲慢地連正眼都不看她。

    那些日子歐少華的哥嫂外出打工,家裡沒有人,江蘺貞常常三更半夜還不敢回家,在村外的古道上像孤魂野鬼似的徘徊。她不止一次地偷偷來到山村學校 背後,像無聲的貓兒一樣爬到山村教師王修平的窗前,悄悄地往裡面窺探,當她看見自己的心上人在和他的好朋友下棋說笑時,她那美麗的丹鳳眼汩汩流著淚水,她的嘴角輕輕蠕動,像是有千言萬語要和他說,可她就是不知道如何對他說,他是那麼地討厭自己,一句話都不肯聽自己說,絕了情的人那才叫狠。江蘺貞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趴在窗欞上失聲痛哭。不想,她的哭聲驚動了對弈的人,兩人以為是賊,拿起棒子衝了出來。當看清是她之後,王修平鼻子裡發出「哼」的一聲,拉起歐少華的手,轉身就走。

    江蘺貞哭著喊著想追進屋去。可是,王修平像一尊門神一樣擋住不讓她進。

    江蘺貞哭著哀求他:「王老師,求求你讓開,放我進去跟他說說話。」

    「說什麼都沒用,少華的脾氣你不知道?」

    「你行行好,求求你……我給你磕頭行嗎?」

    絕望關頭,江蘺貞顧不得自尊了,只見她雙膝一彎,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台階上跪下來,向一個她非常痛恨的人下拜哀懇。她心裡一直很清楚,這個言談拘謹,行為古怪的鄉村老師其實就是一個不男不女的同性戀傾向者,他一直在跟自己明爭暗搶歐少華,千方百計想要極大程度上滿足自己的畸戀。就是因為他的多嘴饒舌,多管閒事,把一個她竭力掩蓋的秘密透露給歐少華,活生生地斷送了他們夫妻之間的美好生活和愛情。

    江蘺貞的頭在地上撞擊得咚咚響。她今日鐵了心要在此糾纏下去,無論如何要奪回自己的丈夫。江蘺貞心想,假如歐少華肯出來要她死在他面前,那她二話不說就死在他面前,這樣,她至少可以作為他的妻子埋在他家祖墳山上。

    「你走,我不要你磕頭。」王修平漠視她的禮數,漠視她的痛苦,也漠視她作為一個人的尊嚴。

    看著抽身而退的王修平,江蘺貞雙眸閃動著怨恨交織的光芒,她高聲喊:「王老師你別走,你再走我可要拉你了,你不是嫌我髒嗎?那就別讓我碰你。」江蘺貞雖然跪倒在地,身心脆弱疲 憊,但她身上有一股仇恨的力量,這力量散發出十分犀利的光芒,她用這種光芒射向王修平,就像千年蛇妖白素貞用哀傷的力量發動身體內功與法海和尚的無邊法力進行生死抗衡。她哀傷怨毒地向王修平明確挑戰:我恨你!我恨你這個現代法海——我對歐少華的愛有多深,我對你的恨就有多深,但是,我不屑與你爭,與你搶,因為你不配,你根本就不配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

    「江蘺貞你太放肆,鬧到學校來了,還高聲大喊,難道你就不怕全村人聽見?你怎麼那麼沒有廉恥?」王修平斥責她。

    「我怎麼沒廉恥了?我又沒找別人,他是我丈夫——」江蘺貞據理力爭。

    王修平說:「他是你丈夫不錯,但他也是一個人,一個受到傷害的人。你欺騙他不說,還讓他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他豈能降格與你再做夫妻?叫他日後還怎麼做人?你以為你不要臉,別人也都不要臉了嗎?」

    這話太狠毒了,比九月的蛇口還要毒,江蘺貞聽了這話渾身軟弱無力,萬念俱灰,整個人崩潰下來。

    「老天啊,我這是怎麼得罪你了,你你要如此殘酷地懲罰我藹—」突然,江蘺貞也下意識說出了這句話,她悲傷欲絕地大喊一聲,只覺得胸口發悶,兩眼發黑,話沒落音就暈厥過去。

    天,是那樣的昏黑。村子裡是那樣的死寂。好像整個村子裡的人都死沉沉地睡了過去沒有任何聲音。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江蘺貞醒了過來。在頑強的生命力支撐下,她從閻王殿上轉一圈,又回來了。她不知道自己剛才昏厥過去,她在想,自己這是在哪兒呢?為什麼要帶著不可告人的哀傷躺在這裡?難道自己真的有什麼放不下的愛和恨?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愛四恨五,九轉輪迴,有什麼大不了的?這個人間,已經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早死晚死,還不一樣是個死,不如這就上路吧。她聽說過陽世有一條通向陰間的道路,不知在哪一方,由哪一個仙人所管轄,但不論有多難找,她今日也要尋了去,她就是爬,也要爬到那個地方去做鬼。

    她再不想做人了!

    天上黑雲翻滾,眼看著天就要下雨了,江蘺貞在地上爬著,爬著,一息尚存地不停往前爬著。就在這時,陰魂不散的村長出現了,他把她就地按倒,在她耳邊獰笑。

    「老天呀,我怎麼死都擺不脫他的魔掌!歐通吃,你這個狗雜種,老子今天跟你拼了……」江蘺貞奮力反抗,拚死與村長扭打。在撕扯過程中,江蘺貞不慎滾下山坡,頭摔破了,流了很多血,當場昏了過去……村長並沒饒過她,像畜牲樣重重壓在她身上,他張著又臭又黑的嘴,嗨哧嗨哧喊叫著折騰她,她只感覺到他可惡的身體比狼還要凶狠,他累得直搖頭,汗水從他的臉上流到了胸口,他撩起汗衫擦著汗,嘴裡罵著她說:臭婊子,害人不淺的臭婊子,簡直讓人恨不得把全身的力氣都使完,整個身子都放進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江蘺貞被雷電暴雨驚醒。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可沒想到,就在她認為自己已經死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身體上還壓著一個人,這個趁火打劫的人是邋遢光棍張祖全……

    巨雷就在頭頂轟炸,閃電就在天上撕裂。天地,人心都在這一刻化成了迷濛混沌……傾瀉般的雨柱是上天的眼淚,它在為人間的悲傷慘劇哭泣。它的力量在江蘺貞看來是雄渾的,她的心靈和血液在與之產生共鳴,她麻木不仁地接受著這屬於人類本能暴發出來的野蠻摧殘。是啊,性是人類生存的本能,她曾經把這種本能變成一種骯髒的交易,現在老天來懲罰她,讓這些人把本能變成暴力來懲罰她的靈魂和肉體。可是,老天啊,你將來又該怎樣懲罰他們啊?你說,是要他們死,還是要他們生不如死……

    江蘺貞在心裡暗暗詛咒:天殺的魔鬼,老天決不會放過你們,你們會不得好死的……

    這個雨天,江蘺貞淚如雨下。她後來在給自己擦洗身體時,纍纍傷痕讓她渾身發抖,她幾次都要爆發出慘烈的哭喊,但她幾次又把哭聲嚥了下去,她把哭聲嚥下去的時候也同時把仇恨埋進了心裡,她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鮮血淋淋。誰也無法想像她是如何度過這個雨夜的,如何克制自己,讓自己不要瘋狂,她就是從那一刻起下定決心不再做人,不要再活下去,她要報仇,要雪恨,要把過去所有用身子掙來的錢都拿來為自己洗清聲譽和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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