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高三上學期開學第三天,全年級剛結束一場摸底考,數學老師找我核對分數,我下了樓,過了轉角就看見了她,第一眼,我只能說,眼前一亮。
那天太陽光很輕柔,她靠在數學辦公室旁的柱子上,側臉的弧線很漂亮,膚色白皙,甚至透出微微的粉紅,梳了個麻花辮,耳邊幾縷細碎的頭髮隨著風微微飄動,一身淡藍連衣裙,像是風中的一個瓷娃娃。
美得像一幅油彩畫。
我不自覺多看了她一眼,她自然沒有看見我,而是低頭專注於手中的一張考卷,我在幾步外就能見到很多紅色叉叉,卷子上「25」的單薄分數尤其醒目。她顯然很失落,口中唸唸有詞,我經過她的時候,聽到她口中一串含糊的英文,我只聽清了「****」。
初見她給我的印象,我想,唯有那美麗的側臉,25分,以及那聲咬牙啟齒的「****」。
第二次見到她,已經是一個禮拜後了。我早上趕去上課,甫一上樓,遠遠就看到了窗口邊的她,讓人印象深刻的側臉,長長的垂辮,我怔了怔,而她已經把目光緩緩移向窗口,那一瞬,我竟有些窒息,她有雙很漂亮的大眼睛。
被那麼一雙清澈的眼睛盯著,我的心幾乎是劇烈地跳了一下,像是要蹦出胸腔,慌忙移開了眼。我居然是落荒而逃。
我知道她看到了我,並且對我印象很糟糕,因為她說我是「書獃子」。那天中午午休時間,同班幾個女生站在我桌前替我打抱不平,「葉知秋你不要生氣,隔壁班那個從美國來的轉學生數學考了年級倒數第一,心理不平衡,從美國來又怎麼樣,以為自己了不起啊?居然敢污蔑你……」
那天我總算知道,她有個很別出一格的名字:陶花源,讀音與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記相似,我聯想到那天畫一樣的美景,以及她獨特的名字,至此深深地記住了我所知道的關於她的所有的信息。
那段時間,她是全年級男生女生議論的焦點,她的美麗、留學經歷、糟糕的數學成績,以及稱我是「書獃子」,無一不被人掛在嘴上說笑。我嘴上不說,心裡也明白,她的受人矚目與我多少是離不開關係的。
後來的日子,我不得不每天經過她的窗口,奇怪的是每次她都會偏頭看我,那雙眼瞳黑白分明,蘊涵著點點小心翼翼,每次都會不期然地撞入我視線,令的我不得不移開眼,假裝鎮定地離開她的窗。
奇怪的是,我也開始在人群裡不由自主地尋覓她的身影,想見到她,但又隱隱害怕見到她。
總有那麼幾次,我們的視線還是會在來往的人群中遇上,那時,我的心就會被什麼狠狠一撞,匆忙到只能別開眼。她眉目如畫,而我不免自嘲,在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眼裡,我不過是一個奇怪的令她產生好奇的書獃子而已。只是這樣而已。
不久以後,我跟她在數學辦公室再次近距離相遇,只不過她的境況有些糟糕,被老師批得體無完膚,低垂著頭,抿緊唇,耳根已經成了粉紅色的貝殼,令我震驚的是,老師提到了我,而她惶恐地說,「是,秦老師我錯了,我不瞭解葉同學,我真的錯了……我現在很尊敬他的。」
老師在交代競賽任務,而我竟然充耳未聞,聽著她在幾步外怯怯的聲音,心上竟然泛起絲絲的內疚感,我猜她是個坦率的女孩,卻由於不懂隱藏,而飽受困擾,而她很大部分的困擾,我猜是來源於我。
她臨走前看到了我,迅速低頭離開,而我的心湧起什麼,找了個借口,追了出去。她看起來心不在焉,遺落了卷子,我撿起來喊住她的時候,風中的她像是易碎的娃娃,唇依舊緊抿,蒼白脆弱,幾乎是逃也似的跑開了。
目視她遠去的背影,我的心不知為什麼,無端的一陣失落。原來相逢一笑,竟也是奢望。
高三的日子緊張有序,對我來說,無非學習、競賽、考試,我按部就班地朝著自己的目標生活學習,只有在經過她窗,遇上她凝視我的目光時,心跳才會突突失常。她的五官精緻,眼睛尤其漂亮,含水眸光,帶著一點少女的憂愁,總誘人深陷於那片黑色之中,可我卻不敢對上那雙眸子。
春天來臨的時候,偶然見她笑顏如花,對著一個同班男生說話,我竟然十分羨慕,那一刻,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了她。
那種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而另一個人完全不知道的情形,大概就是所謂的暗戀吧。
已經臨近高考,所有人都在為大學衝刺,雖然是隔壁班的同學,我卻認為我和她一輩子也不會說上話。不過似乎是老天聽到了我的渴望,在那個春意盎然微風拂面的學校後花園,我們並肩而坐,終於說上話了。
我撿起她的紙飛機,看到身後的她的時候,坦白的說,竟比以往上台領獎還要緊張萬分。她莽莽撞撞地靠近我,在我以為她又要落荒而逃的時候,她竟然坐下了。我一輩子都記得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沒有要勾引你的,是飛機自己飛你身上來的,是它…」
我莞爾失笑,看著她緊張的神色,聽著她胡亂的言語,心裡那空虛失落很久的一角,終於開放出一朵欣慰的花。
那天我們聊了一節課,她的邏輯很奇特,我半年的笑聲都沒有那節課多,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麼有趣的女孩。臨走時,她把她的紙飛機送給了我,還多次囑咐我不要拆開看,可是我沒有聽她的話,我渴望瞭解她,回家以後我小心地把飛機拆開了,然後我看了試卷上那血紅的「40」分,啞然失笑了很久。
後來我把紙飛機恢復原樣,藏在我的抽屜裡,那個抽屜放著我從小到大最珍愛的東西,每當我做題累了乏了,我都會把那架飛機拿出來端詳一遍,看著機翼上那可愛的「madeby陶花源」,在深夜裡笑得像個傻瓜。
後來令我竊喜的是,老師安排我們一起參加英語比賽,我因此有了更多與她獨處的機會。我逐漸地開始瞭解她。她出身知識分子家庭,興許是父母自由教育的結果,她生性隨意不羈,激動時會做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傻事,所以格外會闖禍,骨子裡竟有幾分俠骨柔情,也正因為她那天生的俠骨,讓她認識了我的鄰居尹瑞。
有時我在想,她這樣熱情活潑的女孩子,心上的白馬王子,怕就是尹瑞這樣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的男生吧。
我這樣一個書獃子,能跟她做朋友,已經感到滿足了。
快比賽的時候我出水痘,在家休養的時候,出人意料的是,她泛著淺淺笑意踏進我家的門,身上一股夜來香的清香,那一刻我的內心無法用語言形容,只能說,受寵若驚。
我怕水痘傳染她,可她卻說,「葉知秋你放心吧,我已經得上水痘了。」我內疚難當,而在我家的書房裡,她一見我家的骷髏標本,嚇得抱住了我,胸膛感受她軟軟的身體,她身上美好的凸起緊貼著我,我只覺全身血液直衝大腦,她髮絲的味道撲入我鼻尖,我完全不能思考。
那晚我很開心,事實上,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很開心。她的邏輯天馬行空,說的話做的事永遠出人意料,還為我家的標本取了個名字,貞子爸爸。後來在她負氣離開的那一年多裡,在我煩悶之極的時候,我就會悄悄走到貞子爸爸面前,對著「他」說說話,回憶她銀鈴般的笑,把自己包裹在層層黑暗中,我的心才會得到一點救贖。
送她回家以後,我情不自禁溢出的傻笑還是被我媽捕捉到了,她也只是笑笑不追問,說了句,「抽屜裡的東西放好,前兩天你表弟差點把那架紙飛機撕碎了,還好我搶了下來。」
我大驚失色,回去翻出紙飛機,長舒一口氣,還好只是多了幾道淺淺的折痕。
那之後,我把抽屜上了鎖。
回學校以後我聽說她那晚是跟在尹瑞後面找到我家的,謠言四起,我竟也搞不清她究竟是為了我跟蹤尹瑞,還是以探望我為借口,實則是想知道尹瑞住在哪裡。從她的言行舉止判斷,我隱隱覺得是前者,因為她對尹瑞似乎並無好感,言語很是生疏。
可是歌裡唱著,女孩心男孩不要猜,也許女孩子都喜歡欲擒故縱,心裡明明喜歡,嘴上卻倔強不說,就比如我,明明想看她,卻每每假裝移開眼。
我墜落於她製造的雲裡霧裡中,時而雀躍,時而失落,一次次告訴自己,能做朋友,已經是我最大的榮幸。
我們倆比賽取得了突破性的成績,學校把我們倆的合照擺在了櫥窗上,每次經過那裡,我都會偏頭遠遠望一眼,照片中她笑語嫣嫣的樣子映進我心裡,我想,即便青春散場,這段回憶卻只屬於我和她,足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