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慮已經成了火山層層疊加的岩石,如寒武、奧陶、志留、泥盆紀一樣亙古而又遙遠,他不再相信兒子寶琪與太太安麗。這是一個習慣的動作,也是一個商人的敏銳的職業素質。
在第二天的中午,程山到了臨床值班醫生的辦公室,領取了基因鑒定的結果。他問醫生,醫生只是神秘地微笑,說:「你自己看吧。」
他拿了報告,到了走廊,秘密地打開報告看到的結果讓他頭腦發脹,像血壓升高到了二百八,他當時頭撞牆上,昏迷了過去。
寶琪不是我的,寶琪是別人的種,我被安麗欺騙了!
過去所有的積澱,在此刻全部噴發,不光是憤怒……
程山再也沒有去醫院看過寶琪。寶琪出院,回到了家裡,在興奮、歡喜地叫他爸爸,好爸爸。程山看著他,只是苦笑。變得大度了答應了。
痛苦的程山卻變得冷靜了,他已經找到了解決憤怒與痛苦的辦法,就是與安麗離婚。
他在準備著,趁著安麗沒有回來,已經給她買好了一套公寓,在海澱區四環路的附近,一個較繁華的地段。還在準備著分給她多少家產,還是現金吧,給了現金存折,一切都結束了。
程山完成了思想預算與準備後,就給安麗打了電話,告訴了她,兒子病了,發了高燒。安麗聽了,驚慌了,聽到的第一反映是,非典也是先發高燒。
安麗剛好客串完戲,還想旅遊,聽了家裡有事,只得終止了其他的活動就乘坐飛機回來了。回到了家裡,看到了活蹦亂跳的兒子,才放心了。她抱著兒子,心肝地叫著。當得知兒子的病早就好了,她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兒子沒事。
到了晚上,程山來了,他們客氣地擁抱在一起,一家人,吃完飯,然後,各人回到自己的床上。
就是在這個不眠的夜晚,寶琪摸著米大姐的奶子,進入了夢鄉;而程山與安麗,在自己的臥室裡,在亮著潔白的燈光下,攤牌了。
程山坐在床上,把基因鑒定結果的單子給了坐在化妝台前的安麗,安麗接過看了,什麼都明白了。安麗與程山一樣,沒有哭,沒有鬧,也沒有責備,安麗冷靜地問他:「你想怎麼著?」
程山坐在床沿,現出商人的狡詐,說:「過去與未來,我都賣了!」
安麗還是猶豫了一下,說:「可是……」
程山沒有容忍她把話說完,說:「可是也被我賣了!」
說完,從床頭櫃裡拿出用安麗的名字買的公寓證件,連同給她的支票,還有兩份離婚合同書遞到了她跟前,對她說:「要是沒有意見,就簽字吧。」
安麗坐在化妝台前,觸摸亮了檯燈,認真地看著,然後,不假思索地用眉筆在離婚合同書上簽字。
沒有風暴,沒有細雨,連屋子裡的燈光也沒有亮,臥室裡漆黑著,他們對坐著,一直到天亮。
天亮了,安麗出去做飯,對程山說:「吃完我做的飯,我們就走,米大姐我也帶走。」
程山說:「鑰匙在你們手裡,有效期是一個星期。」
程山也沒有吃安麗做的飯,大度地走了,一個星期後才回來,回來後,他就換了鎖,重新配上了鑰匙。
他是這個空間的主人,孤寂而又落魄,就像外面被淒風吹拂著的黃葉,無處是家,無處可歸,在哪裡都不舒服。
為了改變這種氣氛,他就把公司的一些事務,如需要反覆爭論的事情,轉移到了自己的家裡,要好的客人與朋友都可以住在自己的家裡。談判、爭論、吃飯、喝酒、看電視等,家裡熱鬧非常,有時是讓人難以忍受的高分貝的喧嘩。
慢慢地,他習慣了這種喧鬧。確切地說,他把過去給賣了,也把未來給賣了。
時間過的真快。北京下起了大雪,漫天的雪花飄飛著。
這天的下午,對外事變得有些懵懂的程山總經理,坐著小洋開的車,從四環路下來,去中關村,在中關村大街離人民大學不遠處,路滑,緩慢經過一個超級超市門口時,小洋驚叫了一聲,說:「那不是米阿姨嗎?」
程山在思考著商業問題,他問:「什麼米阿姨?」
小洋指著站在超市門口,迎著雪花的就是過去他家的保姆米大姐。
程山從玻璃窗裡看著雪花裡的米大姐,他才想起了過去,他急忙下了車,讓小洋停在路邊等他。
下了車,車外的雪花紛飛,冷冷地雪風吹著他的臉,他清醒了,想起了過去。保姆米大姐跟隨安麗已經離開了他有些日子了,啊,已經三四個月了。時間過的真快啊,真的無情啊。
他踏雪,冒雪,冷不丁地走到了正在看東西的米大姐跟前,問道:「買這麼多東西啊?」
米大姐以為是說給別人聽的,看到了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過去的主人,啊呀地叫了起來,然後,又本著臉,客氣起來:「是程總啊,怎麼這麼巧?」
程山苦笑著說:「巧了,北京還是不大啊,就碰見了你,還好嗎,米大姐?」
米大姐也是苦笑,說:「我好,我們都好,寶琪也好,安麗也好。」
程山附和著說:「你們好就好了。」
米大姐用眼睛睨著他,問:「程總說什麼來著,你也好吧?」
程山回答,說:「我也好。」
米大姐小聲問:「少太太跟著來了嗎?」
程山搖頭,說:「米大姐你開什麼玩笑,哪來這麼快就有太太,她呢?」
米大姐笑了,說:「你是說安麗吧,她就在裡面,還有她的朋友,陪著她買東西,安麗說,下大雪的時候不冷,天晴了,天就冷了,他們在買東西呢,要買上夠一個冬天用的。」
程山顯得鎮靜,附和著說:「是啊,雪住了,天晴了,天就冷了……她的朋友怎麼樣?」
米大姐神秘地說:「是個不錯的小伙子,長得比安麗還小,又有才又大度,以後還要與安麗一起拍電影,人家還會寫劇本,人家說了,安麗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人家願意做安麗孩子的養父。」
程山高興了,說:「安麗找到了幸福,祝福她。」
程山心裡悵茫,又有些看不起安麗,畢竟是演員,身邊少不了男人的。
他已經對安麗不再有任何幻想,絕望了。他怎麼能夠容忍這樣水性揚花的女人做太太呢?
他向米大姐招手,說:「大姐保重,我走了。」
他踏著雪,走了幾步,還是被米大姐叫住了:「等等!」
程山回頭看著米大姐,問:「有事?」
米大姐踩著雪地,差一點滑倒。她搖晃著,走到了他跟前,幾乎是用牙齒跟他說話:「你就不問問,安麗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
程山吃驚地問:「安麗懷孕了?」
米大姐嗔怒著說:「都四個多月了,許多人勸她流產,可是,她說什麼都不流。你算算?」
米大姐說完,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轉身走了。
站在雪地裡的程山成了木偶,看著米大姐的身影,看著超市的門口。安麗穿著他買的雕皮大衣,頂著紗巾,身邊跟著一個很酷的小伙子,抱著一大箱子東西。
他們招手,叫來了出租車,小伙子麻利地搬上了車,安麗與米大姐開了車門,坐在後排的位置上。出租車開走了。
安麗走了,程山還在想著安麗的身影,儘管她穿得很厚,但是能感覺她凸起的肚子,和遲緩地行動。她真的懷孕了,懷上了他的孩子。他已經把過去賣了,把未來也賣了,這可如何是好啊?
他忽然仰頭對著下來的雪花,大笑:「科學害了我,科學啊……」
他回來後,變得魂不附體,常常夜裡做夢,醒來撫摩著臥室的枕頭,叫著安麗的名字,只有回聲,響徹在自己的體內與耳際。
他想去安麗的公寓請求安麗原諒,可是,不能,這是多麼的丟面子啊。他想跟安麗通話,是溝通,他要買回來未來,要是能夠買回來過去,他也願意。安麗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拒絕了通話。
時間沒有激情的時間,無情地往前流失。
春節馬上就要到了,除夕前幾天的北京城啊,雖然寒冷,但卻熱鬧非常。各大飯店爆滿,都在聚會,熱鬧地吃飯喝酒。
像魷魚一樣心神不定的程山,獨自一個人,在安麗公寓附近最好的酒店已經獨坐了三天,喝了三天悶酒,期望能夠見到安麗,還期望購買賣出去的過去與未來。
過了晚飯的時候,還是沒有見到。已是除夕了,她更不會出來了。
失望到了極點的程山,搖晃著身體,出來,站在燈火通明的街道上,獨自蹀躞。街道上已經少有人了,除了急著回家的人,沒有哪個有閒心的來散步。安麗更不會出來的,說不定正在床上看春節聯歡晚會。
他叫來了出租車,打開了車門,在最後的張望:馬路左邊的燈光由大到小的延伸到迷宮一樣的盡頭,馬路右邊的燈光由小到大的從迷宮裡出來,連接自己也連接著夢。路燈開掘的玫瑰色光亮隧道穿越黑暗,堅硬的冷風呼嘯撲來。似乎要把瀰漫城市的散發著羊肉味道的濃郁節日吹走,吹得無影無蹤。
他坐上了出租車,按照他的意願,出租車繞道開到了安麗公寓的花園門口。寒風呼嘯,馬路兩旁的玉蘭燈向後行駛,到了安麗公寓所在的花園式的門口,冷清的門口,無人。他的嘴巴喘著酒氣,再次品位到了憂愁與失望。當出租車開過花園門口加速時,在路過一個玉蘭燈下,有一個用黑色紗巾蒙面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像一個精靈又像夢,緊靠著欄杆獨自惆悵,慢慢地往回走。出租車開過去了,他忽然清醒,他大叫著停車,出租車停了下來,他下了車,回頭嘶咧著寒風,向那個黑紗蒙面挺著大肚子的女人跑去,叫道,安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