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步一步接近洞口。杜斌腿肚子有些發軟,他輕輕對關子亮說:「萬一他真躲在洞裡怎麼辦?」
關子亮說:「抓捕他。」
「他手裡可是有槍埃」
「他有槍,難道我們手裡是吹火筒?」
「我們在明處,他在暗處。」
「所以我叫你小心,別說話。」
洞不是很深,隱約能看到底。但就不知那「底」是不是山體塌方堆積起來的虛土,搞不好底下是空的,一個無底的陷阱。關子亮拿棍子撥開洞口的草,想看看清楚,但是上面覆蓋的植物太多,擋住了光線看不清楚。
也不知道是不是眼睛看花了,突然,只見一塊立在山洞中間的大石頭後面有個陰影晃動了一下。
關子亮做了一個手勢,兩人馬上進入高度警覺狀態。
過了一會兒,陰影再沒出現。但是他們還是有些忐忑和猶豫——石頭後面會不會藏著人?
兩人平時很默契,眼神一對,杜斌便明白關子亮心裡想什麼。
他想下去查個究竟。
杜斌衝他搖搖頭,意思說不會這麼巧。
關子亮再次看他一眼,表示他還是不放心。
杜斌眨了眨眼睛,告訴他也許是剛才看花了眼睛。
關子亮搖搖頭,他不想留下疑慮。
杜斌咬咬牙,意思那我下去。
關子亮嘴一歪,叫他退後掩護。
「走了,下去了!」關子亮用嘴型說。他總是行動快於思考,說完抓住洞口的茅草往下滑行。
這個洞很陡,似乎不像金洞的入口,情況非常複雜。下了兩三步的距離,身子還不能到底,關子亮只好換過一把籐狀植物,這種植物當地人稱「鉤籐」,葉很密,葉背後有倒鉤,倒著拉能把人的皮膚刺穿。關子亮雙手倒拉鉤籐掛著整個身子,兩手自認倒霉,皮開肉綻不說,還被鉤子掛走了一雙皮手護。
這雙皮手護是蘇小鷗買給他的,他很遺憾失去了它。正在這時,懸在洞壁的一塊大石頭落了下來,同時還連帶著許多泥土,他要躲石頭,就顧不得泥土,身子剛一閃,眼睛就被泥土迷了,迷得還很嚴重,根本無法睜眼。他兩手死死抓住鉤籐,只能憑耳朵辯聽石頭落地的聲音,是落在實處,還是接著塌陷下去,而且位置有多高,落在什麼方位,都要掌握在心裡,不能差一絲半分。因為這洞口是由下面的洞坑塌陷形成的斷口,大量的路面泥石塌陷,將許多附著物也帶到下面,讓人誤以為那就是實地,其實不然,那洞底下是空的,根本承受不了人的重量,若看不到這個假象,盲目跳下去的後果就是人與泥石同時陷下去。
就在關子亮閉著眼睛聽准了石頭落地的聲音,打算跟著往下跳的時候,突然覺得耳邊風聲不對,似有一個人影向他撲了過來,接著,這人一把死死抱住了他的腰。關子亮來不及扣槍,大腦頓時一片真空。就在這一秒鐘的真空裡,關子亮大叫:「杜斌——」
「我在這兒。」杜斌摟著他回答。
「你怎麼也下來了?」
「我聽到下面有動靜。」
「那是一塊石頭掉了下來。」
「你眼睛怎麼啦?」
「被土迷了。快,注意警戒。」
「沒事,我看了,石頭後面沒人。」
「哦。沒人好。要是有人,老子今天就報銷了。」
說著,關子亮心裡鬆了一口氣。
從這個死亡山洞出來,杜斌用礦泉水給關子亮沖洗眼睛。一會兒,關子亮的眼睛能睜開了,他首先看到的是杜斌年輕稚嫩的臉,還有那QQ標誌的笑容。關子亮伸手在他臉上捏了一把,杜斌立即鬼哭狼嚎地大叫起來。「哈,你這個軟柿子,捏一下就稀爛。」
「靠,什麼話,爺們怎麼會是軟柿子。」杜斌說著將皮手護遞給他,說:「你把它弄丟了,回頭小心跪搓衣板。」
杜斌大聲地說話。剛才很久沒說話,快把他憋死了。
從這個山洞出來,走在下山的路上,兩人開始嘀咕:這一路上怎麼沒看到搜捕的人?奇怪,這麼說,這個地方,還有這條路,龔傳寶都可以自由活動?杜斌嘀咕:「那什麼……市裡來的那幫爺們上哪去了?怎麼半天沒見一個人影?」杜斌說這話完全像是吃了大虧的口氣。
關子亮說:「是我做了標記讓他們別來,你看看這個死亡谷有多可怕,我怕他們不知情地誤闖進來,落入陷阱吃虧。」
杜斌說:「那這個地方就這樣放棄了?萬一他就藏在這一帶呢?」
關子亮說:「對,這正是我所擔心的。」
關子亮說他雖不敢判定龔傳寶就藏在這個地方,但種種跡象表明,這個地方曾經有人活動過,而且除了他不會是別人。「你想想啊,我估計龔傳寶很熟悉這裡的山勢地形。這幾天他肯定就在這迷宮裡摸熟了一條安全通道,並從這裡直通到別的地方,也許就是我們剛剛發現他的地方。你看,如果我們不是繞道走山路,而是從一個地下通道走直線,這裡就離發現他的那裡不遠,喏,就那兒,僅隔著兩道山梁,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對呀,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你這不是也想到了嗎?」關子亮回頭衝他一樂。
「此外,從這個角度順過去,附近有個叫雞公背的山坡,就是前兩天村民張三枚報告發現龔傳寶的地方。這幾座山相鄰,山下面應該有一條當年采金人挖過的通道,可以說,通道所到的範圍,都在龔傳寶的活動範圍之內,而我們發現他的地方很可能是他活動的核心區域。
判斷越來越清晰,關子亮的眉頭鎖緊了。
杜斌說:「聽你這樣分析,他佔這麼好的地理優勢,那我們的大規模搜捕行動豈不是一個錯誤決策?與其跟他這樣耗,還不如鳴鑼收兵。」
「胡說,幼稚。你怎麼這樣簡單理解上面的決策和意圖?」關子亮說。
「我說的是事實嘛,在這麼高的山上,現代化的追捕工具完全用不上,手機沒有信號,對講機斷電……甚至連警犬都用不上,狗是憑舌頭散熱,跑一個山頭就不行了,時間一長,嗅覺喪失了有效期。可憐我們這些具有現代化精良裝備,而且是高素質的警察,搜捕兇手竟成了一場拼體力的追逐戰。」杜斌所發的牢騷並不是沒有道理,他說現在這個季節,山上的苞谷、紅薯都進入了成熟階段,在一定程度上給足了疑犯食物補充,而搜捕隊員卻因為水和乾糧供應不足,常常處於飢餓乏力的狀態,就像當地當地人說的,地有洞,山有稜,人找人,累死人,更可怕的是,我們在這裡沒日沒夜地苦苦尋找,而龔傳寶卻白天躲在洞裡睡覺,晚上出來活動,像這樣耗下去,耗個一年半載,他不會餓死我們得拖死。
杜斌說出心裡所有想說的話之後,以為關子亮會臭罵自己一頓。卻沒曾想到,關子亮竟然表揚他:「杜斌你說得好,你能說出這些話,說明你有點成熟的味道了。」
關子亮的一句話,讓杜斌開心得意,渾身舒坦。
關子亮經過認真思考,決定停止搜索,趕回村向指揮中心報告他們的這一發現和分析判斷。
他想盡快將自己的發現和分析報告指揮中心,還有,他也會將自己的這些想法跟馬韌勁局長匯報,並請求局長根據他的搜捕信息與上面派來的刑偵專家共同分析,再次調整搜捕方案。
可是,他一想到馬韌勁這幾天對自己的態度,心裡就直哆嗦。這幾天,關子亮有意躲著馬韌勁。馬韌勁蹲守指揮所,他就在山上,馬韌勁晚上聽匯報,他就到村民家去查訪,白天黑夜總是跟他錯開,凡是可能與之遭遇的地方,他都小心迴避,盡量做到兩不對面。張祖全的死,使得他實在沒臉去見馬韌勁。當然,他也明白,躲是躲不掉的,馬韌勁想要見他,罵他,撤他的職,隨時隨地都能辦到。不過,令他奇怪的是,這幾天,馬韌勁也沒有主動找關子亮,不知道是忙,忘記了,還是根本就不想見他。
馬韌勁曾經罵過關子亮,說他是屬於那種「八不懂事的人」。何謂八不懂事的人?關子亮私下請教過很多人,後來還是辦公室主任告訴的他:領導找你你就躲,領導批評你粗脖,領導講話你囉嗦,領導敬酒你不喝,領導夾菜你轉桌,領導隱私你瞎說,領導洗澡你先脫,領導聽牌你自摸。
其實,此時此刻,關子亮既害怕又渴望見到馬韌勁,他滿心期望這個脾氣暴躁,罵人成性的局長能夠平心靜氣地聽聽自己的詳細匯報,並引起他的高度重視,立即跟指揮部其他成員共同商討出一個具體可行的辦法,再次調整搜捕方案,最好是撤銷搜捕行動,將明捕改為暗捕,將明哨全部變成暗哨。
雖然馬韌勁曾經因為採納了自己的意見而再次出了命案,但這完全是一個意外,既然這個意外發生了,那麼這個問題會進一步得到重視,類似問題基本上也就不會再發生了。一切都是為了破案子,等到這個案子破了,人犯歸案伏法之後馬韌勁怎樣收拾自己都行,就算真正撤了他的職,那也是自己應該受到的懲罰。
「走,我們撤。」關子亮果斷地對杜斌說。
「撤?」杜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說一天不抓住龔傳寶,村民就一天心裡不踏實嗎?」
「廢什麼話,小心你的腳下,盯著我的腳步走。」關子亮低聲提醒他。剛才,他看見一條像秤桿子一樣花色的銀環蛇從眼前溜過,這時節的蛇,毒性最重,他說他眼皮又在跳,最擔心的就是出現意外,倆人走不出這處處都是陷阱的綠色死亡谷。
正說話間,關子亮聽到背後一聲異響,一轉頭,不見了杜斌人影,只看到一根樹枝上像晾衣似地掛著一件警服。不,是半塊警服的衣襟。
關子亮驚訝地盯住那半塊警服。
一直就那麼盯住它。
時間凝固了幾秒鐘。這幾秒鐘關子亮的大腦一片空白。
只呆了那麼一瞬,關子亮的瞳孔便放大了,那是極度驚恐造成的現象。
「杜斌——」
隨著一聲高喊,他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他用一雙手輕輕地拿下那半塊警服,是杜斌的警服,沒錯。那是他兩天前特意請求換的作訓服,因為那天有個漂亮的女記者在場,他說要尊重女性……這兩天連續搜山,他,還有所有的搜山隊員都沒有換過服裝。
盯著這片熟悉的警服,關子亮眼皮瘋跳。
他心裡產生了一個極壞的念頭。這個念頭令他渾身發冷,發抖。
山谷像死一般安靜。空氣中瀰漫著死亡的氣息,這種氣息與汗水、淚水以及鮮血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麻醉成分,讓關子亮大腦沉重,失靈。
接著,關子亮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飛速地編草標,編完草標之後,他將它們放在路口最顯眼的位置,那是國際通用的緊急求助標識,並且那些標識上都染有他手上的血跡,無論是誰看見了都會知道出了什麼事……因為,他現在也無法確認自己的生死,他只知道自己現在要做的事就是救杜斌,無論杜斌在哪兒,是生是死,都要找到他。
要快,要盡快找到杜斌,不然就來不及了。
軍用匕首發揮了奇特的作用。不一會兒,他割來一大捆山籐,顧不得這些山籐都是些什麼材質,他用最快的速度將它們連接起來,一頭繫在掛杜斌警服的那棵樹上,按照常識,杜斌從哪裡消失的,他就得從哪裡去找他。
關子亮攀著山籐往下爬了大約十多米,終於發現這個斷層套著另一個黑森森的洞口。進入洞口之後他點燃打火機,沒用,什麼也看不見,看來這個洞很深,有可能是當年采金人開掘的垂直洞口。關子亮飛快爬上山崖,又飛快地再割些山籐接上,這一來二去,他臉上的汗珠滴落不止。
「杜斌,你小子要等我,不要著急,別害怕,我馬上來救你埃」
關子亮恢復了自言自語的功能。他開始往好的一面想,自我安慰。這樣,他的體力會增長,緊張的情緒也會緩和一些。
說實在的,別看他當刑警隊長這麼多年,其實他對攀爬這項業務並不熟練,過去在警校裡學過,平時也沒有機會練,現在之所以能夠這麼熟練,完全憑的是本能,看來,本能這個東西是最能煥發一個人潛能,潛能就是人的原動力,而這種原動力的作用和能力是不可低估的。
關子亮很快接近洞底。儘管什麼也看不見,但他感覺得到,因為,耳邊有一股冷風吹過,說明這個直洞下面有了一個平行支洞,而且這個支洞的洞口就在不遠處,要不然,耳邊怎麼會有風吹過。
就在快落地的時候,他身體碰到一塊石頭上。他感覺那塊石頭鬆動了,只要自己身子移動就會滾下來。他想,杜斌在什麼位置?會不會砸著那小子?沒別的好辦法,只有抱著這塊石頭一同著地了,這樣總比讓它自由落地好。於是,關子亮放開抓住的山籐,雙手抱住那塊石頭,只聽「唰」的一聲,關子亮屁股和後背著地,石頭緊緊抱在懷裡,呵,好懸,他身旁正躺著杜斌。
還好,杜斌還活著。
彷彿一百年沒聽到杜斌的聲音了,剛才聽到他的一聲低吟,關子亮只覺得心跳加速,比平日見到蘇小鷗還要激動和興奮。
「杜斌,你小子還活著?」關子亮吐出一嘴泥。剛才石頭帶下的土差點活埋了他。
「可不,活著……就等你來墊背。」
杜斌說。看來他還清醒。
聽到他的貧嘴,關子亮又氣又喜,喜極而泣。
陽光一點一點變強烈,等到十分刺眼的時候,關子亮將杜斌背出山洞。
解開捆綁在兩人身上的繩子之後,關子亮翻過杜斌的背,為他檢查身上的傷勢。這一翻過身來,關子亮心涼了半截。
杜斌的後腦勺磕破了,一個不大但很深的洞在往外汩汩滲血,那血的流速很嚇人,一會兒工夫,關子亮身上就濕透了,他抱著他發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關子亮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精疲力盡的他此刻絕望已極,眼中充滿了淚水。
他不想把杜斌的身體翻過來,他怕杜斌看見自己眼裡的淚,嚇著他。
他輕輕放開他,趕緊擰開自己的礦泉水瓶蓋,將最後的少半瓶水統統給杜斌餵下去。接著,他開始四處尋找止血草藥,什麼紫珠草、仙鶴草、旱蓮草、蒲黃、地榆、艾葉、三七,甚至連滿身長刺的北敗醬,統統尋來塞到嘴裡,大口嚼,迅速嚼。現在只有這些草藥完全佔據了他的大腦,是他的興奮點,再陡的坡,他要爬上去,再深的坎,他也要不顧生命危險縱身一跳。
杜斌還沒死!杜斌的傷口在流血……這個信念支撐著他,給他年輕的生命裡注入了難以置信的堅持和執著,勇氣和力量。
「杜斌,來,咱們把藥敷上。」
關子亮再一次抱起了杜斌。他從懷裡掏出那半塊警服,撕開,將嘴裡的草藥吐出來,用手抹在杜斌的後腦勺上,然後給他緊緊紮上。
「杜斌,你醒醒,你不能睡著……咱這是靈丹妙藥,祖傳的,對了,還是傳男不傳女的……杜斌……杜斌。」
他一緊張就會沒完沒了地找話說,如果沒人接腔,很可能他的情緒就會失控。
杜斌艱難地睜開眼,用一種感激的眼神看著他,臉上掛著很神秘,也很天真的笑容。天知道他在洞裡躺著的時候流了多少血,一張臉煞白煞白,嘴唇烏青,臉上的傷口因為失血的緣故,一道道縫隙變得異常醒目,像脫水的麻線粘在臉上,難看得要死。
關子亮摸了摸他的臉,將嘴裡最後一點藥渣和著唾沫吐在掌心,搓了搓,輕輕抹在的臉上。
「你小子就是血多,血旺,血多血旺的人是貓命,生命力強著吶。」關子亮說。
「什麼是貓命啊,頭。」杜斌問。
「貓有九條命,聽說過嗎?對了,貓還是最聰明的動物,我給你講個關於貓的笑話吧。一個富婆要改嫁,她提出:誰能讓他的貓先搖頭再點頭再跳進水裡,她就把財產分他一半並且嫁給他。有個乞丐來了,問那隻貓:你認識我嗎?那貓搖頭。再問:你牛 逼嗎?那貓點頭,於是乞丐飛起一腳把貓踢下了水。那個富婆趕緊把貓救了起來,對乞丐說:你這是犯規,要讓貓自願跳下水去才行。那個乞丐就又問貓:你認識我嗎?貓點頭。再問:你丫還牛 逼嗎?那貓搖頭。於是乞丐接著說:那你知道該怎麼辦了嗎?那貓自己就跳下了水……」
關子亮一邊說話一邊再次把杜斌用籐條捆綁在自己身上,背起他。
「來,我背你,我們這就下山。」
「老大,你終於肯背我了。」杜斌的聲音越來越弱。
「是呀,誰叫你小子牛 逼呢,我連我娘老子都沒背過你信不?」
「我信。你嘛……當隊長,牛 逼烘烘的。」
「哎哎,你小子怎麼也講痞話?」
「這不是我講的,是隊裡的人都這麼講。」
山路太陡,道路狹窄,關子亮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行走,每一腳踏在草木茂密處他都要先試一試,看看是不是虛的,這樣只走到半山腰,他就無法堅持了,臉上的汗珠下雨似的滴落不止,衣服都濕透了。要是有口水喝就好了。他把這想法告訴杜斌,誰知杜斌沒有聲音了。
「杜斌,杜斌……杜斌你別裝死,你得打起精神和我說話……你瞧你,死沉死沉的,我背著你容易嘛……杜斌,你說話呀,我求你了,求你,求你……我叫你爺行嗎……」
關子亮的聲音終於嘶啞,說不出話來了。跟著,他眼裡的淚水像開了閘似地「嘩嘩」淌了下來。
「爺,你才是老大……是真正的爺們……」杜斌又有了聲音。
老天啊,你總算有眼。就是這氣如若游絲的聲音,讓關子亮產生了無比的興奮和力量,使他的腳下又有了力氣,可以健步行走。
「爺,你猜我剛才躺在黑洞裡的時候,怎麼想?」
「鬼知道你小子怎麼想。大概是想著娶媳婦吧?」關子亮一邊流淚一邊笑著說。
「不,不是。我是想你一定會來救我的。」
「廢話。我不救你誰救你。」
「我還知道你一定會背我,給我抹草藥……」
「爺,你不就是想我背你嗎?今兒我背了你,明兒你就好滿世界嚷嚷去,瞧你得意的,我猜準你的心思了嗎?」
「沒有,你沒有猜準我的心思。我的心思是想你再給我煮碗麵條,來塊蛋糕……那樣,我就更加喜歡你了,我會覺得好舒服、好幸福,滿世界嚷嚷你是活雷鋒。」
「你想得美。在這荒山野嶺,我上哪兒給你弄麵條和蛋糕去?哎,我說你不會是今天過生日吧?」
「嘿,嘿,今天就是我的生日,22歲生日。」
「哦?是嗎?原來你也是今日長尾巴?這麼巧埃今天也是我的生日,36歲生日。」關子亮的聲音變得更加溫柔了。他說,只要你小子一直陪著我說話,一會兒等到了臨時指揮部,我一定讓小賣部的老張給你弄來麵條和蛋糕……不過不是生日蛋糕,是雞蛋糕,早上我喊他去進貨,他不會不聽的……
關子亮很久沒說過這麼多話,覺得口水都快講干了,舌頭都快跟喉嚨粘在一起了。他換了一隻手柱棍子,騰出那隻手反過去摸了摸杜斌的後背,他感覺杜斌身體越來越涼,越來越硬,也越來越沉重。可是,他不明白杜斌是用什麼力量在跟他繼續說話。他一直就納悶,杜斌是不是真是屬貓的命,死了八條,還剩最後一條在跟他說話?
「我操,這路沒法走,怎麼這麼長?」關子亮詛咒著。
他想都怪自己走這麼慢,還不知要幾個鐘頭才能到?千萬小心,注意腳底下別踩著石頭往下滑,這一滑可不得了,興許就再也爬不起來。
「爺,你別老捂著鼻子,沒法出氣。」杜斌可能是聽到他喘粗氣的聲音了,提醒他。
關子亮慶幸他現在還有很清楚的意識。又一想,不對,他的意識應該是模糊了,甚至是在游移了。
「杜斌,咱們走多長時間了?」關子亮問他。
「……」
「請問,你是杜斌吧?」
「對。我是杜斌……」
「你今年多大?」
我……22歲。」
「你上警校3年是吧?是我到警校接的你,你是第一個上刑警隊來的是吧?」
「對,我來隊有兩個半月了。」
「對對,你是來隊兩個半月了,好兄弟,你記得好清楚呀。」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關子亮不再拿粗話痞話罵他了,說話的口氣完全變得溫柔,和藹。他開始喊他兄弟。其實,論年紀,他要大他好一截,十來歲,過去在隊裡,他可從來沒有這樣失過身份,除了鄭心海,沒人敢跟他稱兄道弟,他是隊長,是堂堂的爺。
可就算這樣,杜斌也沒力氣了,他的生命都快熬干了,說話斷斷續續,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
關子亮心裡真疼。疼得一陣一陣鑽心刺骨。他想替杜斌說話,替他去死。他在心裡悄悄對杜斌說:杜斌,好兄弟,你少說話,忍著吧,快到了,快到了,就快到了……
關子亮痛苦地恨著腳下這條路,這條永遠走不到盡頭的路。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更何況還是在幾經折騰的情況下背著傷員,幸虧他是把杜斌的身體固定在自己身上,要不然,他也早沒力氣扶他了。就是這短短十幾里的山路,關子亮背著他足足走了近兩個小時,下山的過程中,兩人為了相互鼓舞士氣,一直在相互說話。到底是戰友,戰友想著戰友,到底是兄弟,兄弟向著兄弟。
「慢點,右腳過來一點,站穩,先站穩,走,靠著左邊走,慢走,那個……慢點,好,再慢點礙…」
杜斌的身體雖然附在關子亮的背上,但是他的聲音卻飄了起來,而且就飄在關子亮的耳邊,一直不停地提醒著他。
要不是這個聲音在耳邊一直不停,關子亮無法堅持到現在。他兩眼早就在發黑,頭也在眩暈。
「好兄弟,咱倆現在是捆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了,而且還是籐子拴的,你可見過用籐子拴的螞蚱?呵呵……」關子亮說。
「見過,那就是我和你呀。」杜斌說。
這是杜斌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句話他說得特別重,特別清晰。
聽得出來,他想特別強調我和你三個字,而且還不是平時那種油腔滑調,軟不拉嘰的味道。
說完這句話,關子亮感覺他的身體往下墜了一下,頭一歪,衝著自己的側臉笑了一下,等關子亮回過頭去,那笑容已經飛快定格了,好似一個電波飛越了千山萬水,耗盡了能源,到頭了最後亮了一個燦爛的火花,就匆遽消失了。
「兄弟……」關子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沒發出聲音。
隨著杜斌聲音的消失,關子亮的聲音也消失了。
他邁著機械沉重地步伐,沿著曲折蜿蜒的山間小路前行。漸漸地,路邊一片人高已經開始收成的玉米地出現在眼前,透過玉米地依稀可見溝壑中的各種樹木和飄蕩在樹木上面的炊煙,而炊煙的下面想必應該是山寨和人家了吧?。雖然分不清是什麼時候,但加快腳步不久就可以出現在山村的路口,這個已是不爭的事實。
關子亮這樣想著,就覺得背上的杜斌是睡著了,睡得還很香,看到前面的警察迎面走來也不知道打招呼。關子亮就笑了。他笑杜斌傻樣,睡著了就不曉得醒。笑著笑著,關子亮便看不清楚來人的臉,還有他們頭上的警徽好像也飛舞起來,他想招呼自己一聲,迫使自己清醒,卻不料腿一軟,一頭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