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對了,葉知秋,想不想參觀那口賜予我家美好未來的茅坑?我爺爺這兩年養豬富裕了,有錢沒地方花,給那口茅坑鍍了一層金粉,我奶奶氣得三天沒跟我爺爺講話,她就是怕被人偷。其實我覺得我爺爺開心就好,鍍個金也沒關係嘛,這茅坑鍍再多金,也還是茅坑。現在連小偷都用上抽水馬桶了,誰還稀罕茅坑呀。」
葉知秋眼中蘊著滿滿的笑意,「桃花,任何事到了你嘴裡,都有了喜劇效果。」說完他的神色有些嚴肅,似乎有感而發,「老人家年紀大了,到了晚年,就讓他們做些自己想做的事。」葉知秋轉過頭對我說,「我爸就是這麼說的。這兩年我爺爺迷上了中草藥,喜歡上山自己采自己做藥,我們雖然擔心,不過也不阻止他,也就是每次陪著他上山。」
「我也想上山採藥。一定很好玩吧?」
「對我來說很有收穫。今年夏天會去一次,你想去?」
「十分的想。」
「那你高考數學考到90分,就帶你去。」
「成交。那葉知秋你想去參觀我爺爺家那口茅坑嗎?」
「想。」
「那你考上醫大我就帶你去,」
「成交。」
「葉知秋。」
「嗯?」
「你準是史上第一個為了看茅坑而努力高考的人,別人會笑話你吧?」
「值得的,那畢竟是一口鍍金的茅坑。」
夕陽如畫,殘陽如血。我跟葉知秋走到小區門口,揮手再見時,我想起一件事來,張嘴就對葉知秋說道,「葉知秋,我拜託你一件事行嗎?」
葉知秋毫不猶豫,「你說吧。」
我撓撓頭,鼓起勇氣,「我請假的這幾天,你能給傳達室的李伯伯送早餐嗎?那老頭太懶了,經常不吃早飯。」
葉知秋爽快點頭,「好,沒問題。張記包子裡的東西,行嗎?」
我使勁點頭,眼睛樂得瞇成了條線,「行行,那老頭不挑嘴,特別好伺候。」我緊張得搓了搓裙角,雙眼亂飄,有些羞怯,「那個錢……你先幫我墊著,以後我請你吃頓好的。」
葉知秋露齒笑了,「請我吃燒餅吧。」
送走葉知秋後,我知道家中有豺狼虎豹守候我,不禁放慢步子,悠哉游哉得晃到花園裡的鞦韆上坐了一會,想起我跟葉知秋的種種,咯吱咯吱得捧著肚子傻笑。彷彿身體又再度充盈力量,我起身大踏步走向戰場。
我回到家的時候,家裡一片暴風雨前的寧靜,十分詭異。我妹妹沖書房的方向朝我努努嘴,一臉壞笑,「灰姑娘,你爸爸在書房候著你呢。」
吐吐舌頭打開書房門的時候,我爸背對我的身影沉重壓抑,似乎是一尊神杵在書架前,令我這個小鬼望而卻步。我本豁出去的心陡得一沉,收起笑容屏住呼吸,像貓似的踮腳悄悄靠近我爸,之後我倏地蒙住了我爸的眼睛,捏著耳朵,我怪聲怪氣得笑了一下,「猜猜我是誰?猜中給糖吃。」
我的嬉皮笑臉稀釋了些書房裡的沉悶。
我爸狀似正氣得敲了敲我的腦袋,睿智的黑色眼睛藏在鏡框後,不放過我臉上的一絲神色變化。我爸是黑貓警長,我是投案自首的老鼠,審訊並不順利。
我爸一針見血,「知秋身上掛著鑰匙,你還喝了他媽媽的雞湯。所以,不孝女,你要什麼時候跟二老坦白?」
「爸,坦白什麼?」
「跟爸裝糊塗是吧?………你媽要我轉達一句話,你是不是墜入愛河了?」
「爸,你別把我媽當擋箭牌,就我媽那水準,只會開門見山問『你喜歡上那小子了吧?』,墜入愛河……這種文縐縐的問話也就爸你這種讀西方美學史的人才會用。」
「我陶淵何德何能養出了你這麼個不省心的孩子。」我爸感到頭痛,揉了揉太陽穴,接著不死心得繼續問,「喜歡知秋?」
我厚著臉皮嘻嘻笑了一會,之後抿著唇點點頭,沉思了半晌,「轉學進來就喜歡了,他是我們年級最優秀的男生,什麼都好,一點都不誇張。」
「盲目。」
「爸,愛情本來就是盲目的。再說……八字連一撇都沒呢,只有我單戀他……哎爸,你說他喜歡我嗎?」
「怎麼可能不喜歡。」
「爸你這麼肯定我的魅力?」
「肯定你就是肯定我自己。」
「嘿嘿,爸,我就知道您和我媽與眾不同,不像別的棒打鴛鴦的父母,真是不人道。」
我爸輕輕揪起我的耳朵,很想裝成嚴父,但臉上似笑非笑的樣子還是露了餡,我假裝「哎喲哎喲」得叫了幾聲。我爸眼角的笑紋毀壞了他一心經營的嚴父形象,他歎了口氣,悻悻得感歎道,「唉,八成是jessica帶壞你的。」
我一本正經得反問,「爸,你為什麼認為是jessica帶壞我的?說不定是我帶壞她的呢。Richard可是我設計幫她弄到手的。」
我爸狠狠得揪起我的耳朵,一扭,我終於像一隻被殺的豬般痛徹心扉得嚎叫出來。
書房談話的結果當然是民主中帶點獨裁,獨裁中帶點民主,總之我爸婉轉得同意不干涉我的感情生活,畢竟我已經成年。我爸給了我自由,卻也與我約法三章,假如真的要與葉知秋談戀愛,也必須是三年以後。我心有不甘,與我爸討價還價了很久,但我爸寸步不讓,我怕他中途反悔明天就要棒打鴛鴦,於是只好點頭同意。
我的算盤很簡單,先應付我爸,大不了到時暗渡陳倉。但薑還是老的辣,更何況是我爸這樣成精的姜,他扶著眼鏡,「去向孔夫子發誓,承諾自己這三年都會專心學業,不會偷偷背著家長談戀愛,要是暗度陳倉,那就罰自己將來和葉知秋有緣無分。」
我流著淚花在孔夫子面前盟誓。
就這樣春天的暖風漸漸遠去,炎熱的夏風張狂入境。為了與葉知秋那個夕陽下的約定,高三的最後時間我都異常努力。而一到週末,葉知秋都會或多或少得抽空到我家給我輔導數學,為了讓我更快入門,他自己還編了個小筆記,把概念知識點都集中在一起,底下附著一些典型例題。而這種填鴨式的教學偏巧最適合我這種很笨但記憶力卻非凡的學生,那段時間,我學數學勁頭很大,進步也十分明顯,答題的正確率穩步提高。
誰都為我的進步訝異不已。秦師太那沾滿粉筆灰的手拍了拍我的腦袋,拍起了一片灰塵,她幽幽說道,「桃花,離及格就差7分了,成功就7步之遙了。」
成功的女人背後往往都有個更加成功的男人。
那天,在操場上,我朝那個更加成功的男人擠眉弄眼,做出勝利的手勢時,正在隔壁籃球場打球的尹瑞被一顆籃球重重砸到,流著血慘兮兮得被人送到醫務室,據林北北後來報道,尹瑞告訴同學,他是一時分心了。
時間就如緊繃的上了箭的弦,終於在高考那天一觸而發。高考終於來了。
高考令我瘋魔,我考了兩天,也整整失眠了兩個晚上。我爸媽看著我眼睛下那兩個雞蛋大的黑眼圈,揪心不已,只能變著法子的給我補充營養。桃核那兩天也特別安靜,可是我還是緊張得睡不著覺。
數學考完以後,我躲在我爸的車裡哭了很久。我哭,我爸也哭。等我倆頂著兔子眼睛回到家的時候,我媽也眼紅了。
那一屆的數學卷子很難,考完人人都喊著「糟糕極了,」我默默得跟著人流離開教室,心裡明白,誰都沒有我糟糕。別說及格了,能考到50分,我就謝天謝地。
等待分數那段日子我天天幽閉在家,拉上窗簾,任憑外面驕陽似火,我躲在窗簾後我自己的黑色世界裡,流淚,吃飯,睡覺,僅此而已。
我也沒有聯繫葉知秋,中間他打過兩次電話過來找我,我都沒有接。
越是喜歡一個人,越是無力面對他。這是我那段時間最深的感觸。每當午夜夢迴,我起床翻著他給我做的筆記,撫摸紙上他娟秀的字體,想像他如此認真得伏案為我做一件事,而我卻無能為力,那些個夜晚,我猛捶自己的腦袋無數次,以致到最後,總是趴在桌上低低啜泣。
我怕是不能與他一起上山採藥唱山歌,他也不能見識我家的傳家寶茅坑了。我驀然意識到,我的約定是如此的脆弱,經不起時間的打擊。
那段時間,我總會在孔夫子像面前反覆反覆咀嚼「有緣無分」這四個字。
多年以後我終於明白,我與葉知秋之間的愛情,必定是橫亙著許許多多的第三者,我們揮荊斬棘,我努力時他懈怠,他努力時我懈怠。而面對那些張牙舞爪的第三者,我們總是找不到共同的節拍。
而現在我明白,我與葉知秋之間的第三者是殘酷高考,它如惡魔,手上揮舞著叫做數學的利刀,將十八歲的我砍得奄奄一息,只剩最後一絲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