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倉皇逃難中,轉眼半個多月過去了。
涵玉一行在小祿子的指引下,逃離了毗鄰京城的大明府、又翻過了多山險峻的輝春府、荒涼貧瘠的萊霞府,又馬不停蹄的渡了源河。終於,展現在他們前方的,是一片被上天長久青睞的肥沃平原。西北繁華之所,大周的龍興之地——漢北郡,到了。
京城,如今真的是很遠、很遠了。
明承乾在這裡,已經成為近似於神話般仰視的一個名稱;或是廟堂、傳奇和戲文中嚴重虛幻的一個角色了。
——「皇帝」陛下。
大周的新帝。
僅此而已。
從京城到漢北,涵玉已輾轉奔波千餘里。這一路之上,百姓安居如常,商賈穿梭熙攘,各郡州府高懸的城門邊也沒見到什麼和她有關的通緝海捕告示。
一切彷彿都被遺忘了。
沒有刀光劍影的宮變,也沒有殘酷血腥的追殺。
源河滄浪,似一道天然的屏障,隔開了塵世所有斑駁的回憶。
想她這樣的小人物,總不至於勞煩整個大周國翻天覆地、興師動眾的找尋吧。
源河都過了,再強的弩,其末,勢也不可穿魯縞了。
如驚弓之鳥的涵玉,崩了這麼長時間,終於鬆了口氣。
「還有多久能到青州?」她卸下了心裡的石頭,輕鬆舒暢著問起了小祿子。
「夫人,再走半月,過了河北大營就是了。」小祿子麻利的回答著。
「還要走那麼遠?!」涵玉驚聲叫了出來,「那……那六爺去那兒破地方做什麼?!」她此行第一次,問起了明振飛的意圖。
「爺……有大事辦……」小祿子乾笑著解釋,「爺走前吩咐說,他要到年底差不多才能忙完,夫人不必趕路,年前能到青州就成了。中途多在繁華地兒住住玩玩嘛,要不,可惜了沿途景致了……」
涵玉在心裡暗暗瞥嘴,這擺明了不想自己去瞧他的秘密、礙他的眼……還說的好聽,讓她多逛逛……不過,如此也好。薄涼的男人,眼不見心不煩,正好她縱情的去遊山玩水。
「找家客棧!」涵玉大喊著,「就在靜寧府住下了!玩它個把個月再說!」如今剛至初夏,說到過年,還早著呢……
小祿子將馬車引到了一處小院。
涵玉莫名其妙的下了車,卻發現這裡雖空蕩蕩的,卻收拾的非常乾淨。
眾人退下之後,小祿子將一份小冊子偷偷的呈給了涵玉。
「爺說,到了漢北郡,將這個給夫人。請夫人一定要妥帖的保管好。」小祿子乾笑著。
涵玉環視了四周,再翻開小冊,哦……是明振飛各處私產的匯總記錄。
不多,還都集中在京城周圍。
她在心底微微歎了口氣,未雨綢繆,勝於臨渴掘井啊。想想明振飛這皇子王爺當的也忑不容易了,怎麼和她一般成天想著如何留個後手,如何留條退路呢……
她翻著小冊子,腦海中竟突然回憶起太子曾問過的話……
——「最近老六也少來東宮了,他都上哪去?」
——「據探報,六殿下也很少去旭王府那兒,反而……時不時的,出京城幾趟……在京城就跟四殿下整日整夜的混在一起。」
——「和振閣在一起?!怎麼,他也想玩老四那一套?」
——「隨便他,本宮這些兄弟,哪一個是省油的燈……」
明振飛那時候頻頻的出京,莫非,就是辦這些事去了?
「可這裡……」涵玉翻開復去的看這冊子,終於忍不住疑惑的開了口。
「這是爺讓妥帖的人新置的,沒來的及上冊。」小祿子明白她的困惑。所有的私產皆環繞京城,一看就是明振飛借平時跑出去玩時偷做的小動作。這靜寧府地處漢北郡,相隔千里不說,中還有源河天塹,想他一皇子,無論如何也飛不來這裡吧。
「妥帖的人……」涵玉慢慢嘀咕著。真是,秦檜還有仨朋友呢,這明振飛手段還可以啊,還能籠絡住幾個可靠的心腹呢。
「她可能出去了,待會兒奴才帶她來見夫人您。」小祿子笑瞇瞇的說。
「你忙去吧……」涵玉心不在焉的揮了揮手。
天漸漸的熱了。
涵玉呆坐在花廳的主位上,感受著燻熱的風徐徐吹來。
一切彷彿靜止了。寧謐、安詳。
她竟覺得忽然迷茫了……沒了恐懼、壓力的逃亡,沒了忐忑、惶恐的憂思,卻湧出了一陣陣空虛、無聊的不知所措……
她感覺自己的肉身似壞掉了一般,從天天刀口旋舞的情形完全鬆懈下來了,竟一時渾身難受,煩悶的緊……
自己的未來如何呢?她竟突然這樣想。
玩上半年,去青州找到明振飛?忘記曾經聽到的話?做一個賢淑體貼的乖巧妻子……
然後呢?生一堆孩子?還是和一群妾斗的天翻地覆?
不是不可以。不是說『行人歸,且安分』嗎?
可是,那些話能忘掉嗎?
——「她的心太狠,對王嬙如此,日後保不準何時也能照例待我……」
——「我今日出去一下。誰也不必跟著,有事要辦。」
這些過往,像額頭的一道醒目刀疤,終其一生,能釋懷嗎?
她在心裡沉沉的定了主意。
她安全了。
她要離開。
她環視著花廳的四周,感覺這份難堪的寧靜似要慢慢吞噬了她的鮮活,還有她那些跳躍華彩的念想……
——「呵,我做過宮裡的尚儀……我也是打這個年齡過來的……」
天啊!竟是陸重陽母親的話語突然浮出了腦海!
——「當初也是害怕一些未知的事情,最終選擇了重陽的父親。」
——「如今,我兒女雙全,夫榮門貴,可是,想想過往,心裡還是有些遺憾……」
——「你知道嗎?其實,多變的人生才是神佛賜予的精彩。」
——「你放棄了,也許最終像我一樣,選擇了一條一眼可以望到墳墓的道路……」
——「在很多年後的某一天,你回想往事……放棄了一段與你愛的人共度的未知人生……你會甘心嗎?」
我真是瘋了!怎麼突然想起了這個!她狠狠的拍著自己的腦袋。
「小姐——」「小姐!!」
門外有人在高聲喊著。
涵玉初沒有理會,這反正不會是叫她……一愣神的光景,她突然跳了起來!
「小姐!」那聲音急促而歡喜!
「敏兒……」她難以置信自己的耳朵,什麼時候,她竟習慣了別人用「夫人」來稱呼她了!「敏兒!」是敏兒!還是那熟悉的聲音!如今,誰還會如此欣喜的叫她小姐!
「小姐!」敏兒跑了進來,她將手裡的東西興奮的丟到了門外,「撲通」跪到了涵玉的腳下。
太好了……涵玉在心裡狂跳著……
老天真是太好了!敏兒都回來了,我真的可以走了!
當晚,久別重逢的主僕二人有萬言要講,一夜未眠。
涵玉將敏兒走後的事一樁一件的娓娓道來,不知怎麼,她特別說起了月容公主和邵天工的事,言畢很久,兩人還在唏噓不已。
「為什麼不能自己生活呢……我想離開他們。」涵玉喃喃的低語著。
「小姐……」敏兒生生的變了臉色,「哪裡有這樣的女人……您已經嫁人了!您不能開這樣的玩笑啊……」
「嫁人?……」涵玉苦笑著,「無媒無聘,無禮無客!那可笑的聖旨還未來的及看一眼就不知所終了……有誰知道?有誰在乎呢?」
「可是……」敏兒還是低聲嘀咕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小姐您那樣做會為人不齒的……」
「不齒?!」涵玉來了火氣,「要有後悔藥賣的話,我在京城就早離開他們了!關鍵時刻拿我當擋箭牌,還說我不齒?!我這樣逃亡圖的什麼啊!」
「小姐……」敏兒煞白了臉。
「我什麼時候嫁給他了?他現在畢竟還是個皇弟親王,我這所謂的『六王妃』,是司禮監有記錄?還是欽天監有留檔?!」
敏兒啞口無言。
「他若是有一天厭惡了我,連一紙休書都不用寫!」涵玉不知怎麼,腦海中竟浮現出月容公主那冷漠的臉龐來……
「天底下,傻女人遍地都是……可有幾個最後得了好結果?」她一字不差的重複了出來。
敏兒徹底無奈。
「咱的銀票還有多少?」涵玉果斷的問起了正事。沒有銀子,一切計劃都是白扯。
「身上的只有一百多兩……」敏兒輕聲說著,「不過,匯通錢莊這有分號,我偷偷去問過,您在京城櫃上暗留的那些,這裡可以通兌的!」
「太好了!」涵玉怎麼覺得一切都那麼的美好!她簡直是太順了!太上老君都在向她招手呢!
「明兒咱就走,就在漢北郡待下吧!」涵玉激情滿懷的做了決定,「離開靜安,咱去平安府。就咱們兩個!日後誰的氣也不用受了!」
「小姐……」敏兒還是苦著臉,「這身後……」
「好了好了……」涵玉實在受不了了,敏兒連她埋在哪裡都擔心,「說不定遇上個心意相投的公子,就成了百年之好了呢……」她戲謔的開起了玩笑。
敏兒深深的望了她一眼,那眼神,都是暗淡、心酸和落寞……
涵玉心下一澀,她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如今她連身份都沒有了,人家正經人家的公子,誰會找她做明媒正娶的夫人啊……
——「都到這般田地了,誰還會對你比我好呢?呵呵……」明振飛戲謔的笑言蕩漾在耳。
這個烏鴉嘴,真讓他說中了……
「我主意已定。」涵玉輕聲的說著,「明日去跟小祿子說,到你的親戚家住一段時間。」
「若是不好,我們再回來……」
「那小姐……」敏兒支吾的嘀咕著,「您可一定要說的誠懇些啊……」
涵玉苦澀的,笑了。
第二日的告別,沒有意料之中的難堪。
小祿子似早料到她會如此一般,面色變都沒變。
「爺說一切聽夫人的,」他流利的說著,「爺說夫人若是長時間出門,別落下了他給的那個東西……勤給回個信兒,找個可靠的人伴著,奴才們就在這兒等著。」
涵玉呆滯。
怎麼?他竟連自己如今要跑路也已預料到了?!這也太神了吧!
「好……」涵玉雲裡霧裡的轉過了身,離去了。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天啊……我是不是被神仙附體了?她趕緊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怎麼就突然的心想事成了呢?!
怎麼人一直背慣了,突然變的這樣通達,反而覺得心底恐慌的很,更加忐忑了呢?
「小姐……」一旁的敏兒卻突然支吾的開了口,「我們可不可以再帶一個人走?」
她的聲音很輕,神情尷尬難為的很。
正在禱告的涵玉愣了。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