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這一段時光有些過分的清淨。
沒有人來找涵玉的麻煩。也沒有人來過問涵玉的情況。有時涵玉就在想,自己彷彿是一塊石子扔進了湖中,「撲通」一聲後,就沒了痕跡。
集萃閣的太監們像改了脾氣,一個個對涵玉敬而遠之,沒事也不往她身邊湊了,更別說似以往般來主動討個碎銀子花。涵玉守著自己為入宮準備的一堆金銀乾瞪眼。
敏兒出去轉了一圈,回來笑的嘴都歪了。「小姐……哈,小姐……你知道外邊都在傳什麼?」
涵玉不明就裡,「什麼?」
「說小姐您是皇后千歲的娘家親戚,想送來東宮當主子的,原不想張揚,卻不想讓張總管給壞事了,這不,連太子和李總管都出面了,張總管在東宮還從來沒吃過鱉呢,連太子妃都讓著他,這次太子連罷官的話都說了,哈……」
涵玉心頭一驚,「這些話從哪裡聽的?!」太子生性多疑,她早吃過苦頭,這傳言就是斷頭的鍘刀啊,哪一句不是要活活撥了自己的皮?
「大家都這麼說啊。」敏兒還有些開心,「多好啊,您看,沒有人敢來勒索我們了。」
「是啊……」涵玉像洩了氣的皮球,「都站牆頭去了……」她終於明白了這群太監的表現,兩方相鬥,誰都不敢得罪,也誰都不想沾染。看來,他們還是賭張總管最後贏,要不怎麼對自己敬而遠之呢……可是,不對,這流言是誰傳出去的?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這人有什麼目的?有什麼好處?涵玉有些惱怒,怎麼自己和瞎子一般什麼都看不清?
三月十五,皇帝萬壽。東宮張燈結綵,遍賞宮人。
東宮內務司派了副司錢公公來集萃閣派賞。涵玉領到手的是宮花一對,春裝一套。剛想謝恩離去,卻不想錢公公陰陽怪氣的來了一句,「姑娘,這春裝可是上好的輕薄料子,自己穿的時候小心些,破了,可沒換補的。」
周圍的太監都低頭憋著笑,涵玉氣憤的抬頭向錢公公瞪去,卻不想他張著五個手指,輕輕的在涵玉手中春裝上拍了兩拍,聲音帶了兩分笑意,「咱家,純是好心啊……」
涵玉神不守舍的回了房間,將敏兒也支了開,她哆嗦的將春裝仔細解開,居然一封還帶著外封的完整書信藏在裡面!涵玉有些迷糊,這是什麼意思,哪有夾帶這麼大的東西的?想了又想,還是先將信撕開看,一看,嚇了自己一跳,居然是父親董方達寫給自己的親筆信,說幸得六皇子施恩,董家已洗脫謀反罪名了,他官復原職,家裡一切都好,讓自己「毋忘日之教誨,行忠君之事」。結尾提了一句,小弟仲言決定投筆從戎,報效國家。
涵玉又仔細看了數遍,橫看豎看,藏頭看,斷尾看,斜著看,跳著看,最後潑上水看——就是一封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書信。她趕緊又將春裝翻了個仔細,連縫合初都挑開反覆觸摸——還是什麼都沒有!
涵玉無力的癱坐在床上。這應該是排行老五的旭王爺派人送來的。可什麼意思呢?幸得六皇子施恩?那個連爵位都沒有的六皇子有這麼大的本事?連誅滅九族的謀反罪都能給抹平,甚至官復原職,連太子都不能做的這麼輕鬆。小弟仲言決定投筆從戎?暗示什麼?被他們控制在手中嗎?這封信這麼大模大樣的送來,呵,涵玉苦笑,就算一但被人發現也只是私傳家書,倒霉的也是她父女倆。看來,旭王爺是很滿意自己這個棋子落到棋盤上了,送封信敲打敲打她,老實點,要聽話,董家全家的生死富貴都在他一念之間哦。
三月十八,汝陽王轉戰焦河病死。十九日,京城的汝陽王府被京畿衛攻破,擒獲汝陽王妃、世子妃在內所有女眷,汝陽世子哪裡有乃父之風,早已無心苟延纏喘,一根白旗,投降了。
還沒等朝廷興奮完,更大的事來了。
三月二十,隴北河西相繼地大動,死傷無數。
「謂天譴之,帝甚哀之,傾國庫以賑災。」皇后帶頭削減日常開銷,六宮風隨。東宮和旭王府誰也不肯放過這個出風頭機會,佈施募捐扶貧救傷,較著勁變著花樣的向皇帝表達自己的胸懷天下,心憂黎民之情。
二十一日,太子捐出一年俸金;旭王爺捐三年俸金。
二十二日,太子賣了三處田莊;旭王爺賣了七處。
二十三日,太子親自挑選一百名東宮侍衛前往隴北;旭王爺親自攜帶五十名侍衛前往河西。
二十四日,太子將自己臥房內珍藏名畫賣出。龐貴妃請旨,將旭王府御筆宮門聯義賣賑災。
……
坤寧宮,莫皇后不住的搖頭。
半響,她將貼身女官紫矜喚來,「近日天氣乍暖還寒,該提醒太子別減多衣服了,東宮的奴才本宮真是不放心,告訴李德海,該說話的時候別和個啞巴似的……」
二十五日,太子突然上奏,將東宮集萃閣所藏珍寶全部捐出,舉朝震驚。
皇帝硃筆批注,「太子賢,朕心甚慰。」
聖喻一下,京城幾乎所有高門貴閥,富賈名戶皆聞風而來,拍賣這麼多東西當然不能在東宮大內,張德安將金寶街最大的悅來客棧全部包下,集萃閣所有人全部搬到了金寶街,涵玉、敏兒也跟著出了東宮。登記造冊,查貨驗銀,這麼些東西若要賣完,估計怎麼也得一兩個月。
涵玉這幾天心情很好,這裡雖累,總比留在東宮使勁絞動腦子強。一日例行點貨,她發現集萃閣總管李善長、副總管於公公、監管筆式王公公都在往衣袖裡偷著塞東西。她心頭一驚,但轉眼想想這般窮太監的境遇,便裝做什麼也沒看見。
卻不想,當晚所有集萃閣管事都來了她的房間。
還帶著一包東西。
涵玉明白。自己若是不拿,他們是不會心安的。
「銀子再多也救不了命,」她伸手將包裹接下。「適可而止。」
從此,涵玉才算真正和集萃閣太監們融合起來。
四月,牡丹王。芍葯相於階。罌粟滿。木香上升。杜鵑歸。荼穈香夢。
一日,涵玉正在客棧中俯身小睡,聽得李善長領著幾個小太監自賣場回來,議論的頗為熱烈:
「陛下下恩旨,汝陽亂黨只懲罪大惡極者。」「真是恩旨啊,多少人都跟著這次隴北地動沾光了!」「就是啊,這要是擱到平常,不凌遲就是祖上燒高香了!」「關了兩個尚書,三個按察史……」
涵玉久居住深宮,連世子投降都不知道。她猛的站起身來,抓住李善長的衣袖「汝陽王……亂黨怎麼了?抓了誰了?!他們……都……出什麼事……」
她又想問涵珍又想問陸重陽,一時間語無倫次。
「咳,這麼大的事你都不知道,」李善長如今和涵玉是共同銷髒的關係,當然鐵的不行了,「老的死了,小的降了。姑娘你要是有關心的人,出去問問啊,刑部尚書的衙內馮威馮公子就在外面買東西,興致正高呢,有問必答。」
話音未落涵玉已衝了出去。
只見那馮威被人裡外三層的圍著,他正在滿口飛沫的講著汝陽王府的女眷,「那個妞叫一個水靈啊,渾身上下捏一下都能捏出水啊,送來的時候,那衣服一直扯到這兒——」說著用手在胸口比畫了一下,「我看那接貨的獄丁一弓身,都這樣走路!」「哈哈……」肆無忌憚的笑聲快把賣場的蓋子頂飛。
涵玉羞紅了臉,她一介女流總是無法在這樣的氣氛中擠進人群中去,回身看到一個小太監在一旁聽著樂,上前拍了下他的腦袋,「你跟我來!」
二兩銀子。換上前問兩個人。成交。
結果涵玉很失望,那馮威根本沒見著什麼王妃、夫人;想想也是,這樣品級的貴婦總不能下刑部大牢吧。陸重陽呢?他雖是什麼才子,但畢竟只是個禮部員外郎,在馮威這樣只認酒色權財的人腦海裡根本算不上什麼名人,進沒進大獄?不知道!
涵玉快瘋了。她哪裡還有心思在客棧消磨時光,趕緊回身跟李善長借了一身太監服,連敏兒都不帶,匆匆跑出門去。客棧門口有東宮侍衛牽著駿馬三五閒聊,涵玉一咬牙,也不顧自己的騎獵水平僅限於春遊踏青,翻身上馬,「捎後便還!」駕馬而去。
涵玉盡自己最大本領將馬跑的不緊不慢,她死死夾著馬背,抓著韁繩最短處,就差沒把自己貼在馬脖子上了,可到哪裡探知陸重陽的消息呢?他的家?去年黃昏是禮部的馬車拉自己去的,唉,當時怎麼沒多長個心眼記下路來呢?對了,汝陽東街的玉石店!她心似蠟燭點亮,趕緊掉轉馬頭,直奔汝陽東街而去。
汝陽東街早已不復當日繁華,涵玉策馬經過昔日車水馬龍的汝陽王府,只見到大大的封條和手握刀戟的衛兵,她心生淒涼,趕緊低頭駕馬離去。片刻,陸重陽的玉石店映入眼簾,涵玉心頭暗喜——沒有封條!她趕緊下馬上前,卻忽的感覺不對,裡面沒有半點聲音。她顫抖著推開店門,裡面——空空如也。
她的陸重陽呢?老天不會這樣捉弄人吧,她好容易從鬼門關回來了,他又要進去了嗎……這口氣猛的瀉了下來,涵玉才覺出長時間夾馬不當胯間酸楚難當,腿一難支撐,整個人癱倒在當地。
不要啊……涵玉忍不住失聲痛哭。他若是死了,自己活著還有什麼樂趣……他還沒說愛她,還沒向她求娶……他就這樣毀在他的大事上了!他怎麼這麼傻啊!……早知道在奉安還不如給他灌碗毒藥,兩人還能死在一起……到現在,讓她如何能忘情偷生……
哭夠了,涵玉慢慢冷靜下來。不對,她還有沒想到的地方……哪兒還有他的線索?……榮寶齋……對!榮寶齋!榮寶齋!!又是一口氣提了上來,涵玉飛快的爬上馬背,往長春街奔去。
「李箏!」涵玉進門便喊,「李箏!李箏!」
掌櫃的見一小太監進門便喊,趕緊出來迎客,「這位公公……有何」剛作揖,話還沒說完,涵玉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目光如炬,「李箏在嗎?榮寶齋的夥計李箏在嗎?」
李箏哆嗦著出來了。
「跟我來!」涵玉一把將李箏糾出門外,掌櫃的剛將頭探了出去,被涵玉狠狠的瞪了回去。
左右無人。涵玉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的問道,
「他呢?」
李箏丈二摸不著腦袋,他仔細將涵玉端詳了一番,覺得好生眼熟。
涵玉不得以,看了看四周,「我們在集芳社見過。」
李箏定睛一瞧,這才反過神來,大大鬆了一口氣,「姑奶奶,您這又唱的是哪一出啊?」
涵玉對他沒什麼好印象,厲聲問道,「你知道我問的是誰,他——有事嗎?」
李箏撲的笑了,「陸大人?他能有什麼事啊?昨兒還在京都學堂講學呢。」
涵玉聞言如恍然隔世,她有點害怕這不是真的,又太不相信李箏的話,「那……那汝陽東街的玉石店怎麼沒了?」。
李箏一楞,心想這女人怎麼問的這麼奇怪,「這……陸大人早在一個月前就將店舖移地方了啊!那地方咋好做生意啊!」
涵玉不知自己怎麼回的悅來客棧。
敏兒覺得好奇怪,小姐怎麼突然又哭又笑。
發生什麼事了嗎?
莫非……
莫非又是那個陸重陽?!
唉,只能是他啊
真是
冤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