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流在緬北的血 第50章
    郭小芳抹著淚去了憲兵隊。剃頭佬被放了,岳崑崙自然也沒在那。她又抹著淚去了A排營地。帳篷還在,但人去樓空。A排已經開拔,任務不明。營地寥落,一條「恭賀元旦」的橫幅在風中獵獵,郭小芳呆望。這就是她盼了九個月的見面,下次見面會是何時何地,還能見著他嗎?

    此時岳崑崙正在一架C-47運輸機上,和A排的弟兄一起。

    新平洋基地闌珊的燈火在霧氣中漸漸隱沒,岳崑崙還在呆望。

    剃頭佬碰下他:「對不住啊……好容易見一次,讓我給砸鍋了。」

    「……沒什麼。」

    「沒什麼你還跟掉了魂一樣。」

    岳崑崙的臉終於從舷窗邊轉回來。大伙挨機艙兩側坐著,個個默然。原以為以後跟著大部隊往前衝就行,誰知道單獨給派往孟關地區,還是空投,要給鬼子發現,就這一個排還不夠18師團主力填牙縫的。

    「也不知道搞麼斯!」寶七終於憋不住了,「為救一個俘虜就要咱們幾十號人往槍口上送,他是人,咱們就不是人了?」

    「人家可是正兒八經的美軍中校,」費卯陰陽怪氣地接話,「誰讓咱們是最不在乎傷亡的****呢?」

    「說這話可有點兒虧心。」站長忍不住打岔,「排長也是美國人,不也跟著咱們一起去。」

    黃任羽解釋說:「艾奇遜是駐印軍在緬甸戰場第一個被俘的美軍軍官,總指揮部是為了面子,也是為了安撫其他美軍軍官,所以才要不惜代價救人。」

    嗡嗡的引擎聲在機艙裡聽著沉悶,大伙望向杜克。杜克獨自坐在靠近駕駛艙的位置,神情飄渺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根據情報,艾奇遜的關押地點被確定在孟關以南12公里外的瓦魯班,與他一起被關押的,或許還有幾名美軍飛行員。孟關就是胡康河谷裡的一個超大型林空,地勢平坦,方圓50公里沒有森林,植被以灌木和蘆草為主,在第18師團師部到來之前,已被日軍作為守衛胡康河谷最重要的戰略據點。A排此行除了設法營救被俘人員,還有敵後偵察,為駐印軍主力攻取孟關創造條件的任務。杜克問過史迪威,如果營救成功,A排怎麼撤退。史迪威的答覆是:在孟關周邊的叢林內潛伏,等待下一步命令。杜克明白此行的艱險,但作為軍人,就意味著和危險作伴,他和A排都必須無條件服從命令。

    飛機一會兒拔高一會兒俯衝,雖說在蘭姆伽的時候受過空降訓練,大伙還是被折騰得夠戧。最慘的是黃任羽和嘎烏,他倆捧著嘔吐袋吐得小臉蠟黃。

    「密斯黃,一會跳傘可別再掛樹上,這回可沒人救你——」寶七胃裡翻江倒海,還不忘拿黃任羽開涮。

    黃任羽想說什麼,一張嘴又一口酸水噴出來。

    「臨近空降地點,準備跳傘!」一名美軍軍士站在艙門邊大叫。

    大伙剛想站起來,一串子彈橫掃過機艙,艙壁上現出一溜胡蘿蔔粗的槍眼,美軍軍士的脖子被打斷,腦袋掉到地上一路彈跳滾動。

    「零式戰機——」「該死的!讓他們跳——」兩個美軍飛行員驚恐的喊叫聲傳來。

    杜克在玩命地拉拽艙門,「卡住了!幫忙——」

    幾個弟兄撲上去。

    零式戰機尖利的引擎聲、機關炮噠噠的開火聲、鋁制艙壁撲撲的中彈聲、此起彼伏的鬼叫聲,這一切聲音攪成一個混亂的世界。運輸機在疾速旋轉翻滾,A排的弟兄跟一筒豆子一樣旋轉翻滾。大伙心裡就一個念想:「完了。完了呀!」

    艙門不是被打開的,是被生生拽掉的,人被一個個拋射出去。

    岳崑崙一拉傘包,人在空中猛然一頓,世界停止了旋轉。藉著星光,能看見幾十朵傘花在夜空中先後綻開。岳崑崙鬆一口氣,但這也是一霎。他眼睜睜看著那架C-47被零式戰機甩出的彈道撕裂,炸成一團沖天的火光,零式戰機掉頭,向著他們疾衝而來。

    一群吊在降落傘上的支那兵面對一架高速疾衝的戰鬥機,和砧板上的魚肉面對菜刀無異。日軍飛行員的臉上露出貓戲耗子的神情。他想延長這種獵殺的快感,他操縱戰機從他們身邊掠過。空中那一張張驚恐的臉讓他無比快慰。

    岳崑崙看清了那個飛行員的臉,他在笑。

    零式戰機再一次掉頭,這次噴出了熾焰。彈道自岳崑崙腳下掃過,身後迴盪起慘叫。

    戰機飛近,駕駛艙裡的那張臉被燈光照得猙獰。岳崑崙開槍,雙手緊握柯爾特連扣扳機,七發子彈全部瀉向駕駛艙。戰機霎時從他腳下過去,岳崑崙沒能看清是否擊中目標,但零式戰機沒再發出槍聲,並旋轉著墜落。

    飛機在地面摔成一個巨大的火球,而後巨響傳來。

    「我操啊!」「岳崑崙——你是神——」臨近的降落傘傳來歡呼吶喊。

    也難怪他們是這樣的反應,一架戰鬥機被一把手槍擊落,簡直就是個神話。也不知道是岳崑崙運氣好到了極點,還是那個日軍飛行員倒霉到了極點。

    岳崑崙在跑,向狗吠人喊的反方向跑。喊叫聲有日語有緬語,中間夾雜著三八大蓋和九九步槍的槍響。兩架飛機接連摔到地上,地面日軍就是聾子瞎子也發現了他們。從飛機裡掉出來時太亂,A排全散了,岳崑崙邊跑邊找。一隻手突然扣住他的腳踝,岳崑崙一個趔趄,身子趁勢一個翻滾,人蹲住步槍也上了肩。

    「是我!」那人喊,青狼的聲音。

    岳崑崙收槍:「就你一個?」

    「下來再說!」青狼正蹲在坑裡,舉著他那個德國望遠鏡盯著鬼子的方向,流彈嗖嗖地從頭頂過去。

    岳崑崙跳進坑,順著青狼望的方向望過去,心一下揪緊——一堆鬼子正圍著兩個人,槍托一下一下往中間砸。

    「誰被俘了?」

    「站長,還有花子。」青狼把望遠鏡拍到岳崑崙手上,「你在這掩護我,我去救他倆。」

    岳崑崙一把拉住青狼:「我去!你掩護。」

    「爭個屁啊!這都啥時候了?我要有你准我就留下。」青狼衝出去,沒直接迎向追擊的日軍,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裡。

    岳崑崙快咬碎了牙。望遠鏡裡那一堆鬼子表情各異,兇惡的,猙獰的,嘻笑的,嘲弄的……站長滿臉的血,努力護住花子,承受雨點般落下的槍托。眼前人影一晃,岳崑崙飛速縮進坑裡。一隊追擊的鬼子接二連三從頭頂躍過,翻毛皮鞋踩下土簌簌落在臉上。岳崑崙睜眼看著,他不動,強忍著開槍的衝動。

    雜沓的腳步聲過去了,岳崑崙趴回坑沿,架槍,預瞄。

    十字線在一張張臉上遊走,子彈頂上了火,但岳崑崙沒開槍,他在等青狼。

    青狼從黑暗裡衝出,湯姆森衝鋒鎗噴吐的熾焰映紅了他憤怒的眼。一堆鬼子霎時翻倒了大半。

    岳崑崙步槍連點,一下也不敢停。青狼已經打空了彈匣,沒有換彈匣的時間,他用刺刀。

    剩下的三名鬼子嚎叫著從三面撲上,手中步槍突刺,三柄刺刀直奔青狼腰腹。青狼不退反進,一柄刺刀貼著他左肋刺過,刺穿了衣服,他手中刺刀沒進對手腹部,但中刀的鬼子抱住了他,他沒法躲另兩柄刺刀。一聲槍響,一聲怒吼。兩個捅向青狼的鬼子一個腦袋中槍,一個突然摔倒,兩柄槍刺紮在青狼腳邊。青狼回頭,站長正摁住摔倒的鬼子,手裡一塊石頭一下一下衝鬼子頭上猛砸。這鬼子就是叫他抱住腿摔倒的。

    「快走!」青狼吼。四面都在響槍,槍聲在往這邊收攏。

    青狼和站長架著花子找到岳崑崙。岳崑崙還在那個土坑裡,他在不停地開槍。不止是剛過去的那隊鬼子回了頭,四面都有鬼子在往這邊跑。

    「還能不能動?」青狼瞪著花子。花子臉上又是血又是淚,現在還兩腿打晃。

    花子可憐巴巴地點點頭。

    「能動就拿起槍!」

    四個人擠在一個坑裡,但他們覺得心裡踏實。他們背靠著背,他們肩並著肩,他們相互掩護,他們一起戰鬥,他們把生命托付給彼此。

    不斷有鬼子翻倒,不斷有鬼子從黑暗裡衝出,雜亂的喊聲越來越近,越多越多。

    「我們被包圍了……」花子的聲音在抖。

    另三個不理他,他們開槍,他們要打空所有的子彈。從加入這場戰爭起,他們就沒奢望過活,但在戰死之前,他們要殺死盡可能多的鬼子。他們不相信日本人有中國人多。

    就在花子要絕望的時候,回頭的那隊鬼子背後響起了槍聲,各種自動和半自動火器密集開火的槍聲。是杜克帶著收攏的部下殺過來了,包圍圈很快被撕開缺口。

    救出岳崑崙四人後,A排梯次退出開闊地帶,夜色和叢林提供了掩護,日軍停止追擊。

    一處溪流邊上,A排停下休整。人數清點下來,少了七八個,在新平洋補充的兵員當沒補。不能生火,弟兄們橫七豎八坐躺。一夜奔命,幾次都一腳踩進了鬼門關,硬是活了回來,現在心勁一鬆,個個軟得像麵條。

    花子在溪裡洗了臉定定神,然後舀一鋼盔水端去給站長。

    站長打赤膊坐著,臉上身上全是傷,被槍托砸的,黃任羽在替他清理傷口。黃任羽現在兼著A排的醫護官。

    「水……」花子兩手端著鋼盔。

    「放下吧。」黃任羽擦得很專注,手上一塊紗布吸飽了血水。

    花子放下鋼盔,低聲問黃任羽,「要不要緊?」

    「沒大事,都是皮肉傷。」黃任羽丟下紗布拿起針,「要縫皮了,打不打嗎啡?」

    「不打。」站長說。

    「還是打吧。」花子勸。

    「一會兒可能還要走,打了走不動道。」站長說。

    「我去問老卡還走不走。」花子慇勤得叫人受不了,站長喊住他。

    「鬼子來不來也由不得他。抓緊時間縫。」

    針在皮肉上鑽進鑽出,站長臉上看不出什麼,花子卻在邊上呲牙咧嘴,好像縫針的是他。

    「疼吧……」花子抽著涼氣問。

    站長瞥他一眼,只想他趕緊滾開。

    「站長……」花子眼含淚花,聲音哽咽。

    站長再瞥他一眼。要不是不能動,他就大腳丫踹著他滾開。

    「要不是護著我……你也不會弄成這樣……」花子嚶嚶地哭了。

    「誰過來幫幫忙——」站長扯著嗓子喊,「把這老娘們兒從我面前弄走!」

    一片大笑聲,笑得杜克神經緊張,他不懷好意地跟著笑:「是不是都挺有勁的?再跑十公里?」

    大伙都不吭聲了,眼看就要天亮,得抓緊時間睡會兒。

    一雙刀鋒般冰寒凌厲的眼睛,一個黑洞洞的槍口……他扣下了扳機。槍火一閃,子彈旋轉著嘯出槍口,撲面而來,越變越大,直到佔據整個視野。血紅!

    籐原冷野猛然驚醒,手摸上額頭,都是汗,並沒有槍眼。不過是個噩夢,自於邦血戰之後,他就經常做這個噩夢。那雙眼睛是岳崑崙的眼睛。窗口透進熹微的天光,籐原冷野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在反省,他絕不允許自己失去信心,就是在夢裡也絕不能被允許。一個狙擊手的信心來自哪兒?來自一次次成功的狙殺。他做了一個決定。

    籐原冷野在檢查步槍,牟田口峻懶懶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還可以再睡會兒,今天沒仗打。」從他們退守喬家之後,中軍只是隔河跟他們對峙,一直沒有渡河進攻的跡象。

    「起來,我們離開這兒。」籐原冷野肩上槍。

    「去哪兒?」牟田口峻坐起。

    「去拉加蘇。」

    「那裡有兩個大隊,並不需要我們支援。」

    「他們很快會需要支援,我也不是為支援他們而去。」

    籐原冷野判斷敵軍會增援拉加蘇並進攻大洛。

    牟田口峻使勁揉揉腦袋,亂糟糟的頭髮更亂了:「那我們去幹什麼?」

    「殺人。」

    1944年1月初,新22師以65團為前衛,由新平洋南下,對拉加蘇和大洛發起進攻。於此同時,位於東線的新38師以部分兵力留守於邦,牽制對岸喬家之敵,以112團為左翼隊、114團為右翼隊,分別從大龍河上游和下游渡河,快速向大龍河防線敵後迂迴。至此,除新30師還在蘭姆伽抓緊集訓,駐印軍兩個主力師全部投入戰鬥,緬北大****全線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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