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計肯定能在這兒找到你們,」水獺快活地說。「我今天早晨去的時候,沿河一帶都嚇壞了。他們說水老鼠一夜沒回家,鼴鼠也不見了。一定是出了可怕的事。當然,你們的腳印被大雪蓋住了。但是我知道,大家有了困難往往都向狗獾這兒跑,即使沒有來這兒,狗獾也都有法子知道,因此我馬上就到這兒來了,穿過了野樹林和大雪!天呀!在紅彤彤的太陽映照著黑色的樹幹時,走在大雪裡真是美妙!你在寂靜裡走,不時有雪團從樹枝往下『噗噗』地掉!嚇得你直跳,想藏起來。只一夜功夫,雪碉堡、雪窟窿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還有雪橋、雪梯田、雪城牆——我真恨不得在那兒玩上幾個小時呢。有些地方很大的樹枝也生生叫雪壓斷了,知更鳥在斷枝上飛落、跳躍,得意洋洋,彷彿那是它們的功勞。一行零落的大雁從頭頂飛過;幾隻白嘴鴉在樹上打旋,搜查,然後帶著憤恨的神氣扇著翅膀飛了回去。但是,我就是找不到一個懂事的動物打聽消息。
半道上遇見了一隻兔子蹲在樹樁上,拿爪子洗他那張愚蠢的臉。我悄悄走到他後面,把一隻前爪放到他肩上,兔子嚇壞了。我揍了他腦袋兩下,才從他那裡得到了幾句懂事的話。最後我設法從他那裡擠出了消息,說是昨天晚上有個兔子在野樹林裡見過鼴鼠。他說兔子窩裡有個傳說,水老鼠特要好的朋友鼴鼠受了點兒氣,他迷了路,幾隻出門找食的兔子就跟他搗蛋,嚇唬他,趕得他亂跑。『後來你們總做了點什麼吧?』我問,『上帝可能沒有給你們頭腦,可你們有好幾百隻呀,胖墩墩的大傢伙,肥得像奶油一樣,你們的洞又四通八達。你們無論如何總可以接納他進洞,給他安全和舒適,或是做那種打算的。』『什麼打算,我們嗎?』兔子只說,『哪種打算?我們兔子能有什麼打算?』於是我揍了他一下,走掉了,沒有別的辦法。不過,我總算學到了一點兒東西。我要是有機會再遇見他們,我還有可能多學到點東西——否則就讓他們學到點東西。」「你那時是否有點兒緊張?」鼴鼠問,一提起野樹林,昨天的恐怖又回到他心裡。
「緊張?」水獺哈哈大笑,露出一排結實閃亮的白牙。「他們要是敢在我身上試一試,我才要叫他們緊張呢。聽著,鼴鼠,善良的小東西,給我煎幾片火腿來吧,我餓得要死了。我還有許多話要跟水老鼠說呢,像是有幾百年沒見到他了。」
於是敦厚的鼴鼠切好了幾片火腿,打發刺蝟去煎,回頭又吃自己的早餐。這時水獺跟水老鼠的兩個腦袋碰到了一起,熱心地談起了本行話題——河。一談起河,他們的話就長了,滔滔不絕,就像嘩嘩流淌的河。
一盤煎火腿剛吃完,正要再來一盤,狗獾卻打著哈欠揉著眼睛進來了。他以他那平靜樸實的方式跟他們打了招呼,親切地問候了每個動物的情況。「一定快到午飯時候了吧?」他對水獺說,「最好停止談話來跟我們一起吃午飯。早晨這樣冷,你一定餓了。」
「對,是有點餓了!」水獺回答,對鼴鼠眨巴眨巴眼睛,「看見這些貪吃的年輕刺蝟總拿煎火腿塞肚子,可真叫我覺得餓壞了。」
幾隻刺蝟吃完粥開始覺得餓,為煎火腿又搞得很累,便膽怯地望著狗獾先生,卻害羞得說不出一句話。
「聽著,兩個小傢伙,回家到你們媽媽那兒去吧。」狗獾慈祥地說,「我打發人跟你們走,給你們領路。你們今天不會沒有飯吃的,我保證。」
他分別給他們一個六便士的硬幣,拍了拍他們的腦袋。於是刺蝟恭恭敬敬搖著帽子,行著舉手禮走了出去。
他們坐下來吃午飯。鼴鼠發現自己被安排在狗獾先生身邊。那兩位還沉浸在有關河流的談話裡,一切話題都岔不開他們,於是鼴鼠抓住機會告訴狗獾,他覺得這兒非常舒服,非常像個家。「只要是深入了地下,」他說,「你就很清楚自己在哪兒。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什麼東西都傷害不了你,你完全是自己的主人,用不著徵求別人的意見,也用不著管別人說些什麼。頭頂的世界一切照舊,你就隨他去,不用操心。你想上去就上去,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兒等著你。」
狗獾只對他笑。「那正是我說過的話,」狗獾回答,「只有在地底下才會有安全、平靜和和平。而且,如果你有了更大的設想,想擴張一下,只需挖一挖,掏一掏就行了!要是嫌房子大了,堵上一兩個洞也就行了!那兒沒有修房子的,沒有做生意的,沒有人把腦袋探過你的牆壁亂看、說你的閒話,特別是,不用害怕天氣變化。現在你看兔子,河水漲上一兩英尺,他們就得往租來的房裡搬,不舒服,地勢也不方便,而且貴得嚇死人。再說蛤蟆吧。我不說蛤蟆大院的壞話,那真正算得上這一帶最好的房子,但那也不過是房子。假定發生了火災,蛤蟆往哪兒去?假定瓦給吹走了,牆壁下沉或是裂了口,或是窗戶破了,蛤蟆往哪兒去?要是房子風太大(我自己就恨風大),蛤蟆又往哪兒去?不。在上面出門走走、過過日子雖然不錯,但最後還得回到地底下——那才是我心目中的家!」
鼴鼠表示同意,所以,狗獾對他非常友好。「吃完午飯,」狗獾說,「我帶你到我這個小地方到處看看,你會欣賞它的。看得出,你懂得家庭建築該是什麼樣子,你懂。」
因此,午飯後,那兩位朋友在煙囪角落坐下來,開始了一場有關鰻魚問題的熱烈辯論,狗獾點好一盞風燈叫鼴鼠跟他走。他們穿過了大廳,沿著主隧道走下去,閃動的燈光映照出兩邊大大小小的房間:有些只有櫃櫥大小,有些簡直就像蛤蟆的餐廳那麼大,那麼神氣。
他們沿著一條轉成直角的狹窄甬道走進了另一條走廊。那裡也跟前面一樣,一切都是那麼大、那麼寬。悠長的走廊四通八達,結實穹隆的儲藏室裡面塞得滿滿的。四處遍佈柱子和拱門。這一切把鼴鼠驚得目瞪口呆。「你怎麼……狗獾先生,」他終於清楚地說道,「你怎麼會有那麼多時間和精力挖成了這一切?太驚人了!」
「的確驚人,」狗獾淡淡地說,「——如果是由我一個人修成的話。但是,事實上並不是我修的——我只清掃了需用地區的通道和房間。這種東西附近還有許許多多,我看你是不會明白的。這一切需要解釋。是這樣的,很久很久以前,在目前野樹林枝葉搖晃的地方(那時樹木還沒有生根,沒有長成現在的樣子),有一座城市——是人類的城市,你知道。他們在這兒,就在我們站著的這地方居住、行走、談話、睡覺、做生意。他們在這兒養馬、擺筵席,從這兒騎馬去打仗,或是趕馬去做生意。那是一個強大的民族,很富裕,也是些了不起的建築家。他們的建築要求永久,因為他們認為自己的城市將永遠存在。」
「那麼,他們後來怎麼樣了?」鼴鼠問道。
「誰說得清?」狗獾說,「人來了,住了一段時間,繁榮了,建造了房屋,又走掉了。那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可我們留下了。我聽說,在這座城市出現以前許久,這裡就有狗獾。現在這裡又有狗獾了。我們是不朽的動物,我們可能搬走一會兒,但是我們能等待,有耐心,於是又回來了。事情就會這樣永遠繼續下去。」
「那麼,他們是什麼時候最後走掉的,那些人?」鼴鼠問。
「他們走的時候,」狗獾說了下去,「狂風和連綿的雨掌控了世界,一年接一年,耐心地吹,不住地下。說不定我們狗獾也幫了點小忙——誰知道呢?一切都在逐漸地垮、垮、垮,毀滅、坍塌、消失。然後又逐漸地長、長、長,像是種子長成幼苗,幼苗長成森林。荊棘和羊齒植物也爬出來幫忙。腐葉土堆積又消化,冬季的溪流變成洪水,帶來了泥沙和土壤,泥沙堵塞著、覆蓋著。時間一久,我們的家又可以居住了,我們搬了進來。在我們頭頂的地面上,同樣的故事重演了。動物來了,喜歡這地方的樣子,在這兒安了家,定居下來,散佈開去,繁榮起來。動物們不把過去放在心上——從來沒有。他們太忙。這地方有點天然的起伏和小山,也滿是洞,但那倒不如說是個好處。他們不為將來費工夫,將來人類有可能回來——一段時間——很有可能的。野樹林現在可算是丁口興旺了,興旺的還是以往那些動物,好的、壞的、中不溜兒的——我不提名。世界原是各式各樣東西形成的嘛。但是,我估計,到這時你自己也知道一些有關他們的事了。」
「知道一些。」鼴鼠說,輕輕地打了個寒噤。
「好了,好了,」狗獾拍拍他的肩膀說,「這是你跟他們第一次打交道,你看,他們的確不算很壞,而我們又全都得活下去,也讓別人活下去。但是我明天要把話傳出去,我想你就不會再有什麼麻煩了。凡是我的朋友,都可以在這個地區自由往來,否則我就要追問個道理!」他們再回到廚房時,發現水老鼠非常煩躁地走來走去。地下的空氣壓迫著他,刺激著他的神經,他似乎真害怕他一不照顧那河,那河就會逃掉。於是,他穿上外衣,又在皮帶裡插上了手槍。「來呀,鼴鼠,」他一看見他們倆便著急地說,「我們必須趁天還亮時出發,我不願意在野樹林子裡再過一個晚上。」
「不會有問題的,我的好夥伴,」水獺說,「我陪你們去,我蒙著眼也知道每一條小路。要是需要揍誰的腦袋的話,你可以完全相信我會揍的。」
「的確不用著急,耗子,」狗獾平靜地補充道,「我的通道比你們想像的要通得遠多了,我在好幾個方向都有逃走的洞,直通到林子的邊緣,儘管我不願張揚得滿世界都知道。你真是非走不可的時候,可以走我的捷路。現在你們可以放鬆一些,再坐一坐。」
可水老鼠仍然急著要走,他想去照顧他那條河。於是狗獾再次拿起風燈,領路沿著一條潮濕憋氣的隧道走去。這地道穿過堅硬的岩石,彎彎曲曲地向下傾斜,有的是天然形成的,有的是鑿出來的,足足有好幾英里長,他們都走累了。最後,光線似乎從洞口胡亂生長的雜樹間透了進來。狗獾跟他們告了別,把他們匆匆推出洞口,又用籐蘿、灌木和枯葉把洞口弄得盡量自然些,然後走掉了。
他們發現自己恰好站在了野樹林的邊緣。身後是岩石、荊棘和樹根,糾纏重疊,盤根錯節;面前是一大片寧靜的原野,叫雪地上一排排黑色的樹籬包圍著。遠處,熟悉的古老的河流閃著光,冬天的紅日低懸在地平線上。水獺認識所有的路徑,帶領著大家徑直往遠處的一道柵欄走去。他們在那兒停了步,回頭看了看野樹林——它陰沉地鑲嵌在遼闊的白色的環境裡,密集、緊湊、威嚴。然後,幾個動物轉過身來,往家裡飛快地走去,走向火光和火光照耀下的熟悉事物,走向流經他們窗外的河流——他們所熟悉的那條河。他們理解它的喜怒哀樂,只要住在它的身邊,他們永遠不會擔驚受怕。
鼴鼠匆匆地往前走著,迫切地期待著回到家跟自己熟悉喜愛的東西團聚的時刻。這時鼴鼠明白了一個道理:他是個田野和樹叢裡的動物,是個與耕翻的溝畦、人跡往來的牧場、黃昏閒逛的籬路和栽培作物的園地息息相關的動物。讓隨著嚴酷的大自然而來的粗糙生活、頑強忍耐或是實際鬥爭裡的碰撞跟隨別的動物去吧。他自己得聰明點,堅持待在自己命中注定的快樂場所。這地方的冒險已經相當多,有它自己的方式,儘夠他過一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