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2)
「我認識的袁祖耘,驕傲、自滿、眼神犀利、沒有耐性,可是同時,他又有一種男孩般的可愛,他可以笑得很燦爛,可是一轉眼又默默地躲在角落裡抽煙。我不知道他發生過什麼,——也許我先生知道,但他不肯告訴我——我想說的是,沒錯他有很多缺點,很多時候會讓人覺得他這個人性格很惡劣,但他是個好人,一個值得好好對待的人。」
「……是他叫你來跟我說這些的嗎?」
「當然不是!」Shelly一臉「別傻了」的表情。
「……」
「他最近脾氣很不好,我們都不太願意跟他講話。」
「……」
「可是……我也好、所有的家人也好,或者任何其他人,都不想看到這樣的袁祖耘。有時候我覺得他就像是一隻鷹……不過是被鎖在籠子裡的鷹。」
世紛倏地站起身,椅子因為拖動得厲害,「砰」地倒在地上。周圍的人,包括Shelly在內,都訝然看著她。
「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了。」說完,她扶起椅子,逃也似地離開了。
她快步走向電梯,正好有一部載滿了下樓吃飯的人們,「叮」地打開了門,人群從電梯中湧出,最後只剩下一個人,那人兩手插袋,靠在鑲著鏡面的牆上,黑色金屬邊框的眼鏡後面,是慵懶而犀利的眼神。
「你不是要進來嗎?」袁祖耘伸手按住開門的按鈕。
她很想轉頭就走,可是腳步卻不由自主地移了進去。
電梯門關上,他盯著電子顯示板,說:「難道你就不能學會在看到我的時候不要表現得這麼不自然嗎?」
她別過頭去,很久才憋出一句:「……我很自然啊。」
他伸手撫上她的臉,說:「這叫自然嗎?臉部線條這麼僵硬。」
她觸電般地躲開他的手,他哈哈大笑起來:「你看吧,很不自然。」
「任何正常人被摸臉都會跳起來的吧!」她不甘心地回答。
「那要看被誰摸了,況且……我摸過的又不止是臉。」他嘴角扯出一個微笑,繼續看著顯示板。
「……」她的雙頰泛起可疑的紅暈,腦海裡浮現的,是某些讓她窘迫的場景。
電梯停下來,是他們公司所在的樓層,世紜走出去,想快步離開,卻又遲疑地停下來,轉身看著還在電梯裡的他。
「我去吃飯了。」他按下一樓的按鈕,依舊雙手插袋,靠在牆上看著她。
「那為什麼……」
她想問的是,那為什麼又跟我一起上來?
他微微一笑,用一種平靜的口吻說:「跟你在一起……多一秒也是好的。」
電梯門緩緩合上,那個微笑就此離開了她視線,可是她卻忍不住地想念起來。
她忽然想起Shelly的話:他是一隻鷹,不過,是被鎖在籠子裡的鷹。
星期五的中午,世紛接到前台的電話,說門口有位先生找她,她疑惑地走出去,沒想到來的人竟然是項峰。
「啊……你好。」她點了點頭。
「你好,」項峰穿得很正式,跟前幾次的他不太一樣,「我剛好在附近開會,聽項嶼說你在這裡上班,就順便來找你吃飯。」
「哦……」她看著他,隱約像是知道他的來意,於是笑了笑,「好,你等我一下。」
她回辦公室拿了錢包和手機,便跟項峰一起在電梯廳等待著,項峰輕聲而禮貌地詢問她吃什麼,沒有一點點的不自然和尷尬。她恍惚地看著他,覺得一切都好像不太真實,因為眼前的這個男人,在冥冥之中,再一次開啟了她和袁祖耘的那部時光機器。
電梯門開了,原本正在介紹周圍食肆的世紛忽然停了下來,因為她看到袁祖耘和另一個同事從電梯裡走出來,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後的項峰,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她垂下眼睛,等他走出來之後走進電梯,她按下一樓的按鈕,然後是關門鍵。她不敢看他,卻可以感覺到他正看著她。
電梯門終於關上,她在心底歎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才想起身後的項峰,連忙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剛才說到哪裡了?」
項峰不介意地搖搖頭:「沒關係,只是吃頓飯而已,選你自己喜歡的就好。」
世紛帶他去附近的一家西式餐廳,總覺得像他這樣的人,比較適合正式而精緻的地方。可是走到門口,項峰卻忽然拉著她去了街對面的茶餐廳。
「你怎麼……」坐定下來,她有點疑惑地看著對面這個正在點菜的男人。
「因為你比較喜歡這家不是嗎?」
「……你怎麼知道。」跟他在一起,她永遠覺得自己是一個逃不出偵探手心的犯罪嫌疑人。
「因為你老遠就在張望這家門口招牌上寫的『今日特價菜』啦。」他微笑,卻一點也不擺架子。
她也笑了,帶著無奈和釋然,接著如願地點了自己想吃的「海南雞飯」。
「你就開門見山吧。」服務員走後,她忽然說。
項峰摸著下巴,看著她說:「幾個月不見,你好像改變了很多——不過,我個人覺得是好的改變。」
「謝謝。」她也看著他,不再想掩飾自己。
「昨天我那個很討人厭的弟弟忽然來找我,說是子默最近有點反常,情緒低落,也不太願意理睬別人,那小子追問了之後,才知道是跟你吵架了。」
「……」
「他說他也找過其他朋友試著勸和,但子默還是情緒低落,」他拿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冰水,「你也知道,那小子對於子默的事情,雖然嘴上不說,其實卻很上心。而且……我覺得我也有必要來找你談談。」
「……」
「因為半年之前,子默也曾經來找過我。」
「?」
「她跟我說,有一個很多年沒見的好朋友,雖然每天都掛著笑臉,可是她卻覺得對方並不快樂,甚至於很痛苦。於是她來找我,想請我幫她看看,這個好朋友究竟是不是像她所說的那樣,如果是的話,她說……」
「?」
「無論如何,也請我幫這個好朋友快樂起來。」
「啊……」世紛捂著嘴,子默那張木訥而善良的臉龐就出現在她面前。她皺起眉頭,並不是難過,只是,想要忍住即將滑落眼眶的淚水。
「她說,因為她很喜歡看這個人的笑臉,在她最失意、最困惑的時候,正是這張笑臉,給了她莫大的力量和勇氣。」
世紛抬眼看著那墜滿了星形吊燈的天花,終於還是沒有讓眼淚流下來。
「我很抱歉,」項峰悄悄地遞了一塊手帕給她,「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哭的。」
「……沒關係,」她沒有去接他遞過來的手帕,而是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那麼後來你有什麼發現嗎?」
「沒有,」他搖頭,「我想我還是不太擅於跟女人打交道,好像每一次的試探都被你識破了。」
世紛忍不住笑起來,儘管眼裡還有淚水:「現實生活還是跟書上的不太一樣是嗎?」
他點點頭,像是不得不承認這個結果:「我聽子默說,你有個雙胞胎姐姐,很多年前死了,我想你大概就是因為這件事變得不快樂,只不過我還是有點疑問。」
「?」
「我可以理解失去親兄弟姐妹的痛苦,因為我本身也有一個弟弟,如果他發生了什麼事,我想我的痛苦不會比你少,但你的痛苦……好像並不只是失去親人這麼簡單。就像是,你在失去了姐姐的同時,也失去了你自己。」
「……」
「……」
茶餐廳裡的聲音很雜,人們不斷地訴說著自己的事情,沒有人聽到別人在說什麼,也沒有人去關心別人在說什麼。
可是世紛卻覺得自己的聲音,有如在安靜的禮堂中央迴響的樂曲那樣清晰:
「其實我——」
「——不用回答。」樂曲被切斷了,取而代之的,是項峰那溫柔的聲音。
「?」
「如果有什麼話要說的話,就試著去跟子默說吧。」
「……」
「也許她會拒絕你,可是不要放棄,她就是那種……嘴上說著『絕對不原諒你』,但心裡卻會為你找千萬個值得原諒的理由的人。」
世紛張嘴想說什麼,可是最後,她還是微微一笑,說:「謝謝。」
這天晚上,世紛下班回家的時候,去附近的商店買了一瓶紅酒,就是以前在子默那裡喝過的品種。
天空雖然沒有飄雨,但卻是陰沉沉的,彷彿隨時都會翻臉的小嬰兒。
她把車停在車庫,拎著紅酒坐上電梯,其實還缺了一些東西,可是她沒有去買,她只想一個人坐在客廳的窗台上喝酒,如果可以的話,一邊聽著書璐的節目一邊看著遠處的霓虹燈,那麼這會是一個她最喜歡的、安靜的夜晚。
電梯停在31樓,她低著頭走出來,抬頭的時候,卻不期然地看著正靠在她房門上的袁祖耘。頭頂的聲控燈是白色的,照得他嘴角那惡劣的微笑看上去很蒼白:
「中午那個男人是誰?」
「……一個朋友。」她看著他腳邊那個方形的盒子,訝然地想,原來他是來質問她的。
「什麼朋友?」
「普通朋友。」她本想去摸鑰匙開門,可是又放棄了。
「為什麼要單獨跟他出去吃飯?」
「不可以嗎?」她問出來的一瞬,才發現自己的問題可能已經激怒了他。
「不可以!」他瞪她,像是已經到了忍耐的邊緣。
「……」
「……」
他們沉默著,直到袁祖耘忽然懊惱地冷笑一聲:「虧我還帶著蛋糕來要給你過生日……」
她別過頭去,不想告訴他,她第一眼就知道那盒子裡裝的是生日蛋糕。
「又沒人叫你來……」她賭氣地說。
袁祖耘瞪她,然後移動腳步走到她面前:「我怎麼能不來?」
「……」
「我生日的時候,你不是也趕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