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2)
是夜,天色剛暗,大內就火燭通明。
大明門。我突然遇到了久違的余積岳將軍。
這場宮變最大的功臣,大周久負盛名的將軍,未來皇后娘娘的親父,名副其實的國之依仗……我興奮的迎上前去,與之攀談起來。
余將軍卻像是有事,同我有一句沒一句的寒暄了幾下,就抱拳告辭了。
說來也奇,我目送著他離去,卻總覺得哪裡有說不出的彆扭……
守門的兵士被他們頭兒狠狠的罵了一通,有眼不識泰山……呵呵,我笑了,對這些四處調集來長年在外駐紮的兵士們來說,不認識「泰山」再正常不過了,不過……他們在傳閱著什麼呢……
我擰著眉頭,示意左右上前去問個明白。
原來,那守門的兵士發現余將軍的侍從有些不太對勁,可他還沒來的及盤問,那人就隨著將軍離去了。
不過走時,那人遺落了一個青銅頭夾。
我接過了那個造型古撲的青銅頭夾,心下疑惑萬分。
這是女人的裝飾之物啊!還是個再便宜不過的低賤東西……
我正尋思著呢,有內監突然來傳,太子殿下召見我。
我趕緊急急的趕了過去。
這一日,我繼中探花後第二次邁入了大周的永和正殿。
這一次,太子給了我一個巨大的驚喜——漢北大都督。從一品封疆。
我假象過無數次功成名就後的輝煌,但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輝煌會如此的震撼人心。
在如臨夢境般的叩首謝恩之後,太子悠悠的衝著我開口了,「馮嚴,宮裡頭,有沒有聽說什麼怪異的事情?」
我心頭一緊,難道,宮變有了什麼疏漏?
可如今,我說話斷不能再像以往那樣直率了……他不再是那個隱忍待發的太子,而是大權在握的實際君王……
「回殿下的話,一切太平。」我陪著笑,挑著好聽的話說。
「哼。」太子輕輕的,哼了一聲。
「只是……」我見勢不對,趕緊轉了話風,「有件事,屬下不知……算不算是怪異……」
太子微微直了身子,無聲的望向了我。
「余將軍……」我隨口將余將軍隨從之事講了出來,反正是芝麻綠豆的事情,說說無所謂了。
「青、銅、頭、夾?」可太子聽著,卻愣愣的皺起了眉頭,「什麼樣的?」他竟有了興趣?!
我趕緊將袖中的頭夾呈給了太子,卻驚異的發現,他的表情,立刻變的甚是古怪。
他拿著那破頭夾,左看右看,最後竟放在了鼻前,細細的聞著……
我驚呆了。
「還真是……」太子竟淡淡的笑了,他奇怪的吩咐了我一句,「傳當時守門的人來見我。」
我領旨抱拳退下的時候,一直疑惑的凝望著太子的表情——他有些出神的凝望著那髮夾,瞇起的眼神中,竟有一絲淡淡的情愫在內,是讚許?是欣賞?是釋懷?是解脫?
那一瞬間流露出的溫度讓我心跳忽的加速。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子竟有如此生動的表情……
這是什麼人?怎麼回事呢?
從此,我再也沒見到那個撿到髮夾的兵士。
我知趣的閉上了嘴。
看來這件事情,太子不想讓別人知曉,提起。
很快,殿下,成了陛下。
我也踏上了朝野震驚的青雲之路,未到而立之年,便以一品封疆。
可誰知道,我是帶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和艱巨的使命去的漢北。
前途艱險,我孤身一人上路,以示肝腦塗地報效聖恩的赤子之心。
隨我一同去漢北的,還有同在東宮效命的林毅,有一日,他急促的來跟我說了一件事。
他見到了那個她的侍女!而且,他在鬼手張,看到了她的塑人!
那色彩鮮艷的塑人,生動的立在了我的桌上。
我的心突然有些激動,她……她不是應在太后的宮中嗎……怎麼會出現在漢北?!
在林毅的敘述下,我才知道,原來,太子在宮變那夜竟是住在坤寧宮她的處所。隨後,殿下就下旨屠滅坤寧宮全宮……可是,怎麼會獨獨漏了她?還來了漢北?林毅有些摸不清事情的深淺。
我也沒什麼主意,沉思片刻,我們商量了一個對策:找到她,問明那夜的情況,若她能自圓其說,就先留她幾日性命。
我速速提起了筆,在一道急奏的末尾加了幾句話。這樣的事情,還是問明上意吧……畢竟,她曾是皇上身邊的人……
她,終於被帶到了我的面前。
如今的我春風得意,自上而下的看著她,竟平添了幾分情愫。
我開了口,要將她留在漢北大都督府。
其實我心裡,半是為公,也有半分是那麼點想經常見到她的私心……
可是,她拒絕了,
堅決的拒絕了。
為此,不惜說出了奪宮那日我與余將軍那段私密的對話。
我突然意識到了她當時的所在!她竟就是——就是余將軍那引人懷疑的跟班……也就是說,她就是那青銅頭夾的主人!怪不得!那是女人的東西!
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皇上當時的表情——那一瞬間他眼眸中的溫暖,迅速的澆滅了我心頭所有覬覦跳躍的不安分火花。
這個女人太複雜了,她牽連的事太深了……
我碰不得,想都不能去想。
我給了她大都督府的腰牌,命令屬下,嚴密監視。
可她,真不是個安分的女人。
不知什麼時候,竟和喬裝潛伏的旭王爺他們攪合在了一起。我為了不打草驚蛇救她出來,情急之下將她說成了我的如夫人……
可沒想到,後來,她竟利用這個身份在眾目睽睽之下硬拽我下昆崳山,說山上是旭王的圈套,不能去送死……
看著她那焦急的神情,我一時有些發愣,她竟如此關心我嗎……但下一瞬,皇上那瞇起的眼眸冷冷的浮現腦海……我只能冷靜的克制住自己,保持著我們之間該有的距離。
可是,上天也許要徹底的來考驗我。
我再一次從水中將她救出,卻發現置身荒野。
我做著天人爭鬥,為她將濕漉漉的衣物褪下……我的心潮洶湧起伏著,我不敢再去看她的身體……我幾乎是閉著眼握著拳熬過了那段時間……
可是,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我永生都忘不了那個避雨的山洞。
這一生,我無數次在回憶著,若是當時的那一吻,我吻了上去,會如何……
可惜,我們都太冷靜。就像我們當時的距離,很近,很近,卻誰都不敢上前。
那一瞬,若是夢境該有多好……或是,第二日能消除掉那夜所有的記憶有多好……
可惜,不是緣,終只能錯過。
解脫的那一瞬,我的心底,竟突然有些釋然。
我的身後,是馮國公府幾百口人……我身不由己,我的身,不屬於自己……
在她睡後,我輕輕的,親吻了她的額頭。
給我個回憶,就此終結吧……
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都經受了考驗,保護住了自己。
欽差出手了,將我們救了出來。
回到大都督府,我快速的平復了心態。看來,在皇上心中,我的能力還真不能獨當一面的擔此大任……我的路還遠,我還要萬分的謹慎,還要倍加的努力……
可是,很快,我發現了欽差信使帶來的傳遞物被開箱了,「誰動過?」我驚異的問著管家。
「夫人。」管家的回答很令我驚異。
夫人……
她那神秘的身份一直蠱惑著我的心底,難道,她是皇上安插來漢北的暗棋?
我的心底,突然升騰出一種危險的感覺——有真假錦衣衛特使來漢北監視我罷了,那是世之常情;有一個神秘的欽差在我之上我也認了,畢竟我還年輕,難獨堪大任;可若是……若是皇上再派了她來……
我握緊了袖箭,問明了她的行蹤,急沖沖的向後園走去。
她竟是,趴在衰敗的刺客叢中淒聲哭泣著。
我聽到了她含糊的哭訴,突然想起,她的身世比我還要慘——父母雙亡。
也許,是這花的另一個名字刺激到了她吧……
我的心鬆了口氣,情不自禁的,將爺爺曾跟我說過的話轉述給了她聽。
說實在的,我感覺那花,有點像她……
她平復了哀傷的心情,我能感覺到,她眼中閃現的那種感激溫暖的神色,可是……我只能裝作看不見,轉身,寂寥的離去。
後來,她也開始刻意的躲避我了;也許,她也明白了她終將要去的歸宿。
相忘於江湖,是我們彼此最好的選擇。
可是,就在我剛剛將她淡離視線的時候,可怕的事情就發生了。
她毫無徵兆的跟著錦衣衛特使扈江濤跑去了沁陽!聽得衛兵匆匆來報,我預感事情非常不妙,果然,在我率兵奔襲趕到的時候,她詭異的消失在了青龍山中。
雪上加霜的是,同時,月容公主也在大都督府失蹤了。
欽差,那個背後一直穩坐釣魚台的欽差終於坐不住了。
因為,離冬至的時日不遠了。可是,我們奉密旨要等待的那個人,那些神秘的東西還在沉默無息著!詭異的事情越來越多,陰謀的味道越來越濃。時局緊迫到了極點,欽差,親自出山了。
鬼手張嵇,在我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恍然了。
原來,他竟是皇上一直隱藏在暗處的帝師!怪不得皇上會賜給他那刻有「永不相疑」的金色鐵牌!
漢北的形勢,在欽差的直接控制下,一點點明朗了。
令我驚愕的是,隨著事態的進展,她的名字,竟屢屢的被審訊的犯人提到!
蛛絲馬跡漸漸的清晰起來,
她,竟是一切疑問最終的匯總點!
欽差果斷下令,將她除掉,永絕後患。卻被我給生生的止住了。
「大人……」我屏退了左右,輕聲低語,「她可能是……皇上喜歡的女人……」我真的不想,就這樣看著她死去……
欽差停滯了。他雖是帝師,卻也不得不斟酌再三,最後,還是將她可能的身份及可能的行為急奏給了千里之外的皇帝陛下。還是,請聖旨裁決吧。
一個月後,驚人的消息傳來。
她,竟去貿然動了大周的龍脈!
雖然,事情並沒有引起多大的危害,一切都有驚無險的化解了。但她,卻是從此走上了絕路,踏入阿鼻地獄,萬劫不復。
——因為,就在冬至的前一天,欽差接到了從京城快馬傳回的聖旨。聖旨上明確的說著,她若是敢碰龍脈一下,「就地正法,殺無赦。」
殺無赦……
我的心,突然抽的很痛。
捉她,如探囊取物。
我看到好多人護在了她的前面,我也看到了欽差眼中的冰冷和殺意。
我指揮著軍隊追擊著,我推遲著最後那一刻的來臨,直到,再也無法拖延。
我緩緩的抬手,一聲令下之後。
萬箭齊發。
一切,在血光之中永遠的結束了。
漢北太平,天下太平。
雖然那些東西沒有找到,但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幾個時辰後,我見到士兵們抬上了幾個混淆在一起的零落屍身——均是萬箭穿身、血肉模糊、身首不全……怎一個慘字了得……
欽差滿意的頷首,離去了。
我心下痛楚,偷偷的下令,將她的屍首勉強的拼湊起來。
在欽差離京之後,我吩咐手下為她造了一座小小的墓園。
在她的墳邊,種滿了一園的刺客。
她是誰?她在為誰賣命?
我永遠也沒機會知道了。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永遠的隨著她長眠在了黃土之下。
隱藏於堅韌中的絕代風華,為刺客之心。
這一片銳刺蝟集的明媚之花,就是她謎一樣一生的最佳寫照吧……
接下來的日子,國泰民安,政通人和。
漢北沒有危險了,我將月如、小雨和我的孩子們都接來了大都督府。
大家都很高興,生活很幸福。
可是,我還會在某些夜裡,做著滿手鮮血,親手殺死她的噩夢,在黑暗中一身冷汗的驚醒。
後來的後來,聽說皇上封了新昭容。詔書上說,是舊日東宮的女官,原奉安知府之女董涵玉。
看到那些端正規矩的文字,我幹幹的笑了。
男人的直覺——皇上後悔了。
只是,他不肯說而已。
每個年節,我都會盡臣子和外官的本分,按規矩給內宮主位、京部官員們進貢禮物。
年復一年,都是馮保列好單子,我過目肯定。
只是,翻到了那位今年新晉位的昭容娘娘……
我停住了。
她若是真活著,該多好……我的心下,突然有些酸澀。
我吩咐馮保將孝敬給各宮娘娘們的金簪樣式換成不重樣的。
另用紫磨金,特意為那個冒名頂替的女人打造了一隻迎風怒放的刺客花簪。
「日後若沒有什麼變動,皆此辦理。」我淡淡的吩咐著。
無他。
有人肯替她活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