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1)
當世界只剩下自己的時候,再說怕孤獨,已經晚了。
那段痛苦掙扎的日子裡,每個深夜,安以若都倚坐在窗前發呆。記憶的片段不受控制地跳出來,眼前不斷浮現牧巖頭臉是血的樣子,看著他整個人被包圍在一片紅色汪洋之中,她心神俱裂。
那種疼,錐心刺骨。
記得當手術室的燈亮起的時候,外面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冰冷的雨滴敲打著玻璃,發出輕脆的聲響,啪啦……啪啦……洗染著天空,潮濕著大地,沖刷著泥濘,卻無論如何帶不走那一刻的哀傷與凝重。
醫院走廊裡淒冷而蒼白。安以若刺痛般看著手術室的門,裡面躺著牧巖。
眼淚一滴滴滑下來,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碎成一片一片晶瑩的光,一如玻璃般脆弱的心,霎時被震得四分五裂。
這個世界有很多苦難。老天何其殘忍,一邊給了他們交集的緣分,卻又吝嗇成全他們永世相守。安以若不懂,一次命運的轉折,世界怎麼就瞬間坍塌了?所謂愛,難道非要以生離死別來祭奠?
眼前莫名地陷入黑暗,她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
良久之後,她虛弱地倚著牆壁滑坐在冰冷的地上,似是在等待命運最終的宣判。
很深的夜,深得心緒徘徊在生死邊緣。
城市裡的空氣蔓延著憂傷的疼痛,失去繁星點綴的天際暗得猶如一塊黑幕,是忽明忽暗的霓虹無力照亮的。
時間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消耗的像是牧巖的生命。
安以若的心疾速沉下去,直跌入陰冷徹骨的萬丈深淵。
凌晨六點,手室術的燈終於熄了。
醫生一臉疲倦地走出來,看著她慘白如紙的臉,觸到她茫然空洞的眼神,沉沉歎息。
「頭部中槍還能活下來已是奇跡。你要有心裡準備,他能醒的機率大概為零。可能突然有一天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或許,接下來將是一段非常漫長的歷程……」
仰頭望著醫生,安以若沒有說話,靜得有些可怕。當牧巖被推進了無菌監控室,她掙扎著站起來,扶著牆壁走到監控室外面。看到他被埋在一堆儀器裡,頭上身上插滿了管子,淚水止也止不住,籟籟而落。
安以若無力地將額頭抵在玻璃上,任由冰寒刺骨的感覺傳遞到心口,胸臆間被生生剜出了血洞,空不見底。
這就是結局?!
轟動全國的販毒案經過為期兩年半的追查終於告破。
重犯顧夜出其不意地死在安以若槍下。
而特警牧巖,成了植物人。
等待確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尤其是在忐忑不安中,等待更是一種無形的折磨。然而,卻是這份等待支撐著安以若挨過了一次又一次的日出日落。
或許,很多人都忘了,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擁有一份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執念。
對於愛,她的態度始終那麼毅然決然,不顧一切。
在所有人為牧巖的沉睡哭泣之時,她選擇了微笑。
握著牧媽媽的手,她啞著嗓子說:「他還活著。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牧晟的眼圈紅了,用力摟緊妻子,將她的哭聲死死壓在了懷裡。
是的,他的兒子還活著,他們怎麼可以放棄希望。
米魚哭了,死死抱緊譚子越的腰,再也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此時此刻,語言變得蒼白而貧乏,毫無意義。
看著眼前清瘦憔悴的女人,譚子越也不禁濕了眼眶。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每每觸到安以若的目光,譚子越都覺得那裡面滿是淒涼與滄桑。
他知道,微笑的她,痛得比誰都要多。然而,她卻選擇以堅強的微笑迎接命運賦予她的苦難,像是盲人般摸索著行走在黑暗裡,等待希望的曙光。
是愛,是牧巖,令她勇敢。
來到病房的時候,安以若正站在窗前望著外面。她的目光很悠遠,宛如一幅絕美到無法碰觸的畫卷。
譚子越怔忡,記憶一下子被拉回到很多年以前。
何書慧離開以後,牧巖也常常久久靜立於窗前,似回憶,似沉澱。孤單而挺直的背影被籠罩在黃昏的餘暉之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
他們,竟是如此相像。就連痛苦的表情都如出一轍。
譚子越恍然驚醒,他們,才是彼此永遠的戀人。
「你來了。」安以若回身,唇角邊帶著淺淡的微笑,彷彿之前沉浸在憂傷之中的人根本不是她。
譚子越笑笑,走到牧岩床邊坐下,「他怎麼樣,睡得還穩嗎?」
牧巖出事後他常來醫院,面對每天守在這裡的安以若,已經不知道能說什麼了。
如月光般溫柔的目光落在那張俊顏之上,安以若伸出手溫柔地摸了摸牧巖短短的頭髮,像是撫慰受傷的孩子,溫和的語氣透溢出濃濃的傷痛,「還是老樣子,和他說話也不理人。」
低頭的瞬間,看到薄被外牧巖手指上那枚素戒,譚子越明顯猶豫了下,終於還是問:「安以若,說實話,你還能等多久?」
三年了,牧巖的身體狀況並不樂觀。前幾天安以若想帶他出去曬太陽,譚子越抱他的時候才發現他瘦了很多,隔著衣服都能摸著突出的肋骨。即使醫生沒明說,他何嘗不明白這樣的消瘦意味著什麼。他是真的怕牧巖要是走了她會受不了。如果可以,他倒希望她現在放棄。
總之,譚子越已經不知道究竟怎麼做才能幫到他們。
心痛從胸口掠起,他感到全身無力,心很亂,前所未有的亂。
安以若怔忡了下,像沒料到他會有這樣的疑問,隨即握上牧巖寬厚的手掌,輕淺的聲音漫過不容置疑的堅定,「他一天不醒我就等一天,他一年不醒我就等一年。如果他這輩子就這樣睡過去,那麼,我的一生也只好在等待和陪伴中度過。」略頓,她又說,「誰讓他說過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他們說好的,她累的時候他背著她走。
他們說好的,牽著彼此的手一起老去。
她始終相信,他捨不得她,決不會撇下她。
目光鎖定在交握在一起的一大一小兩隻手上,同款的素戒那麼刺目,彷彿是永不褪色的承諾與誓言。
靜默了幾秒,譚子越歎息著說:「以前大木跟我說你和何書慧不同,不讓我拿你們作比較,我還挺不服的。現在我懂了。」
當年,何書慧與牧巖爭吵的時候他也在場過。他記得何書慧說:「牧巖,我愛你。你不能這麼自私地讓我承受一切,任何一個女人都過不了這種膽驚受怕的日子。」
那時,他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然而此時此刻,他忽然發現那種愛才是真的自私。自私到以愛為名要求別人放棄信仰。
牧巖當時是什麼表情譚子越已經記不清了,他只知道他定睛看著何書慧,目光是他在十年後的今天才讀懂的一種叫做「無可奈何」的東西。
「如果有一天安以若提出同樣的要求,你怎麼辦?」牧巖和安以若戀愛後,譚子越問他。
牧巖習慣性蹙了蹙眉,隨即又彎唇一笑,給出極肯定的回答,「她不會。」
「為什麼?你是她男朋友,難道她不怕你遇到危險?」譚子越不解,「除非她不愛你。」
眉頭漸漸舒展,目光流露出異樣的溫柔,牧巖微微一笑,「她越愛我就越會尊重我的選擇。」
譚子越正想反駁,又聽他說:「以若很勇敢,無論是對愛情還是對待世事。她不會開口要求我為她離開警隊,因為她知道我除了愛她,也熱愛我從事的職業。她既然選擇了我,就肯定做好了接受我的所有,包括身為警察的身份的準備。」
所以,即便擔心他的人身安全,安以若也只是虔誠地求來了平安符,從來沒有因為他對她深沉的愛而提出任何要求,從來沒有。
那時譚子越並不明白為什麼牧巖會那麼有把握。直到今天,看著安以若沉靜地掀開薄被,熟練地為牧巖按摩受過槍傷的腿。譚子越不得不承認,她確實與何書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