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小茜和古柯葉踩著鈴聲進了教室。林Sir套一件粗粗的黑毛衣,頭髮和腳上的繫帶黑皮鞋一樣,綁得一絲不苟。她筆直地立在門邊,面向走廊。
那只暗紅色雞蛋形狀的定時器正發出令人生畏的滴答聲,雞蛋殼在一點點合攏。王理和丟丟一見哈小茜,互相使個眼色,一起嘴巴大張,做出小雞啄米的動作。兩人配合,你起我伏,上上下下的,好不熱鬧。
宋頌笑了,不過有點心虛,把眼睛跳到課本後邊,嘴巴裡唸唸有詞。朵朵埋頭在發短信,拇指飛動,神情專注。
古柯葉拉著同桌的手,從第二組繞到第四組。經過丟丟他們旁邊的時候,一對手掌蝴蝶一樣掠過。咚,兩個扮鬼臉的傢伙腦袋頓時撞在一起,哼都不敢哼一聲。
她們剛落座,哈小茜取出圓規,塞在古柯葉手裡:「不要忘記扎我!」
「小case!」古柯葉滿口答應,順便摸出一小管深綠色的液體,「眼睛閉上!」
「啪啪啪」,古柯葉瘦長的手指飛快地點中哈小茜的兩側腦門、人中、眼皮,「好啦!」
最初的一秒,哈小茜眼睛裡充滿淚花,一陣西伯利亞一般凜冽的寒風席捲了她的整張臉,她的腮幫開始哆嗦,表情古怪到極點。
「忍一忍!」古柯葉掏出紙巾捏住哈小茜的兩側鼻翼,「有沒有感覺有股涼意嗖的一下子躥到頭頂心?」
小茜呻吟著:「不止哦,簡直一把利劍穿透我腦門。」
「靈光啦,靈光啦!」古柯葉歡欣鼓舞。
小茜嘶嘶喘了一陣,心有餘悸地問:「什麼東西啊?」
「印度的薄荷精油。管用吧?今天我們就試試看,它能保證你多長時間不打瞌睡。」
「謝謝!」小茜吐著涼氣。
古柯葉把圓規推回給小茜:「要是這個辦法靈,以後就不用我把你捅得全身都是針眼了。」
這邊話音剛落,林Sir的雞蛋殼喀地合攏了。她返身進了屋子,門關到一半,最後一個學生周展竹抱著一隻籃球擠進來了:「還有我!」
「慢!」林Sir張開手指,在男生的身體上比比劃劃,「小於等於一半!」隨即她一發力,周展竹那麼個大個子,照樣給關到門外去了。
「讓我進去!」周展竹狂拍門。
林Sir渾然不當回事,開始發卷子。
哈小茜想想就後怕,拍拍胸口。
發完卷子,周展竹還在拍門。林Sir慢條斯理地打開門。周展竹一頭扎進來,跑到位子上。桌面上沒有卷子。他拍著桌子抗議:「我要考試!我要考試!」
「你已經出局了!」林Sir溫和地說,「你遲到了!」
「我沒遲到!」
「要是你繼續在這裡影響別人的話,」林Sir說,「我要考慮給不給你補考的機會。」
匡,籃球重重撞在黑板上,呼嘯著反彈。
救命也來不及喊,哈小茜眼前冒出無數顆金星之後,跟著刷刷黑下來。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筆直地墜入水底,沒有氧氣,沒有亮光。她拚命地張著嘴巴。要不是古柯葉拽住,她整個人都會順著凳子滑下去。
林Sir飛身趕到:「怎麼樣?怎麼樣?」
「吵吵吵,到外面吵去,不要禍及無辜好不好?」古柯葉抱著哈小茜的腦袋,凶巴巴喊。
還好,一會兒,小茜就感覺自己被拽上了岸,眼前又大放光明。
林Sir替她揉著腦袋:「要不要到保健室去?」
「不……不用!」哈小茜咧咧嘴。
林Sir不放心,豎起一根手指:「告訴我,這是幾?」
看出去有一些疊影,可是哈小茜笑笑:「沒事了!」
周展竹站在林Sir背後,呼吸急促,神情緊張。
「老師,求你一件事好不好?」哈小茜怯生生地問。
「你說!」
「我今天起得好早,也差一點點就遲到。周展竹住得比我還遠呢。」哈小茜一邊說,一邊努力地眨著眼睛,想把眼前的東西盡量看清楚些。
「遠,遠就要早點出發。笨鳥還要先飛呢。」林Sir說是這麼說,到底還是放了周展竹一馬。
下半堂課天下太平,所有學生都一頭扎進厚厚的一疊試卷裡,眉毛鬍子一把抓。
不知道是不是挨了一下的關係,薄荷精油漸漸失效,小茜頂不住瞌睡蟲的強大攻勢了。古柯葉失望地歎氣,開始採取老一套,踩她,扭她,又把精油塞給她,讓哈小茜加大劑量。
這樣,哈小茜跌跌撞撞衝過了前面的基礎題,筆跡寫得像跳舞一樣。半個多小時過去了,她用橡皮擦乾淨了幾個實在難以辨認的答案,重新寫了,隨後翻到作文題。只瞄了一眼,精神馬上大振,這個題目好對她的胃口,叫《最幸福的事》。
一大片一大片的字噴湧而出啦——
說出來你大概不相信,我是被一個哈欠帶到世界的。
老媽痛了兩天兩夜,我死活不肯出來,也不知卡在哪個環節了。最後老媽沒有一點力氣了,她說實在困死了,要睡覺。醫生在她耳邊大喊大叫:「不可以,不可以!」
老媽不理她,慢慢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長得要命的哈欠。說也奇怪,就這麼一吸一吐。媽媽身體裡卡住我的那個環節豁然打通了。
我像坐上了滑梯,呼啦啦呼啦啦地滑行,從悠長幽暗的隧道裡滑到這個亮堂堂的世界上。
就這樣,我一點也不費力地被起名叫哈小茜。
人如其名,這樣的我,除了愛睡覺,還能有什麼別的愛好?
生出來以後,我沒有生任何病,卻連睡了三天三夜沒睜眼。七八個醫生在我身邊繞來繞去,也看不出原因。心跳正常,呼吸順暢,不就是睡著了嗎?
可是,有人這麼能睡嗎?
不過值得驕傲的是,我還因為這個上過新聞節目。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上電視。
只可惜,當時我渾然不覺。
三歲以前我是一朵花。早上睡醒以後,眼睛就變成雙眼皮,好看得不得了。到中午就變成單眼皮,不過挺大挺有神。
三歲以後我越來越走下坡路。老媽說我越大越醜,是那種無精打采的醜,沒有別的女孩那種精神氣,那種活蹦亂跳。
任何時刻、任何地點,我都能滑進夢鄉,在公車上睡覺,走路的時候睡覺,說著說著話就打盹。經常都是醒來之後再「轉移陣地」繼續睡。穿褲子、套襯衫時都能瞇著眼睛睡著了。東倒西歪的身體就像是棉花糖般軟趴趴的。從床上躺到沙發上,再從沙發上坐到地板上。
誇張的是好不容易刷完牙、洗完臉,正常人應該都清醒了,但我居然可以坐到馬桶蓋上繼續睡。
老媽特不能理解我。她總是心事重重,天天一顆安眠藥,彷彿要向什麼人買一張門票,才可以推門進入夢鄉。
最近我又不幸多了一個打呼嚕的病,班裡的女生都笑死我了。我不怪她們,畢竟這是一種粗俗的聲音,即使身不由己。
唉,我常常想,哪怕我長得漂亮一點點,哪怕我睡覺的樣子稍微順眼一點,周圍的人也不會對我如此不堪忍受了。
清醒的時候我也喜歡讀書啊!我在閱覽室裡讀過契訶夫的一篇小說《渴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保姆瓦爾卡好可憐,幹活幹得筋疲力盡,狠心的主人就是不讓她睡覺。
我還記得裡面有一段這麼寫來著:「她的眼皮和嘴唇都動不得,她覺得她的臉彷彿干了,化成木頭,彷彿腦袋變得跟大頭針的針頭那麼細小。」
那個了不起的俄國老伯伯,他寫的每一個字都鑽到我心裡去啦!
大人罵我懶,有的同學不管人前人後都管我叫「豬」。誰又知道我沒有和睡神苦苦搏鬥過,雖然每回我都一敗塗地。
其實我不怨天不怨地,說到底還是自己意志軟弱。一樣的作息時間,別人都適應得好好的,我怎麼偏偏就不行呢?
現在,我不用閉眼睛也能描繪出這樣一幅幸福的畫面:
星期六的早上,皺皺的被窩,一張睡飽的臉!
鈴聲響了,古柯葉捅捅哈小茜的臂膀:「快點,『煞星』來了!」哈小茜一驚,「呀,自己還沒點題呢。前面的不白寫了?」
朵朵已經走到跟前,「嘩」,先抽掉古柯葉的卷子,爪子又伸向哈小茜。小茜緊緊捂著卷子,小聲哀求:「還有一句話,就一句話!」
古柯葉抗議:「我們是最後一排啊,怎麼不從第一組第一排開始收?」
「就是就是,我們最後一組是最後拿到卷子的!」前兩排的周展竹幫腔了。
朵朵白了他一眼:「從現在起,規則改變了!」她用力一扯,哈小茜的卷子一分為二。可是小茜頭也不抬,鎮靜地接著被朵朵扯走的半張卷子上的前半句「對我來說,睡覺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繼續寫了下去,「因為那是一種可以忘記一切煩惱,徹底下墜的感覺!」
筆一扔,哈小茜如釋重負:「好了啦,好了啦!」
「你要負責粘好!」古柯葉提醒。
「想得美!」朵朵把手裡的半張捲成一團,朝著哈小茜扔去,「自己弄去!」
哈小茜抹平卷子,古柯葉拉出一長條透明膠帶,兩個人配合,三下兩下就搞好了。古柯葉親自拿了,直接交到林Sir手裡。
午休的時候,教室裡一片鬧騰。女生們咬咬耳朵、換換衣服、吃著零食,搞她們的零碎外交。哈小茜抓緊時間午睡。古柯葉可不讓她消停,趴在她耳邊嘰咕:「哎,早上車子怎麼回事?」
「搭搭便車唄。」
「嘖嘖,那清早戴墨鏡的傢伙,不是明星就是『黑手黨』。」古柯葉很有把握地下結論。
「噯,噯,有人登門謝恩來了!」古柯葉抓著她的臂膀亂搖一氣。
哈小茜迷迷糊糊睜眼,周展竹一堵牆一樣立在她跟前,甕聲甕氣地說:「你自己看看前面!」
兩個女孩抬頭,黑板旁邊,一行趴手趴腳的字,酷似哈小茜的筆跡:「親愛的籃球前鋒,你一腳踢開了我的心房。」
「呀,好像我寫的字喔!」哈小茜的口氣,除了驚訝之外,居然還有讚美。
「那就是你寫的嘍?」
「喔,寫錯了!」哈小茜憤憤不平,「是一腳踢暈我的腦瓜。」
「瞎說什麼?」古柯葉著急了,「這傢伙老說夢話。」
「自作多情!」周展竹拂袖而去,三步兩步躥上前,氣咻咻擦掉那行字,誇張地拍乾淨手掌裡的白灰,當著全班宣佈:「看見了,我擦掉了。那是她一個人的事,和我沒關係!」
「恩將仇報!」古柯葉喊,「以為你是誰啊?白送人都不要!」
「我白送給你要不要?」不料周展竹語出驚人,「旁邊的那位就免了,我沒胃口。」
話音剛落,王理瞇縫著眼睛,跌跌撞撞撲過去,一把揪住周展竹的手臂:「女婿啊,我的好女婿!」
另一邊,丟丟的嘴巴一癟一癟,圓滾滾的臉蛋顯得更加滑稽:「老頭子啊,聲音響點,我聽不出!」
嘻嘻,哈哈,笑聲迅速擴散開去,朵朵她們更是笑得前仰後合。
古柯葉嘴唇打戰,在桌子上一陣亂摸。
原來古柯葉的爸爸是盲人,媽媽是聾人,卻生出了古柯葉這個又健康又漂亮的女兒。
開家長會的時候,他們是最最忙碌認真的一對。爸爸忙著做媽媽最忠實的耳朵,把老師在上面講的話一句一句大聲傳達給老婆。老師在黑板上比比劃劃做說明的時候,媽媽又很來勁地讀給爸爸聽。當他們的聲音蓋過了一切,所有的人都會尷尬地安靜下來,家長會就開成了兩人堂。
摸到哈小茜的圓規時,她胸部一起一伏,把圓規抓在手裡,一步步走過去。走到周展竹座位那裡,她腳一勾,一隻鮮亮的籃球滾了出來。她把籃球抓在手裡,舉了起來。前面那三個人以為她要扔人,一哄而散,跑到門口。
古柯葉沒有扔,她瞇起眼睛,球在她手心裡轉啊轉。她舉起了圓規,恨恨地紮下去。
「不要啊!」遠遠地,周展竹慘叫,「那是名牌貨!」
「你敢過來!」古柯葉又紮下了第二針,「小心我連你一塊扎!」
「夠了,夠了!再紮下去,修都不能修了呀!」
「我喜歡把它捅成馬蜂窩。」
哈小茜過來拉開同桌:「算了啦,有空生氣,不如睡一覺。」
古柯葉恨鐵不成鋼,一抬手把球扔到講台上:「睡,睡,被人欺負死了活該!」哈小茜不理她,回去倒頭繼續睡,雙臂緊緊包住腦袋。
「要是我不在,還有誰罩著你啊!」可惜古柯葉的自言自語哈小茜聽不到。一眨眼,她就躲進了那個沒有煩惱沒有嘈雜的殼子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