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盯上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精確點來說,從落葉紛飛的秋天到櫻花飛舞的春天,我盯上他半年了。
半年是一個什麼概念呢,其實我不是很清楚,因為每個人對時間的評價不一而足。就比如我那文學教授老爸,他會晃著腦袋說道,「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半年有餘。歎哉歎哉。」又比如我那剛上初三的妹妹,有次我偷看她日記見到這麼一段話,「今天萬里無雲,雲朵在藍天裡優美得游動著,好像萬聖節波士頓街道上穿著白衣服的鬼魂,啊,我回到尊敬的祖國已經半年了,時間怎麼好像麥當勞裡的橙汁,一吸就精光了呢……」
鑒於我已經是一個高三女生,按輩分來說,基本上已經摘掉了文盲的帽子,邁入了底層知識分子的行列,我決定用我尚未發育完全的數學大腦,好好算一算。我昂著下巴仔細想了又想,一年有365天,運用除法,那麼半年略等於183天。而我早上見他一回,放學見他一回,每天中間時段他大概去三到四次廁所,分別是上午一次,中午一到兩次,下午一次,那麼用183乘以三和四,結論是:我見他的次數大於549,小於732。
此刻暖風徐徐,中午課間休息,黑板上寫著醒目的「離高考還有90天」,我得意得寫下549和732這兩個數字,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勁。皺著眉思考我完美的運算究竟是哪個部分出了岔子,哦對,我忘了有週末,這183天需要減去週末的時間。我的眉皺得更深,用筆尖戳著自己的下巴,有點煩惱,因為這樣就涉及到減法,這種叫做四則混運算的方法真是折磨我,所以我放下筆,懶得再算了。
正暗暗詛咒我那被美式教學毒害的大腦,以及我天生攜帶的可怕基因時,他悄悄經過我的窗前,腳步輕輕,眉宇間冷淡,腰間的鑰匙卻悉索響。我低落的心因為他的出現,騰雲駕霧了。
那一瞬間,我醒悟過來了,這半年時間就是一場慢性自殺,丘比特他殺害了我。
大熱天裡如一盆涼水當頭潑來,我正震驚於這件兇殺案時,我的同桌莊子然推了推我,「桃花桃花你怎麼了,盯著窗幹嘛啊?都盯了快幾分鐘了,你是不是傻了?你不能更傻呀。」
我清醒過來,佯裝無事得看了看她那麻子臉,說道,「沒事,我欣賞風景呢。」見她仍然一臉狐疑,我補充道,「我爸常說,許多詩人在欣賞風景中產生了衝動,就比如說梵高,他從自然景觀中獲得創作靈感……」
莊子然眨了眨眼睛,看上去很困惑,「桃花,那個梵高……他寫過什麼詩?」
我有些語塞,猛然發現我還尚未從兇殺案裡掙脫出來,腦子有些混沌,邏輯上出現了類似於「張冠李戴」的情況,真是有些糟糕。
我在心裡歎了口氣,連忙糊弄道,「噢,我在美國好像看到小報上登過他的詩,據說紐約哪個博物館還有手稿,是哪個博物館來著?哪個來著?我記不起來了,真記不起來了。」
莊子然困惑的眼睛閃現著懵懂崇拜的星光,拍拍我的肩膀道,「哎呀,桃花,不愧是喝過美國自來水的人啊,我跟你在一起太長見識了。」
作為一個純真的高三女生,在聽到此類的褒獎後,我一如既往得流露出純真羞澀的笑。事實上,我不得不說,我真的很擅長羞澀。我知道美麗的女孩泛著羞澀的笑時,多半旁人在默默欣賞的同時,心中也會大方讚美一聲,「真是個愚蠢的花瓶啊。」
經過半年與莊子然連體嬰般的生活,我逐漸得瞭解了莊子然。比如她的名字。因這個名字三分之二部分籠罩著「莊子」的光環,所以莊子然她日日念叨自己是莊子的後人,與他老人家在不同的時空惺惺相惜,時常在夢中與他老人家擦出思想的火花。最後她更是讓我不要客氣,喚她「莊子」就行,於是我從此不得不「客氣」得叫她「莊子」。
我是知道點她的心思的,與我這個愚蠢的花瓶成為同桌後,她大概苦惱於我浸淫美帝資本主義思潮那麼幾年,基本上已經忘卻了祖上源遠流長的歷史文化,她出於挽救我的心態,希望我做一個稍微有涵養的花瓶,日日嘮叨她家祖宗是多麼多麼舉世無雙,他老人家的《逍遙游》是多麼的令人深思,她每每閱讀都有哭泣的慾望,屢屢自豪到無語凝咽。
莊子然畢竟還是個高三女生,和我一樣,頂多算是數學比我出色的底層知識分子。當她唾沫飛濺得又向我袒露她與老祖宗的夢中火花時,我直覺這是場火災。於是某一晚,我把老爸書房裡有關莊子的書籍全部翻閱了一遍,做了個大致的概括,決心撲滅這場離離原上火。
第二天清早,我心滿意足得看著他拎著一袋「劉記包子」經過我的窗子,也心滿意足得咬了一口手裡同樣的「劉記包子」,感覺這個清晨美好絢爛,這時身邊的莊子然捅捅我說道,「桃花桃花,快早讀了。」
我轉過頭來,睜大眼睛看她繼續說話,她不屑得敲了敲了語文課本,「為什麼我們要學老子的古文,太沒勁了,哼,把我們老莊家的東西拿出來溜一下,還不把老子給比下去……」
我用強大的意志嚥下了最後一口包子,並努力使我已咽進肚子的包子不反向衝出我的食道,努力的過程有些艱辛。我笑了笑,雲淡風輕得對她說,「當然不能讓我們學你祖宗的東西了,莊子提倡『無為』,摒棄一切文化知識,真讓我們學了,會帶壞我們的。」
我狀似沉思得想了想說道,「其實學老子也沒錯,老莊老莊嘛,莊子思想從根本上還是來源於老子的,沒老子,哪來莊子啊。」說完,我慢悠悠得打開散發著墨香的課本,心情舒暢得開始早讀。
我的餘光完美得告訴我莊子然的嘴巴微張,尚未從呆滯中緩衝過來,此時週遭響起了紛雜的朗讀聲,我聽到她翻開語文書,恍然大悟道,「噢,原來老子和我家莊子是師徒關係啊,怪不得我最近對老子特別有好感……」
話音剛落,我肚內的包子又翻江倒海得欲逆向衝出我的食道,我努力再努力,終於平復了欲污染環境的衝動。
坦白說,跟這位莊子後人相處,真的需要一些戰略。因我確確實實是在洋人中混跡了那麼幾年,雖然最初有些無助,好在我天生具有羞澀無害的笑,所以他們就這樣被我征服。但如今我又回到了我的社會主義大家庭,並且我的同伴們扎根在祖國,是徹徹底底的土著,智慧膽識遠在那些胸口長毛的洋人之上,所以我思考再三,決定不光要賣笑,我還得智慧得賣。
在莊子然終於不再把我當成美帝培養的白癡,並轉而開始崇拜我過去豐富的留學生活後,我的自豪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可怕的數學重重得傷害了我。
這是個快放學的下午,已經進入4月,春風吹來暖意洋洋。而我桌上「40」分的卷子燒傷了我的心和我的眼睛,我卻感覺不到太多的絞痛,漸漸學會麻木了。
我趴在書桌上,雙手壓著這40分的卷子,眼睛模糊著,像老電影回放似的回憶這半年來的一點一滴。我想我前世必定是個瞎子,在湍急的河水中摸黑前行,內心焦灼彷徨。而今世,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找到了他。
我還記得我剛回國時,甫進入這家一等一的重點高中,數學不出所料得考了「25」分。那時我還有點高興,因為我還沒有完全從美式教育過渡到中式教育,傻乎乎得偷著樂。在美國時,我的外國老師喜歡用ABCF來評價學生的成績,F代表著70分以下,那麼25分自然毫無懸念得歸入F系列。事實上我在美國偶爾會拿個F,所以我自己告訴自己,桃花啊桃花,100分的卷子至少你拿到了四分之一的成績,F就F吧,至少說明你在中美教育體系裡都游刃有餘,你的水平非常穩定。
我一直忽略了一個現實,還是莊子然提醒我的。她嘴裡嘟嘟囔囔,對著自己的卷子自言自語道,「唉,150分的卷子我才考了120,隔壁的葉知秋考了滿分呢,差距啊差距,我跟他隔著一座山的距離呢。」
莊子然的話如當頭一棒,徹底粉碎了我的自我肯定。許多年後我才瞭解我這種邏輯是阿Q式的,底層人民特別愛用那種邏輯。據說底層人民特別怕得抑鬱症,因為治療抑鬱症的藥特別貴嘛,他們買不起,於是就發明了「阿Q式邏輯」這種偏方,當然藥房裡不銷售這種偏方,人腦可以免費分泌,所以特別受歡迎。
但當時的我初踏入底層人民的行列,阿Q偏方運用得還不是特別的自如,自然而然,我在聽到莊子然的話後,差點休克過去。我的手有些發抖,不動聲色得用語文書蓋住了卷子上那血紅的「25」,輕輕得問道,「莊子,這個卷子總分是150分嗎?」
莊子然大驚小怪得看了我一眼,「是啊,我們的卷子都是150分的,小學生才考100分的卷子呢。」說完,她的視線回到自己的卷子上,嘴裡嘮叨不休,「怎麼才120分呢,太差了,唉,最後道題葉知秋花了五分鐘就做完了,我可是花了整整半個小時才拿到一半分數啊,唉唉唉,人比人氣死人的。」
我想起我在美國做的那些卷子,才發覺自己做小學生那麼多年,而現在我送上門讓命運玩弄,殘酷的命運於是摩肩擦掌,要把我拔苗助長,我就這麼從小學生直接跳級成了高考生。我的呼吸有些困難,於是我挺直腰板順了順氣,確定自己還活著。之後,我拿出筆認真計算25除以150等於多少,好在我的除法學得還不錯,我算出等於01666666,略等於017。
目視這個悲哀的數字良久,我想起那個考滿分的叫什麼葉知秋的神人,我問上蒼我跟這位神人的距離有多遠,上蒼告訴我:孩子,你跟他之間隔著一個傷心太平洋。
突然間我很想知道這位神人長得是男是女,是美是醜。因為在我的認知裡,美的人必定是笨的,聰明的人必定是奇醜的,於是我轉過頭去小聲問莊子然,「那個葉知秋是什麼人?」
莊子然那被雀斑雲圍繞的眼球突然綻放出無比燦爛的星光,好似有火星子蹦了出來,她興奮起來,「葉知秋啊,那可是我們年級響噹噹的葉大公子啊。」她湊近我,手掩著嘴,「桃花,認識熊貓不?在我們校長蘇司令的眼裡,葉公子就是熊貓啊,我聽說有一回葉公子在數學課上打了個盹,打完盹後咳嗽了兩聲,唉喲,可把我們蘇司令急壞了,下了課就摟著葉公子到醫務室量體溫去了,還讓醫生量了三次呢,哎喲,可把醫生嚇壞了,以為校長送了個非典病人過來………」
於是在甫進入這家重點中學的第十天,我,陶花源,認識了傳說中隔壁的他,葉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