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名成立 第8章
    山村教師王修平眼睛直直地盯住身穿便服的關子亮。直看得關子亮渾身發毛。

    他說:「王老師,你都看我半天了,難道我穿這套行頭有何不妥?」

    他是傍晚進的村,也就是差不多跟蘇小鷗一先一後進的村,因為他們有車。那個時候蘇小鷗正在歐少華新房裡發呆,恍惚中聽到過迎親的樂鼓,還以為是幻覺。其實那不是幻覺,是刑警隊員化裝成老百姓混在迎親隊伍裡,神不知鬼不覺地進村悄悄打一場埋伏戰。

    刑警隊員化裝成迎親隊伍,這讓疑犯怎麼也想不到。不光他想不到,所有的人都想不到。

    王修平凝視著關子亮,面無表情地說:「不是好看,是難看。你一點不像我想像中的英雄,更不像一個刑警隊長。」

    他這是實話實說。關子亮又黑又結實,像個農民,再加上穿的是一個吹鼓手的衣服,衣服不合身,袖子短一截,樣子顯得特別滑稽。

    關子亮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笑著說:「我本來就不是英雄。但我的確是一個刑警隊長。你以為刑警個個高大英俊,像電視劇裡的人物?其實你錯了,英俊出眾容易給人留下過目不忘的印象,反而幹不得刑警,只能當個治安警。當刑警要的就是普通,越普通,越讓人記不住才好。」

    「是嗎?」王修平說。接著,他又補充一句:「我不信。」

    「你不相信?」關子亮說:「要不要我把我的人都喊過來讓你瞧瞧?」

    王修平聽他這樣說,有些不好意思地搖搖頭,但還是愣愣地看著關子亮。

    關子亮見他這個樣子,心裡悄悄嘀咕:這傢伙不會是個同性戀吧?

    關子亮看人有獨到的眼光,什麼人只要過他的法眼,大致上能識出子丑寅卯。平日跟罪犯過招,他只要兩三回合就能將罪犯肚裡腸子摸得清清楚楚。十根腸子摸清九根不算完,說的就是關子亮他們這些警察。

    王修平的眼神裡有一股子很深的憂鬱,這種憂鬱的眼神關子亮很熟悉,他清晰地記得自己見到過兩回。第一回是陪蘇小鷗看電影《斷背山》。這是一部標榜為描述人性的作品,其實說的就是一個同性戀的故事。在美國懷俄明西部,年輕的牛仔傑克-特維斯特與恩尼斯-德爾瑪因同在一個牧場打工而相識,並因為空虛寂寥的生活而彼此產生同性戀。影片裡的恩尼斯自幼父母雙亡,性格內向,沉默寡語。他的內心承受過多的苦楚不堪,因而一雙湛藍色眼睛裡時時流露出一種深深的憂鬱,這種憂鬱讓蘇小鷗很傷感,說,整個片子就因為這種格調才更加顯得悲傷淒婉。可是,無論蘇小鷗如何強迫意志,都無法讓關子亮接受這種扭曲的感情,尤其是看到兩個男人深情擁吻的鏡頭,他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還有一回是他經手的一個過量注射毒品致死人案子,在一個廢棄的柴棚裡,兩個吸毒的年輕人相互給對方注射毒品,不料一方卻因為被注射過量的毒品而死亡,等關子亮他們趕到時,另一位吸毒者不但沒有逃跑,反而死死抱著死者,哀傷欲絕,痛哭不止,直到關子亮他們把他帶到審訊室,他還深陷痛苦不能自拔。關子亮從沒見過這樣為同伴之死哀傷到極致的男人,因此斷定,此人的自責和哀傷只是一種表象的東西,而背後的真相就是:這兩人是同性戀。

    果然,後來那人在交待的過程中有一段經歷自述:我開始喜歡他,是在一列開往西南的火車上,那時我還是個窮學生,沒有錢買臥鋪票。我們相對而坐,起初我沒有過多關注他,只是注意到他的手,我敢斷定這雙手不是鋼琴家的手就是小偷的手,後來證明我沒猜錯,他就是一個出色的小偷。我看著他修長白皙的雙手在茶几上撫摩,那種內心豐富而外表羞澀的動作和表情突然之間打動我的心扉,使我產生強烈的衝動,想把自己的一隻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另一隻手壓著他的嘴唇,不讓他發出任何驚訝的聲音,我渴望這樣做,我對他的手是骨感還是肉感產生了濃厚興趣,我曾經喜歡過男人肉感的手,但是,此刻我願意為了他而改變自己的喜好,我想我也可以做到喜歡骨感的手。因為憑直觀感覺,他的手雖秀氣卻很有力度,是那種骨感力量型的……後來,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喜歡撫摩他的手,親吻他的手,每當我想他,首先出現在腦子裡的就是他的手,我說他就是用他的手控制了我整個心靈和中樞神經……我的一切新生活好像都是從這次旅行開始的。從我腳下踏上這片美麗富饒的土地開始,我的心就像充滿清風似的鼓脹和輕盈起來,我可以盡情地將快樂裝滿我的行囊,我時刻不停地用整個身心來感受著生命的激情,遲來的愛情,還有命運安排給我的奇跡。勃勃的生機充滿了我的生命,正如那些朝生暮死的小昆蟲,把一生的熱情都濃縮在短暫的生命之中,把自己想要表達的精彩都掌握和控制在自己手中,盡情揮灑。我們的靈魂和肉體因共鳴而快樂……難道這還不算是難得的奇跡嗎?我和別人的心靈之間一直都是荒涼的沙漠,是草木不生的荒野,現在我和他卻是花香撲鼻,鳥語盈耳,生意盎然,充滿了活力……過去我的手和身體總是冰冷的,而自從遇見他之後,他說我一身都是滾燙的,他說他就喜歡這種熱情似火的人,可是我常常從他如陽光一樣灼熱的手掌心感到他的熱情和快樂猶如火山蒸騰……

    很遺憾,他聲情並茂的敘述被關子亮打斷。在他憂鬱傷痛的眼神注視下,關子亮終於沒能忍住,當場跑到衛生間吐了一大堆。

    客觀地說,王修平並不像一個同性戀者。他長得帥氣,身材高挑,皮膚白淨,說話聲音不高,音質很純淨,而且文質彬彬的。可是不知為什麼,關子亮就是覺得他的一舉一動都帶有同性戀的傾向。他對自己說:可以看一場關於同性戀的電影,也可以聽一個同性戀在審訊時的藉機發揮,卻無法和一個同性戀共處一室,同睡一張床。只要想到今晚將要跟王修平獨處一室,甚至同睡一張床,他心裡就覺得像有一雙穿草鞋的腳從他五臟六肺裡走過,毛刺得想吐。

    得想辦法把他攆走。當然,攆走不等於不管他,怎麼說他現在也是公安局的重點保護對象,局長說了,如果再出人命,會撤掉關子亮刑警隊長的職務。說實話,關子亮眼下很看重這個職務,因為他已經習慣借助這個職務的優勢來實現自己的許多願望和夢想。他眼下最迫切的願望和夢想就是抓到疑犯,破掉這個案子。要是失去這個職務,那這種實現願望和夢想的感覺就不是他關子亮己的,而是別人的。如此說,保護王修平,就是保護自己的職務,保護自己的職務就是保護自己的理想和願望。道理就這樣簡單。

    為了進一步試探王修平,關子亮用一種柔和的目光望著他,「王老師,請問,你結婚了沒有?」王修平說:「沒有。」關子亮繼續追問:「談過戀愛沒有?」王修平說:「談過幾次,都沒成功。」「為什麼呢?」關子亮好像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王修平說:「還不是因為當老師窮。而且是在這麼一個窮鄉僻壤的地方當村小老師。」

    「唉,不容易啊,這年頭做個男人挺難的。」關子亮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想:他沒說真話。不過他也不想繼續追問下去了,他說:「對了,我最近聽人講了一個關於男人活得艱難的順口溜,說:男人光顧著事業,人家說你沒家庭責任感;光顧家,人家又說你沒本事;專一點吧,人家說你不成熟;花心點吧,人家說你是禽獸;有錢,說你是壞人,沒有錢,人家罵你窩囊廢;不去應酬,怕被領導踢出去,去應酬吧,怕被老婆踢出去……找老婆吧,費錢費力費精神,不找老婆吧,又怕人家說你是同性戀。」關子亮故意將「同性戀」幾個字說得很重,同時眼睛盯著王修平,想看到他什麼表情。

    王修平對這個段子不感興趣,因為它說的那些事好像跟他的生活不搭界。

    關子亮看不出他的敏感反應很失望。他說:「你好像無動於衷?沒反應?」

    王修平笑了笑說:「我只是一個鄉村男人,沒有那些城裡男人的難處。在我們鄉里,做女人才是最難的,也有你說的那麼一個流傳段子,只是我記不得了,只記得一句:絲瓜沒刨皮要挨罵,茄子刨了皮也挨罵!」

    王修平的話讓關子亮哭笑不得。

    「關隊長,你說說,龔傳寶為什麼接下來要殺我?我究竟什麼地方得罪他了?」王修平說。

    繞來繞去,還是繞到真正的話題上來了。關子亮說:「這就要看你肯不肯跟我們說實話了。我也正想問你這個話,你自己反倒先說出來了。你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得罪嫌犯了嗎?」

    王修平說:「我哪裡明白什麼地方得罪他了。他就是一瘋子,好比一頭中槍的野豬,莫名其妙地就衝著我來了。你想想,歐少華是出了名的好人他都不放過,他不是殺人狂,就是中了邪。」

    關子亮聽他這樣說話心裡可不高興了,心想:看來,想讓這位鄉村老師說真話還真難。

    關子亮說:「他不是中邪,他是有步驟,有目的地在實施殺人計劃。他的殺人計劃很周密,上次他是有意放過你和村長,因為他想玩貓捉老鼠的遊戲。而且他嫌一個人跟你們玩不過癮,想把我們引來跟他一起玩這個遊戲,把我們拖累了,拖垮了,然後趁我們疏忽,或是撤退,再出來幹掉你們。王老師我跟你說句實話,通過這幾天和他隱約交手,我感覺他不僅神出鬼沒,而且足智多謀,行為和目的完全像一個不折不扣的殺人狂。」

    關子亮說這話另有目的。果然,聽了這話,王修平不做聲了。他嘴唇嗡動,囁懦無語地看著關子亮。

    「你眼下的處境的確很危險。你看,我們的人守在這裡保護你,卻不能上山去抓他,這要耗到什麼時候為止?要不,我提個建議,你乾脆出去躲躲,反正學校這幾天也不上課。」關子亮說。

    「躲?往哪裡躲?我沒地方去。」王修平聽他這樣說,心裡一下子沒了底。

    關子亮說:「你怎麼可能沒地方去呢?你老家好像不是本鄉的吧?你可以回老家嘛。」

    「我沒有家。我從小就是一個孤兒,是姑姑把我養大的。王修平愣愣地說。

    關子亮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難怪性格如此怪癖,原來事出有因。

    王修平想了想說:「我姑姑住在柳雲鎮。一般情況下我不會去打擾她。既然關隊長你這樣說,我也覺得有道理,那我明天就去姑姑家躲幾天。」

    關子亮說:「柳雲鎮離這裡不遠,天亮我派車送你去,我會跟當地派出所打招呼,叫他們派人保護你。」

    「好吧,我聽你的……安排。」王修平輕聲地說。

    關子亮拍拍他的肩,站起身:「不要怕,我們會保證你的安全的。」說著,他看見桌上有個玻璃杯,走過去用紙巾擦了擦,倒了一杯開水,端著杯底拿給王修平。

    王修平看了他一眼,說了一聲謝謝。

    王修平在喝水的時候不知不覺眼淚掉了下來,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說:「瞧我,真的是被嚇傻了,連水都不曉得給客人倒,反倒要客人給自己倒水喝。」他這麼說,關子亮心裡卻不這麼想。他在想那個在審訊室裡慟哭的吸毒者。在他眼裡,他們的憂鬱和眼淚內涵很相同。

    職業病使關子亮對什麼人都有懷疑。他在取杯子的時候提取了王修平的指紋。

    天亮之後,關子亮派車悄悄將王修平送去了柳雲鎮,他可不想再出人命,當真端掉烏紗。

    王修平走了之後,關子亮對他的臥室進行了一番徹底清查。接著,又親自到村委會給柳雲鎮派出所所長周寧打了個電話,拜託他多派兩個弟兄好好關照一下這位重點保護對象,關子亮特意強調了「關照」二字,周寧自然明白什麼意思。回頭關子亮想繼續在王修平乾淨整潔的床上找到他的毛髮,可幾乎翻遍床單、被子和枕頭,都沒有找到,他有些洩氣地打開王修平的保險刀,竟然也是一無所獲。

    這個王修平,是不是有潔癖埃

    關子亮在恢復保險刀的時候下意識地照了照鏡子,發現自己的鬍子一夜之間長出黑黢黢的茬,像一片火燒地。

    關子亮看著自己一夜之間瘋長起來的鬍鬚,有些自戀地伸手摸了摸,呵,還挺扎手。他想:一會兒要是用這鬍子扎扎蘇小鷗的臉,她還不得嗷嗷叫?平時她總說他辦起案子來一點不在乎自己形象,鬍子拉碴的,這次蘇小鷗就在身邊,儘管她不知道他們夜裡進山了,但天亮之後她就會知道的。蘇小鷗是什麼人?她是成了精的女人,什麼事情想瞞她,門都沒有。想到這裡,關子亮猶豫了一下,拿起剃鬚刀,嚓嚓地修理著自己的臉。胡茬太硬了,平時他都要先用熱水軟化,再打上香皂,今天沒有這些條件,這張臉便弄得十分艱難。刮著刮著,一個不留神,居然給臉上劃出一道傷口,血流不止……就在這時,他聽到通往村小的路上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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