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少鵬怎麼也沒想到報社會派一女記者來採訪。以前他也見過記者,那可是喝酒拿大碗,吃肉盡挑肥的,說起話來比省委書記還牛 逼的主。那次家裡正殺年豬,縣裡和鄉里的幹部帶著兩個男記者上門,半天工夫採訪,半天工夫喝酒,就給弟弟歐少華整出一篇報道來。那是多大的一個版面啊,好幾千字,黑鴉鴉的一片,聽鄉幹部說,那麼大的尺寸,要是算宣傳費或廣告費得好幾萬呢。歐少鵬雖說心疼那十來斤肥肉和好幾瓶老白干,但聽說人家那版面值好幾萬,心裡也就沒二話說了。從那以後,他就對記者有了不可磨滅的好感,心裡常常惦記著,甚至做夢都夢見過他們幾回,一覺醒來才覺得好笑,心想,莊戶人家的,做這夢算甚俅,記者那也是想見就能常見的嗎?一輩子見上這麼一回,都算是祖宗積德了,更別說幾萬塊換那白紙黑字的大榮耀,想都不敢想。幾萬塊,一家幾口子要在南方小工廠打幾年工才賺得回來吶。記者啊記者,歐少鵬福 薄命賤,想再見你們一面,竟然要拿我兄弟的性命來換埃歐少鵬在心裡噓歎。
深秋季節,落過一場雨,天剛放晴。
小陽春的太陽照在身上很暖和,並不像粉館女老闆說的冷瘆瘆的。沒多久,蘇小鷗便出了汗,想脫掉外衣。可是裡面她只穿了一件很性感的塑身內衣,在這種地方暴露自己的魔鬼曲線,她覺得太過扎眼,而且她想到這件內衣是她有意為某個人穿的,而且是跟床必然聯繫在一起的時,她的脖子後面冒出更多的熱汗。
「蘇記者,你一定要給我弟弟寫—篇文章啊,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少有的規矩人家,少華更是性格敦厚,樂善好施,從沒與人結冤生仇,沒想到他會遭人槍殺,死得這麼冤,這麼慘。」歐少鵬哭著說。
歐少華是個公認的好人。蘇小鷗臨來時,為了熟悉背景資料,曾找出《陵洲日報》那篇報道歐少華的文章看過,記得文章說他多年來一直給孤寡老人挑水砍柴,給村民義務剃頭,還撫養了一個讀不起書的貧困學生。由於他一貫行善做好事,村裡人還送他—個「好人」的稱呼。
蘇小鷗骨子裡喜歡像關子亮那樣的「壞人」,但也不排斥像歐少華這樣的好人,因此她說:「像你弟弟這麼一個大好人,龔傳寶為什麼要殺害他呢?據我所知,你弟弟多年來一直幫困濟貧的孤寡老人就是犯罪嫌疑人龔傳寶的親伯父,他總不至於恩將仇報吧?你說說看,龔傳寶的殺人動機是什麼?」
蘇小鷗滿腦子盤旋著「殺人動機」。這原本是劉明給她佈置的一道難題,可是蘇小鷗卻很較真,因為她知道,這次採訪如果不按照劉明的意圖把「殺人動機」搞清楚,那麼寫這篇報道就等於沒有任何意義,稿子也別想通過劉明的二審。
報社審稿實行的是三審制,劉明那裡是第二關,也是最嚴格的一關,而且劉明有個習慣,被他槍斃的稿子十有八九當場毀屍滅跡,不像其他人會按照報社審稿程序和要求在稿簽單上附上不同意見發回一審編輯。
劉明在報社是屬於資歷深而且「橫」的那類人,據說他有很深的背景,九十年代初期寫報告文學出名,不少現任市委市政府領導都是曾經被他「吹捧」上來的,對他抱有深厚的感激。雖說他眼下只是在報社政工部主持特別報道版塊,但報社老總見了他也很客氣,等於是給了他很大的面子。他現在對報告文學不感興趣了,卻對一切刑事案件情有獨鍾,他往往不用親自採訪,只要通過通訊員的一個電話就能「挖」出他認為有賣點,有衝擊力,能吸引讀者眼球的「特別報道」。
別人不知道,以為記者是無冕之王,文章可以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可是蘇小鷗很明白,像她這樣一個學新聞專業又擅長寫深度報道的人在地市級黨報混日子是不會很有作為的。她是怎樣被分配在劉明管轄的政工部特稿組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深度報道和特別報道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搞不清楚報社怎麼將其混為一談。臨來前,老總找她談話,稱劉明是資深的老主任,這次報社推行人事制度改革,人員安排實行自由組閣,劉明看在和蘇小鷗是老鄉的情分上,主動提出接受蘇小鷗,這說明他還是看好蘇小鷗的,只是他擔心搞深度報道的蘇小鷗性格太有稜角,不聽他的招呼捅出什麼簍子,因此要老總親自給她打個招呼。「呵,這麼說,我等於受了他莫大的恩惠,按照投桃報李的遊戲規則,我從此就該是他手下的一條忠實走狗,成天只能守在他指定的門口,他叫咬誰就咬誰,命令咬幾口就咬幾口。」蘇小鷗早年讀過王躍文的官場小說《國畫》,對這幾句揶揄黨報記者的話記憶深刻,脫口而出。老總很明顯地皺了皺眉頭,但是做領導的涵養讓他立刻恢復了常態,長者一般伸手按了按她的肩頭,說:「什麼狗不狗的,別動不動就把自己歸為另類,要深沉,要學會說人話……」老總看見蘇小鷗擱在案頭的一本書,拿起來翻了翻,發現是一部反映新聞內幕的書,書名叫《深呼吸》,裡面折了許多記號,便借用書名對她說:「要學會深呼吸……」蘇小鷗忍不住笑了,她很佩服老總的語言藝術,罵了人,還不讓人生氣,還得傻乎乎地笑。
蘇小鷗知道自己在學會「深呼吸」之前,首先得學會適應劉明。她想:這篇文章如果不把「殺人動機」弄出來是過不了他那關的。她覺得新聞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進行挖掘,憑什麼只認準一條道?這不是誤導和扼殺她的新聞敏感和天性是什麼?簡直就是蓄意謀殺。而他的謀殺動機又是什麼?
蘇小鷗脫口而出。
「誰知道他的謀殺動機是什麼?」歐少鵬以為蘇小鷗在問他話。「他從小就是我們村裡的一個混混兒,別人上學的時候他在打流,小時候偷雞摸狗,長大拐賣婦女,再後來不就只有殺人了?」
歐少鵬以他的理解方式推斷龔傳寶的殺人動機,讓蘇小鷗哭笑不得。
蘇小鷗估計他也不會知道龔傳寶的殺人動機。只是這其中的原因太蹊蹺,難道是歐少華數年如一日地照顧老人,老人出於真心感激,想在死後把房子和田地留給歐少華。在農村,房子和地就是最大的遺產,所以,老人的侄子龔傳寶由妒生恨槍殺了這位好人?
蘇小鷗把自己的想法提出來徵詢歐少鵬的意見,可她的話一出口就被否認。歐少鵬說:「哪能呀,我們鄉里的田地不屬於個人財產,歸鄉里統一調配。」
蘇小鷗「哦」了一聲臉卻紅了。她覺得自己真是孤陋寡聞,竟問出這樣愚蠢的問題。以前,蘇小鷗聽某些媒體記者或電視節目主持人嗲聲嗲氣地提些白癡問題,還很維護同行的面子,認為那只是偶爾的智力拋錨,自從那次在電視上看到長賦衛視鴻運連連節目主持人王兮在節目中提問:「請問元宵節吃什麼,中秋節吃什麼?什麼棋只有黑白兩種顏色?新華字典是幾個字?人拿什麼吃飯?」之後,蘇小鷗才算真正明白為什麼公眾嘲笑時下媒體的某些記者和主持人是白癡的緣由了。王兮跟蘇小鷗是好朋友,又是大學同班同學,兩人最有緣分的就是同時喜歡上一個男人,而這男人後來跟蘇小鷗結了婚,又閃電般離婚,再跟王兮結了婚,這讓蘇小鷗覺得很沒面子。好在蘇小鷗文章很出名,為人也比較低調,不像王兮成天只知道對著觀眾賣弄風姿,頻頻搞笑,成了某些閒人茶餘飯後的一個笑柄。可是今天,蘇小鷗覺得自己提出的問題比王兮更白癡,更跌面子。
走著走著,蘇小鷗發現一畦接一畦的蕎田正開著白如雲絮的花,可不知為什麼,有的地方被人割掉了,只剩下寸許的茬。
「咦,這蕎剛剛開花怎麼被人割掉了?」蘇小鷗問。
「你已走到瓦屋場地界了,前面就是沖天溪,有人親眼看見龔傳寶就藏在溪谷裡,老百姓不敢上山割草喂牲口,只好割大路邊的蕎。」歐少鵬哀聲歎氣地回答。
「啊?原來是這樣,多可惜呀……」蘇小鷗說。
「可惜的不止蕎,還有油萊沒種下,包谷紅薯也老在山上,爛在地裡,沒人敢去收呀。」歐少鵬憂心忡忡地說。
勞累與悲傷使得歐少鵬顯得十分蒼老。他說他父母去世使他蒼老十歲,去年幫少華盤親娶媳婦蒼老十歲,今年少華出事他又老十歲,這樣算起來,他雖然才三十多歲,卻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
這話題太沉重。蘇小鷗幾乎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我聽說少華娶的媳婦是陽村姑娘,這陽村水鄉女子可是出了名的美女呀。」蘇小鷗選擇了一個輕鬆的話題。
「唉,鄉里人不圖什麼美,圖個實在。父母都不在了,我當大哥的不幫他盤親,對不住泉下的老人……這陽村女子是漂亮,但討來卻不易呀,害我欠下幾年還不清的債……這下完了,沖擔挑茅兩頭空,結婚不到一年,娃也沒留下一個,就這樣絕了戶……」歐少鵬說著便哽咽起來。
他是不管任何話題都能扯回到悲傷的主題上來,這一點蘇小鷗卻沒有想到。
她的心被扎得生疼,再也不敢開口。
去瓦屋場要經過歐少華的墳塋地。歐少鵬說,蘇記者,你要不要去我弟弟墳上看看?今早埋的,就在大路邊不遠。
「好埃」蘇小鷗爽快答應。
登上一個土坡,歐少華的墳塋突兀在眼前。
太陽鑽進雲層,天色一下子暗淡下來,給重重疊疊的山嶺和綠樹蒙上了一層陰沉而又凜冽的森冷。
蘇小鷗驀然之間體會到老闆娘說的冷瘆瘆的感受,她感到渾身充滿了寒意。
金黃色新土壘起一個矮矮瘦瘦的土包,草草圍了幾圈麻石,還有抬喪用過的稻草繩圍在墳上。就這些。
「鄉里人的墳,寒磣。」歐少鵬內疚地說。
蘇小鷗問:「怎麼碑都沒立一個?」
歐少鵬回答:「我們鄉里的風俗,要三年後才能立碑。」
蘇小鷗說:「為什麼?」
歐少鵬說:「這個……我也不大清楚,聽老輩人講,頭三年死人還沒超生,若是立了碑,就沒法超生了。」說完,見蘇小鷗沒有表示,又忍不住補充一句:「都是鄉里人的迷信。」
蘇小鷗望著墳前用三塊石頭壘起的一孔小小祭龕,龕中擺著幾色供品,有煙、酒、飯和肉。
蘇小鷗問:「這些東西都是他平時喜歡的嗎?」
「不是。我弟弟平時不抽煙不喝酒。肉也吃得很少,他說一年才養大一頭豬,不容易。去年給他娶媳婦虧欠不少賬,今年過年咱家都沒殺豬。」歐少鵬說話間淚水無聲地流淌下來。
「既然他不抽煙喝酒,也不吃肉,幹嘛用這些東西祭他?」蘇小鷗說著稀里嘩啦將那些東西掃了出去,又一聲不響地將手裡的野菊花放上去。這是她剛剛在路邊采的,她很喜歡這種樸實溫婉的小花,覺得它跟歐少華很像,很般配。
蘇小鷗略帶個人化的激越情緒使歐少鵬感到茫然。他不知道這些東西在蘇小鷗眼裡代表什麼意義,他只知道在山裡人眼中這些都是上好的供品。
「我弟弟死得遭孽,那天他連晚飯都沒吃……就是投胎超生,也是一個餓死鬼投胎……」歐少鵬喃喃自語,淚流滿面。
山風噓唏,滿山茅草扎扎作響,白雲成陣地在瓦屋場上空飄移,一顆慘淡的白太陽漸漸西墜,西邊天沉澱著大塊鉛灰色翳雲。
狂風吹得蘇小鷗睜不開眼睛。她單薄的身子猶如茅草花在風中飄飛。
蘇小鷗在墳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然後在心裡默默地哀道:「歐少華,你安息吧。」
她低著頭,淚水簌簌流個不停,紛紛灑落在藍色的花叢中。
蘇小鷗流淚還有一個不為人知原因,是因為她覺得歐少華的墳包太矮太寒磣,心靈受到了強烈震撼。不久前,她曾見過她認為最豪華的墳墓。那是劉明花好幾十萬給他父母修建的一座豪華墳墓。
那次去參觀劉明父母陰宅的除了報社本部的人,還有各區縣新聞幹事和公檢法司政工部新聞幹事,以及市裡一些職能部門的「新聞人物」,隊伍可說是浩浩蕩蕩,幾十號人,分十幾台車浩浩蕩蕩地來到劉明的家鄉。一路上大家都熱熱鬧鬧地討論著給自己先祖修墳立碑的事,好像這也是新近流行的一種時髦。據說市裡的殯葬行業最近紅火得不得了,殯葬管理所興建了好幾處豪華陵園,殯葬管理分文化類、技術類、風水類、營銷類、工藝類等等,還聽說現在裝遺體有納米袋,裝骨灰有水晶盒、花崗盒、玉雕盒、純金盒。墓碑有中式墓碑、美式墓碑、歐式墓碑、藝術墓碑。刻碑工藝分日式、韓式、阿拉伯式、紀念碑式、宗教式。墓園防護設有監控錄像、防盜報警、安全網……等等。據說購買一座豪華墓至少得花二十萬。
劉明給母親修建的豪華墓位於他自家老屋背後幾百米處。長長的花徑甬道,彷彿通向一座莊院,莊院的兩扇朱漆大門上寫著大大的佛字。墳墓是一個約十幾米高的三層八角亭閣,亭頂雕龍刻鳳,裝有避雷針。墓高、寬約為四米,加上拜台和台階長約二十米。墓前雕刻著哼哈二將兩門神,手持寶劍長矛,威風懍懍。墓四周是刻著「二十四孝」的碑廊,中間一塊碑文是劉明自己寫的祭奠文章。墓前寬闊的平台上,香爐、石燈、石獅、石桌、石凳等雕刻精美的石器一應俱全。整個墳墓採用當地有名的花崗岩石材打造,一共花了三十萬。光是買下周圍兩畝地就花了十多萬。
在祭祀過程中,人們紛紛把精緻的紙紮別墅、汽車、電器等祭奠品拿到墓前燒化。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有人居然燒「小姐」和「超女」給老太太和老爺子取樂。一個腦滿肥腸的傢伙指著紙紮上的某某超女名字說:這個女的我喜歡,她的騷勁夠味。他們為劉明父親燒的八位「小姐」身上竟寫上了某某夜總會的字樣。
清明掃墓的人很多,可是誰家也沒有劉明那天祭墳熱鬧排場,鞭炮放了足足一個小時,原來,所有的車箱後面裝的都是鞭炮和祭品,難怪看起來別人手上都是空空的,只有蘇小鷗像模像樣地抱著一束花,那是她跑了幾條街,專門挑選的白菊花。當時很多人用一種怪怪的眼光看她,她還不明白,現在想起來自己真的很傻,很滑稽,人家分明就是為了收禮,哪個要你的一份心意。那次劉明收禮金就收足了一套房錢,甚至有人拿金錶金手鐲當祭禮。據說這些人都是靠了劉明才有今天的,這些年來,劉明用《陵洲日報》的版面為他們墊腳鋪路,使他們到達今天的位置。蘇小鷗悄悄地在心裡罵劉明借一座「死人墓」賺錢,真是生財有道。
只是有一點蘇小鷗覺得很奇怪,在劉明母親的供桌上堆滿了金山銀海,可是卻有一樣東西是不值什麼錢的,那就是桃子。有鮮桃,有干桃,還有蠟制的仿真桃。據劉明說,三年自然災害年代,因為家裡窮,糧食極度短缺,他父親在青黃不接的時候餓死在山上,母親當時懷著他,正害喜,一心想吃酸桃子,母親去找父親時,天色雖晚,可是母親眼力好,老遠就看見幾隻凶殘的豺狼在撕扯著父親的骨骸,母親用盡力氣嚎叫吼罵嚇退了豺狼,撲到父親身上,從父親身上搜尋到三個還沒成熟的青毛桃子,母親當時眼睛一亮,恨不得立即將桃子塞進嘴裡,可是她沒有這樣做,她顧不得傷心悲痛趕緊往家裡跑,因為她想到家裡還有三個兒女早就餓得奄奄一息,正等著她拿食物救命。母親一邊跑一邊大口喘氣,那是極度虛弱的表現,因為她很久都沒有吃過有營養的東西了……那段路程在母親的記憶裡真的是無比漫長,等到她耗盡體力,渾身汗透地跑回家,把三個桃子分給孩子之後,她自己卻昏倒了……
劉明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在場的人都唏噓不止。
蘇小鷗不知如何表情為好,心裡道:一定要表現出悲傷,最好是淚流滿面,甚至是哭出聲來。可是她怎麼調動情緒都無法讓自己像電影明星似的,想哭就哭,眼淚順著眼角唰唰流下來。她用眼角瞟瞟那些人,那些人都傷心得很自然,這就奇怪了,不是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嗎?今天怎麼就出了怪?
早知道今日有這一道嚴峻考題,怎麼也得事先準備準備,實在不行,帶盒清涼油在身上應急也好,說不準這會兒還真派上了用常不行,劉明是個精細人,而且特別喜歡記仇,為著將來的工作以及反方方面面考慮,得哭出來。也許他這就是對所有人的一種考驗,尤其是蘇小鷗。
「老天,拜託!讓我哭出來……哎呀,我就是哭不出來怎麼辦?」蘇小鷗自言自語急得團團轉。就在這個時候,她身邊有個大塊頭悄悄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人們的視線,又用手摀住鼻子,假裝成擤鼻涕的樣子悄聲給蘇小鷗支招,他說:「你哭不出來是吧?我見過你,知道你是他的下屬,那你不哭可不行!我教你一招:你現在拚命想想自己有什麼傷心事,就哭得出來了。」
蘇小鷗在他身後小聲說:「我沒什麼傷心事呀。」
那人說:「窩火的事呢?」
「也沒有。」
「那,你就假設丟錢包了。」
「丟錢包有什麼好哭的?我錢包裡從來都沒有超過500元錢的時候。」
「切,瞧你說得輕巧,我今天要不是跟丟了錢包差不多,我也哭不出來。」
「啊,原來你們都是因為這個傷心埃」
「可不。哎哎,要不你幻想自己得了病,絕症,對對,艾——滋——玻」
「呸,你才得艾滋病!」蘇小鷗怒不可遏,出手在那人背上揍了一拳。
劉明講完了故事之後,又把大家領到石碑前看墓誌銘,那是他充分發揮自己舞文弄墨長項,精心地遣辭造句,為母親寫的一篇感人祭文,請當地有名氣的工匠將全文篆刻在一塊花紋和顏色都非常莊重的大理石墓碑上。
人們終於有了充分展示各自才華的機會。在這莊嚴肅穆的大理石墓碑前,有的人用手指著祭文,一個字一個字聲情並茂地念,有的則默默地一邊在心裡吟誦,一邊搖頭晃腦如得真經寶傳。更有那輕薄膚淺的傢伙,一邊斷文識字,一邊「哇塞」「ok」地大叫,彷彿世界上就他被感動得稀里嘩啦,不可開交。
劉明父母墳墓的豪華氣派程度讓所有的人都大開了眼界,大受啟發。當場就有不少人發表感慨,說簡直就是開了一個生動感人的現場會,紛紛表示要認真觀摩學習,回頭如法炮製,也要給各自的先人墓好好打造一番。否則,對不起列祖列宗。
「對對對,觀摩學習,回頭如法炮製。就算不能如此這般,也要八九不離十。」附議者頻頻點頭。
其中有個交通部門的辦公室主任說,今天來得值當,受益匪淺,請大家賞臉,給我個面子,晚上我在醉仙樓請大家的客,大家好好敬我們劉大孝子一杯,感謝他為我們樹立了一個好榜樣,同時,也為發揚我們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美德開啟了一個先河。他的話一落音,眾人一齊鼓掌,將氣氛推向高潮。
蘇小鷗清楚,醉仙樓一桌酒席的定價是2880元,據說這個價格是有講究的,諧音是「兒發發您」,想想,兒子發了再發老子,正符合當下人的心願,因此,許多公費開支的人想都不用想就會選擇來這裡消費。
蘇小鷗心裡明白,這些人是慷公家之慨,不過是媳婦拿公公的「行頭」當鋼條子舞罷了,要真讓自己掏腰包,像這樣幾十個人,四五桌,最起碼得花上萬元,這樣的高消費誰也不敢拍著胸膛說:「我買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