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週末的上午,世紜早早起床,因為又是去見蔣柏烈的日子。
他還是請她喝牛奶,桌上那本又大又厚的筆記本翻到了新的一頁,左上角寫了這一天的日期以及她名字的英文縮寫。
「這一周你過得怎麼樣?」蔣柏烈在桌子後面坐下,開始喝牛奶。
「……還好吧。」世紜聳了聳肩。
「如果一定要你回答『好』或者『不好』,你的答案是?」
她躺在椅子上,看著眼前的天花板,遲疑地說:「好……好吧,比上周好一些,所以我覺得應該稱之為『好』。」
「Goodnews!」他放下手中的易拉罐,從桌上拿起一副無框眼鏡,架在鼻樑上。
世紜看著他,目不轉睛,直到他也看著她。
「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只是覺得,戴上眼鏡的你跟上次有點不同。」
他笑容可掬:「我也覺得你跟上次不同呢。」
「?」
「上次我的眼鏡送去修了,所以看你的時候是『霧裡看花』,這次會比較真切。」他瞇起眼睛的樣子,很好看。
世紜覺得自己有點臉紅,於是掩飾地喝起手邊的牛奶。
「好了,」蔣柏烈說,「我想我們可以開始了吧。」
「嗯……」
「那麼,你這周還做過上次說的那樣的夢嗎?」
世紜點點頭:「做過一次,忘記是哪一天了,這次是一個外國人,金髮碧眼,叫Linda。」
他吹了個口哨:「哇哦,是美女麼,身材怎麼樣。」
她笑著搖搖頭:「忘了,真的忘了,我想那不是我夢裡的重點。」
「好吧,」他也笑著說,「下次做夢的時候記得幫我留意一下。」
「……好。」
「現在我有一個問題,小小的問題,希望你能回答我。」
「嗯。」
「你曾經在夢裡夢到過你的姐姐嗎?」
世紜的腦海裡閃過很多片段,像被快進了的錄像帶,不斷播出毫不相干的畫面。
「有……有的。」她手心冒汗。
「在發生事件之後?」
「是的……」
「夢見了什麼?」他忽然看著她,全神貫注地看著她,目光柔和而平靜,像在撫慰她痛苦的心靈。
「夢見……一樣的……」
「一樣的?」
「也是告別,她在向我告別,叫我好好活下去……」
「你回答她了嗎?」
世紜原本盯著天花板的眼睛轉向蔣柏烈:「回答?不……不知道……不記得了……」
他盯著她的臉,過了一會兒,露出溫柔的笑容:「夢見過幾次?」
「只有一次。」
「好吧,我的觀點是,也許你不斷做關於陌生人的夢,是因為在潛意識裡你很後悔沒有回答她,沒有把想說的話告訴她。」
真的是這樣嗎?世紜不禁苦笑。
「給你一個建議。」
「嗯……」
「如果下次再做關於陌生人的夢,除了幫我注意身材之外,也請把你想說的話告訴對方——就當作,那是對你姐姐說的。可以嗎?」
他的微笑溫柔而堅定,以致於,世紜忍不住點了點頭。
這一次,當蔣柏烈說結束的時候,牆上的時鐘顯示,他們聊了一個半小時。世紜想,這算不算是她慢慢好轉的前兆呢?
「對了,」臨走的時候,蔣柏烈說,「想留一個回家作業給你。」
「?」
「下次再夢見陌生人的時候,請試著忘記他(她)的名字。好嗎?」
世紜遲疑地「嗯」了一聲,不太明白他的用意。不過既然他這麼說了,那麼就不妨嘗試一下吧。
這天下午,世紜頂著烈日練習了兩個小時的倒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天晚上開過了子默的車的緣故,原本習慣了左行的她,漸漸對右行有了感覺。一臉嚴肅的教練,在悶熱的天氣下表情緩和起來。
晚上本來約了石樹辰去看電影的,但他臨時打電話來說要改期,於是世紜又去了上次遇見過袁祖耘的那家餐廳。
她依然坐在靠牆的位子,點完菜,眼光不直覺地在店堂裡掃視著,沒有,沒有看到任何一張熟悉的面孔。她垂下眼睛,心想,應該沒有人會再去曾有著不愉快經歷的地方,即使那裡的菜很美味。
「可以坐嗎?」
世紜抬起頭,錯愕地說不出話來。
袁祖耘在她對面坐下,摘下墨鏡放在桌上,示意服務生拿了一個煙灰缸過來。
「雞肉飯套餐,謝謝。」他說「謝謝」的時候,並沒有任何感謝的成分,只是一個禮貌的結語。
世紜怔怔地看著他,張嘴想說什麼,卻被他搶先了:
「你是一個人來的吧。」
「如果我說不是,你會去別桌嗎?」
袁祖耘摸了摸鼻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平靜地說:「你不是出國去了麼,怎麼突然又回來了。」
世紜抿了抿嘴,很不想回答,但最後還是生硬地說:「總要回來的吧……」
他稍稍瞇起眼睛看著她,好像在想著心事,又好像,只是在發呆。
世紜點的通心粉上來了,她拿起餐具,向袁祖耘示意了一下,袁祖耘立刻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然後拿出一包煙,開始玩起煙盒來。
她用眼角的餘光注視著他手裡的煙,打算一旦他要拿出煙來抽的時候,就一臉正經地說:「對不起,我很介意別人吸煙。」
然而,袁祖耘只是玩著盒子,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說:「我記得你還有個雙胞胎姐姐?」
世紜詫異地抬起頭,忘記了剛才關於煙的一切,嘴裡的通心粉不知道是不是被浸泡在沙司醬太久的緣故,味道有點酸得發苦。
「嗯……」她草草地應了一聲,低下頭繼續吃著盤裡的東西,裡面有她最討厭的西蘭花,可是她根本沒注意到。
也許她可以對蔣柏烈說出關於世紛的事,卻無法對其他任何人說。
「為什麼你對我總是一臉防備?」袁祖耘直白地說,同時,也直白地看著她,手上的煙盒停滯著。
「有嗎……」她直覺地說,不敢看他。
「有。」他斬釘截鐵。
「可能因為……我對男人有恐懼症。」她的回答很生硬,不過那是一個很好的借口,因為連她自己也開始覺得自己就是這樣。
袁祖耘看著她,沒有說話,忽然笑起來,笑得露出眼角的魚尾紋,笑得褪去了原來的戾氣。
「怎麼了……」世紜停下手裡的叉子。
「沒什麼……」他好像笑得很開心,為了不讓她尷尬,把頭轉向其他的地方,但臉上的笑卻沒有停止。
奇怪的人!
世紜低下頭用叉子戳著盤裡的通心粉,心裡有點憤恨。
這個時候,袁祖耘點的雞肉飯也上來了,他們沒有再說話,各自吃著自己盤裡的東西,變成一頓沉默的晚餐。世紜偷偷瞥了對面的男人,他沒有再笑,臉上的線條卻是柔和的。
結帳的時候,服務生很自然地走到袁祖耘的身旁,他也很自然地付了。世紜一直沉默著,沒有要給錢的打算,幾十塊錢他應該還請得起吧,如果一臉急切地想要跟他分攤,反而有點不倫不類起來。
「晚上可以請我看電影嗎?」他忽然說。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請你吃飯,你總也該有點表示吧。」他並不像在開玩笑,但也不是很認真。
「我還是請你坐車吧。」世紜盯著他的眼睛,從皮夾裡拿出一張鈔票放在桌上,向他推了過去。
袁祖耘戴上墨鏡,把鈔票又推了回去:「不要,我要看電影。」
結果,世紜憤憤地看著手裡的爆米花,他們還是來看電影了。
「這東西……」袁祖耘摘下墨鏡,看著爆米花,「會好吃嗎?真搞不懂……」
說完,他搖著頭把手裡的票交給檢票員。世紜目瞪口呆地跟在他身後:可是,這爆米花是他買來塞在她手裡的不是嗎……
影片開場了,世紜沒想到袁祖耘挑的是喜劇動畫片,前前後後大大小小的觀眾們都隨著劇情笑得前俯後仰。黑暗中,她偷偷看他的側臉,他也在笑,笑得很傻,不是那個面無表情的袁祖耘。
忽然,他像感應到她的目光一般,轉過頭笑著說:「怎麼,不好笑嗎?」
世紜的臉一瞬間紅起來,可是幸好,這裡是電影院。
她敷衍地「哈哈」笑了兩聲,算是捧場,袁祖耘沒有管她,又看著大屏幕笑起來。
她微微扯著嘴角,真正好笑的,是他吧。
影片散場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十點半了,世紜走到旁邊把空了的爆米花紙筒丟到垃圾箱裡,一轉身,袁祖耘還在原地等著她,目光矍鑠。
她有點踟躇,忽然心生一股轉身就逃的衝動,但最後,她還是走上去尷尬地點了點頭。
「要我送你回家嗎?」袁祖耘問。
「不……不用了吧……」她答得遲疑。
袁祖耘噘了噘嘴,有點慵懶地「嗯」了一聲,就沒再說話。
她忽然覺得他那個噘嘴的動作很孩子氣,跟她印象裡的袁祖耘很不同,一個會噘嘴的惡魔?想著想著,她忍不住笑起來。
「笑什麼?」他疑惑地看著她。
「沒什麼……」世紜學他把頭轉向別的地方,嘴角卻還掛著笑意。
走出電影院,袁祖耘雙手插袋,說:「回去的路上小心。」
「哦……」世紜覺得這樣的氣氛有點怪,所以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麼,再見了。」他微微低下頭,想看清楚她眼裡的東西。
「再見……」她嚇得後退了幾步,僵硬地擺擺手,轉身逃走,也不管那個方向,是不是回家的方向。
她只是很單純地想逃開,逃離那個男人的身邊。
至於說為什麼,她也不知道。
星期一早晨的溫度已經攀升到了35度,所以當世紜踏進辦公室的時候,她那高高的、遮住了大半個脖子的立領襯衫顯得有點引人注目。
她輕皺著眉頭,不自然地抓了一下頸後,那裡有大片大片的紅色,是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吃了西蘭花引起的過敏。
是什麼時候呢?她無奈地想,可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Carol通知她十點臨時開會,可是她一點工作的心情也沒有,總是沒來由地覺得煩躁,是因為過敏的關係麼?
十點差五分,她拿著筆記本走進會議室,一抬頭,袁祖耘正一個人擺弄著投影儀,他白色襯衫的袖子被胡亂地捲到手肘上,顯得有點邋遢,不過也很……隨性。她只能用這個形容詞來形容他,另一個形容詞被她用力拋到腦後。
「沒想到,」他躲在筆記本電腦後面,看不到臉上的表情,「會早到的,也只有我們兩個。」
世紜抿了抿嘴,找了個最不起眼的座位坐下來,她只是老闆不在時的一個「耳目」,最好不要惹人注目。
大概因為她沒有答話,他從電腦後面探出頭來看著她。
世紜看了他一眼,不自在地拉了拉領子,這件立領襯衫就這麼顯眼嗎,連袁祖耘也注意到了。
他的臉又縮回電腦後面,聲音有點悶:「你那天一個人回家沒事吧。」
「沒事。」她把本子打開,翻到新的一頁,寫上今天的日期。
「有時候,」他頓了頓,「女孩子還是不要表現得那麼堅強比較好……」
她疑惑地看著那遮住了他的臉的電腦,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因為……」他沒說下去,因為他的身懷六甲的秘書捧著兩大疊資料進來了。
他起身從秘書手上接過資料放在桌上,有點埋怨地說:「不是叫你不要搬這麼重的東西嗎。」
世紜一瞬間錯愕地看著他們,這是她認識的那個袁祖耘嗎?一個會關心別人的袁祖耘。
大腹便便的秘書小姐抬了抬鼻樑上的眼鏡:「誰叫你平時在公司裡出名的凶,沒人肯接我的手,要不然我早休假啦,要知道我已經三十五歲高齡,上次產檢醫生說我血壓又升高了。」
「那是因為你吃太多又不運動的關係吧……」袁祖耘皺了皺鼻子。
「咦,你這臭小子,還敢頂嘴。」
世紜不自覺地摸了摸後頸,不知道眼前這兩個人誰比較凶。
秘書小姐遲緩地轉過身,好像忽然才發現坐著一個袁世紜般,原本咄咄逼人的表情立刻換成親切的笑臉:「你是?」
「二老闆的新秘書。」袁祖耘解釋道,又指了指身邊的孕婦對世紜說,「Shelly。」
世紜擠出一點笑容,不過想必有點生硬,因為Shelly正仔細地上下打量她。
同事們一下子從門口魚貫而入,她看了看牆上的鐘,十點了,袁祖耘和Shelly忙碌地分發會議資料,然後會議開始。袁祖耘站在投影儀的幕布前不斷講著最近的銷售和庫存形勢,她一句也聽不進去,手裡的會議資料已經有英文版的了,所以她就像一個多餘的人,兀自盡情地開著小差。
他剛才想說什麼呢?女孩子還是不要表現得那麼堅強比較好,因為……
因為什麼?
周圍的聲音變得時有時無,她的思緒飛到很久以前。
那是暑期班某個悶熱的下午,老師在講台上究竟說了什麼她已經完全沒有印象,因為她就要睡著了,眼皮重地怎麼也撐不開。
忽然有人從背後戳了她一下,很疼,所以她一下子清醒過來,剛要發火,就看到老師正疑惑地盯著她看,她連忙坐直了身子,一臉聚精會神。
老師繼續講課,世紜悄悄把手伸到背後,撫著那個疼痛的地方。她故意把筆丟在地上,彎腰下去撿,趁機回頭看——袁祖耘?
他面無表情地望著講台上,兩手垂在身旁,一臉淡定。
過了幾秒,彷彿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轉過頭看著她,彷彿在詢問她為什麼傻傻地看著自己。
一瞬間,世紜不確定起來,這個跟她從來沒有交集的人怎麼會從背後戳她呢?
於是她撿起筆,定定地看著講台,開起小差來——就像此時此刻的她,低垂著頭,盯著筆記本。
忽然想起有人曾經這樣對她說:你的專長就是開小差,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就算旁邊有人拿著刀互砍你也可以旁若無人地開起小差來,這一點真的讓人很欽佩……
她不禁笑起來,一抬頭,卻碰上了袁祖耘的疑惑的目光。
她連忙收起笑容,假裝聚精會神地看著手裡的資料,就像那個,悶熱的暑期班午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