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聽命了,我不想在我臨走之時給小奶奶留下壞印象。小奶奶的東西真是古董了,如街市上擺地攤的買古董的東西。我把所有的東西往外面抱。
還沒有抱完時,小奶奶叫了暫停,說,不用往外抱了,過一會你還得往裡面拾呢。
真是有意思。小奶奶啊,你真是《射鵰英雄傳》裡的老頑童啊,你要是會一點武功那就更神了,我一定花錢把你包裝成一個大明星,一定要賽過老年才出名的大明星趙麗蓉。
在我看著小奶奶的東西愣神之際,小奶奶拿起我從箱子裡掏出的東西,是一個黃綾布包裹,放在懷裡,慢慢地打開,是一本線裝的古書,像是我們的家譜。
我看著小奶奶,小奶奶也看著我,她又問我一次,你說你是程月凡的兒子,是程月凡和趙國光的兒子。
我看著小奶奶發笑,說,小奶奶,我都續了家譜,都認祖歸宗了,你還不相信我嗎?
小奶奶的臉色是嚴肅的,她鄭重地重複了一遍,你說,你是程月凡的兒子,是程月凡和趙國光的兒子,你不說,我就不給你這本書看。
我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我也猜到了小奶奶手中的書一定是一個秘密。
我按照小奶奶的要求起誓了,我說,我是程月凡的兒子,是程月凡和趙國光的兒子。
老太太笑了。她點一下頭,然後看著書,突然又掉下了淚水。她說,我完成了老頭子的遺願,把書交給你我就是死了也安心了,我可以安心地去見老頭子了。
我說,小奶奶這本書是給我的嗎?
小奶奶說是的,是你小爺爺寫的,他剛寫完就死了,他對我說,這是一部反書,讓我好好保存,別讓人看見了,更不能流傳出去。如果你們不聽我的話就會遇麻煩的,就像文化大革命一樣的受批判,甚至會坐牢。你不能讓我的兒子知道,他沒有什麼本事,又好酒,一個愛喝酒的人是幹不出什麼大事的,要是給了他,我們家裡一定得出大禍的要禍及子孫。你小爺爺交代了我,要把書交給有本事的後人,讓他好好保存,不要亂傳。老頭子說,這裡面又許多東西是珍貴的資料,是他一輩子的心血。
小奶奶接著說,這本書是你小爺爺一輩子的心血,我才感覺到它的珍貴。我猜想這裡面一定藏著什麼秘密。
我從小奶奶手裡接過這本書,鄭重地說,小奶奶我一定保存好它。
小奶奶說,你不要讓你的小叔叔、小嬸子知道,聽話啊。
我點點頭。
客廳裡的人已經不耐煩了,在客廳裡叫我呢。我說,我陪小奶奶說會話。
小奶奶說,你把書藏好。我用一個塑料袋子包上了,揣在懷裡。我幫助小奶奶往箱子裡放東西。小奶奶不讓,她讓開門。我開了門,小嬸子和安麗等人都擁在門口看熱鬧呢。
小嬸子說,我就知道她在幹什麼,她在藏你們給她買的東西,恐怕別人偷吃了,就是霉了爛了,也不給小孩子吃。
我在笑,安麗也在笑,小嬸子也在笑。
我們告辭了小奶奶回到了賓館,準備著明天就要離開棗城了。到了賓館裡,寶琪已經睡了,安麗在收拾東西。我興致勃勃地趴在床上看那本被小奶奶說成是一本反動的書。
這本書是小爺爺用毛筆寫成的正楷書。裡面有許多繁體字,我認得,因為在香港我學會了認識繁體字。我是幾乎一夜沒有睡,看完了小爺爺的反書。
所謂的反書,用現在的眼光看,它不是故事圓滑的小說,也不是紅色老人的階級鬥爭心得,準確地說是回憶錄,寫得很散漫,沒有文學水平,但它是一本真實、有歷史價值的資料。
我想,在小爺爺生活的那個年代裡是屬於反動的書,就像那個年代好人被打倒一樣,是很正常的事。更重要的是,我看完了這本書,明白了我的身世,我幾乎痛苦得要死去。原來家譜也是假的,是靠不住的。
小爺爺在回憶錄的扉頁上寫下了《我的艱難人生》,作者:趙振抗。我只能擇下與我身世有關的章節:
飢餓的童年過去了,我還是沒有長大,我還是一個孩子。確切地說,我成為了一個孤兒。我的父母因為得病沒有錢治療,病死了。我和哥哥小套在外面像狗一樣地流浪了兩年,最後,我的哥哥小套也餓死了。
我的哥哥小套沒有死的時候,他像爹娘一樣地照顧我,有一口吃的他不吃,留給我。小套哥哥餓得是皮包骨頭了。死的時候,我把他埋在了趙家的祖墳裡,緊挨著我的父母。我想哥哥也像我的爹娘一樣回家,安歇了。
在我飢餓、在我流浪無家可歸的時候,我就到趙家的祖墳地裡過夜。我就趴在我父母和我哥哥小套的墳堆間。死去的親人就像活著的時候在照看著我。我就睡在他們中間。夜裡冷了,我就放火燒荒,來取暖。我對著紅色的火光,哈哈大笑,有時是惡作劇,把自己的破衣服扔了,光著屁股,臉上塗上了燒柴的炭灰,在幸福地跳舞。其實那不是跳舞,是興奮時的衝動。我高興啊,我似乎回到了家裡,有父母和哥哥與我在一起,我在墳地裡,不但不害怕,還高興呢。親人是我的保護傘,這兒是我最安全的家了。
接著,我住的趙莊開始鬧鬼了,鬧得很凶,都在傳言有一個小鬼在夜裡出現,專門吃小孩。那是一個無知的社會,又是一個迷信的社會。我就是夜裡的鬼。
我聽了是多麼地快樂啊,我是可怕的鬼了,是幸福的鬼了。我真願意做一個快樂的鬼,鬼比人好啊。
我在墳地裡生活了半年,冬天來了,大雪下了起來,我不能在墳地裡生活了。我只有告別了我的爹娘和哥哥小套,我要到外面去乞討了。誰會想到這一離別就是十幾年,解放了,我才回來給我的爹娘和哥哥來墳。
大雪封地,地上沒有吃的東西了,我就跟著討飯的大人到了城市去乞討。那個城市就是過去的石澗府。城裡討飯的人太多了,飯也不容易討。想活命就得出大力,買力氣。我還是個孩子,不是勞力。到了城裡,艱難地乞討了幾天,我看到有許多人,頭上插著草,蹲在地上,只要有人招呼你,你就有飯吃了。我也學他們,頭上插著草。把自己賣了。
來買人的人是後來對我很好的樹幹大叔。他是個大鼻子、棗紅臉、個子很高大的人,好像是一個大樹的樹幹。他是來買人的。他看頭上插草的人,看了一會,才看中了我。
有人認識他是買人的,對他叫喊:「行行好吧,買了我吧。」
大叔沒有理會他們,走到我身前,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回答說:「我叫小圈。」
大叔又問:「你為什麼要買自己?」
我回答:「我餓了,我要吃飯。」
大叔說:「你賣了你自己,就見不到你的爹娘了,也見不到你的親人了。」
我說:「我沒有親人了,我的爹娘死了,我的哥哥小套也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樹幹大叔把我買下了。他問我要多少銅錢。我說:「我不要錢,你給我飯吃就行。」
樹幹大叔高興地用手摸著我的頭,叫了一聲:「小圈,你是個懂事的孩子。」
樹幹大叔把我領到了怡紅院。進來我才知道,它是一個妓院,生意很好的妓院。那時的妓院,跟現在搞經濟建設開小商店一樣多。那是解放前,解放前是允許開妓院的,是合法經營,也是講究競爭的。
樹幹大叔在妓院裡是個辦外差的夥計,他把我領到了老鴇跟前,讓老鴇看了。他是給我美言了幾句。老鴇點點頭收下了我。
後來我才知道,樹幹大叔買人不是都能夠留下來的,老鴇看了不順眼,就攆走了。我留下來,樹幹大叔高興了,他得到了幾個小錢。
我剛開始在怡紅院裡打雜,當夥計。由於我腦子好用,幹活又利索,不久,我就幹上了好的差事,跟著怡紅院的當紅小姐秋梅當傭人。
秋梅小姐的階級問題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她的階級問題注定了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為哪個階級效力的問題,弄清了她的階級問題,就能知道她是為誰而活著。
判斷秋梅小姐的階級問題首先是她的生活作風問題。在舊社會,被壓迫的人們絕對佔據了大多數,就是說,舊社會是少數人當家作主的不平等社會。
秋梅小姐的生活作風是資產階級小姐式的,如果按照她的生活方式,完全可以給她定一個地主或者是資本家的成分。問題是,她儘管生活作風糜爛,喜歡享受,可是她沒有固定的資產,不像大家閨秀,進出有豪華的車子和傭人,更重要的是她沒有壓迫窮人,沒有剝削窮人,對待窮人是同情的。所以,對待秋梅小姐的階級問題的判定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
我那時還是一個懵懂的小孩子,是沒有階級意思的,更沒有階級覺悟,我那時的想法是,我能吃飽,我能夠活著就算萬幸。
怡紅院的生活如電影裡、電視裡的描寫一樣,所不同的是,妓院的生意不是多麼的好做,開妓院的老鴇並不是一本萬利的。怡紅院所在的光明大道的妓院很多,競爭也很厲害。老鴇也是慘淡經營,特別是災年荒年與戰爭年代更是如此。
老鴇對待妓女,不能多麼地凶狠,反而是拉攏哄騙。小姐也不是什麼好惹的,這一家不行就到另一家去謀生,誰想看老鴇難看的臉。
怡紅院的小姐是出買肉體的,用自己的肉體來養活自己。秋梅小姐是名義上賣藝不賣身,可是看到好的男人,或者是有錢的人,(不是所有的有錢人她都是能看上的),或者是能夠聽懂她的琴聲的,她還是會動心的,就與人家睡覺。她自己的解釋是:那是感情!私下裡妓女們議論她是清高,是想掙大錢抬高自己的身價。
我當時真是糊塗。我還為她辯解,說秋梅姐姐是個好人,不是見了男人就脫衣服的人。幾個妓女聯合起來打了我,罵我是個小王八羔子。
她們是笑著打我的,打得也不疼。我惱怒地說:「我叫趙圈,我不是小王八羔子」
她們更是笑個不停,她們對我說:「趙圈,你以後給我們當傭人吧,我們管你飯吃給你奶吃,別跟你的秋梅姐姐了,她給你奶吃嗎?」一個妓女掀開另一個妓女的懷,露出了葡萄眼一樣的奶頭。
我生氣地說:「你們要是再說秋梅姐姐的壞話,我就告訴她。」
我那時的覺悟不高,沒有及時地和受壓迫的妓女佔在一起。我是死心塌地為秋梅小姐服務的,甘願當她的走狗,這是在解放後,我的思想覺悟提高到了一個相當高的水平後作出的思考和結論。
秋梅是自願墮落的。她在接客時,會給我一些好吃的,對我很溫情地說:「小圈弟弟,到外面好好看門。」
秋梅小姐的接客房間是怡紅院最好的,屋裡的擺設就像是故宮裡的皇太后的睡床,古色古香的大木床,梳洗化妝的傢俱是雕龍畫鳳。
我就在外面看守著,生怕有人壞了她們的好事。裡面的聲音是多麼的刺激啊,我每次聽到都有一種嚮往的感覺。可是,我是小圈。我不能夠嚮往了,我不能夠得寸進尺了,我現在已經生活得很好了,我有吃的了。
秋梅小姐和其他的妓女是有區別的,主要是在接客後的反應上。屋裡那種男歡女叫的聲音是判斷反應的標準。屋裡的聲音如果要是很長久並且配合的很好如快樂的合唱一樣,客人會高興地出去,女人也會高興地在床上睡上一覺,然後才懶洋洋地起來,梳妝打扮,彈琴唱歌,吃著點心,開心地叫著:「小圈,過來陪姐姐一起吃點心了。」要是不高興了,也就是男女之間的配合不好,她就會不高興的,有時也會流淚的,她會不高興地睡在床上,起來了也是沒有聲音的,哀傷的光景兩三天才能過去。時間長了,我知道了她的心情,在她不高興的時候我就會走過去,對她說:「姐姐吃飯了,別睡了。」我說話是充滿著關心和同情的,是小聲的。一遍一遍地叫,叫得她沒有理由不起來。她有時是臥在床上,看著我發愣。我就會拉著她的手說:「姐姐別睡了,起來吃飯吧,弟弟陪你玩。」她有時是淡淡一笑,伸手拉住我的手說:「小圈,你要是大人多好啊。」我說:「姐姐,我已經是大人了,如果有誰欺負你我一定替你出氣。」秋梅小姐還是笑,她對我說:「你還不是大人,你是小孩子,是大人了,就知道要女人,你知道要女人嗎?」她伸手在我的褲襠裡撩弄了一下,很下流地說:「你還是個小孩子呀。」我的臉紅得發熱。
秋梅小姐不是每天都接客的,她是半個月接一次客。有時心情不好或者是沒有她看上的人,一個月也不接客。在停止接客期間,會有許多有錢人來尋花問柳,點名要秋梅小姐出台。秋梅小姐只是彈彈琴,唱唱相思的情歌,也會暗中物色自己的意中人。當地的男人沒有幾個能讓秋梅姐姐看中,有錢人大都是酒囊飯袋,是來快樂的,檔次也是很底下,抱著妓女打牌、賭博、喝酒等。
所以說,秋梅小姐的外表是清高的,內心裡是腐朽的、墮落的,她的成分應該是小資產階級或者是地主階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