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流在緬北的血 第47章  (2)
    岳崑崙靠坐在戰壕裡,讓自己喘口氣。鬼子分了兩隊,一隊在前面拼刺,一隊在後面打冷槍,後面的那隊全是狙擊手。他也許已經被盯上,但他沒辦法,他沒子彈了。他把步槍斜挎上後背,抽出了刀,他要跟弟兄們死在一起。

    籐原冷野按下保險,他確定對手就在那段戰壕裡,他等待。

    岳崑崙飛速躍出戰壕,翻滾。意料中的槍響,98K的槍響,子彈追射在身後。

    籐原冷野一怔,鏡頭裡並沒有人,他也沒有開槍。對手換了個陣位出現,是牟田口峻開的槍。心念急轉,槍口急轉。瞄準鏡捕捉到了目標——一個中國士兵,破衣爛衫,刀在手裡,槍在背上,帶瞄準鏡的春田步槍!一絲悔意閃過籐原冷野心頭。這個人在他的瞄準鏡裡出現過,就在突襲渡口陣地的那晚。他為什麼離開掩體?籐原冷野沒空去思考這個問題,他必須專心。瞄準鏡在跟隨目標移動,目標移動得太快,像豹子一樣敏捷,並且一直在變換奔跑路線,沒法預設提起量。他想一擊得手,有人卻不管這麼多,一發發子彈在目標腳後追射。籐原冷野聽槍聲就能判斷,是那個心急的傢伙。

    牟田口峻的眼睛因亢奮而通紅,手上動作嫻熟連貫,拉栓,拋殼,上膛,開槍,而後重複。「打死他!打死他!」一個聲音在心裡高喊,「讓那個驕傲的傢伙看看,他所在意的對手是如何倒在你的槍口下!」

    籐原冷野進入了狀態,周圍的聲音像離他很遠,鏡頭裡的圖像是他全部的世界。快速移動的十字線在努力捕捉那張臉,那雙堅毅的眼睛透露著憤怒和悲痛。籐原冷野能夠理解目標此刻的心情——他的戰友,那些正在白刃戰的中國官兵,正被自己的隊員挨個狙殺。

    「你很快就不會痛苦……」籐原冷野在心裡說。

    「隱蔽——」杜克沖岳崑崙大叫。子彈追著岳崑崙的腳步打出陣陣煙塵,不知道有多少狙擊手正瞄著他。

    岳崑崙心裡明白,他被好幾桿狙擊槍盯上了,他一刻也不能停。他衝進了人堆,手上的武士刀劈砍出一路血光,哪裡鬼子多他就衝向哪裡,反正都是死,能多殺一個是一個。

    槍聲不斷,慘叫不斷,子彈是奔著岳崑崙去的,卻誤傷了日軍。很多狙擊隊員停住,望向他們的正副隊長。牟田口峻還在瘋狂開槍,像被魘住了;籐原冷野還在靜默,靜得像石雕。目標很有經驗,越來越多的同僚被吸引到他身邊。籐原冷野壓低槍管,選擇了更容易擊中的胸部,這對他來說已經是例外。

    一個魁梧的人影突然擋在目標身前,籐原冷野來不及收力,他已經扣下了扳機。

    杜克左胸中彈,被子彈撞得往後凌空翻倒。

    岳崑崙接住杜克跟著倒地,七八把槍刺同時猛扎過來,岳崑崙抱住杜克一滾,一片槍刺深扎進地面。未等岳崑崙翻起,一片混亂的刀光裡濺起血光和慘叫,好幾個鬼子被同時刺倒,是A排的弟兄們過來了。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籐原冷野憤怒地一拉槍栓,再次瞄向目標。一片紛亂的人影擋在目標身前混戰。

    籐原冷野沒能等到第二次機會。四架野馬式戰機從雲層裡衝出,高速俯衝向一防戰壕,兩翼傾瀉出的機關炮子彈瞬間撕裂了十幾名狙擊隊員;指向明確的呼嘯聲瞬間到了頭頂,七五炮彈一排排栽進一防戰壕炸開,彈著點精準到以厘米計算。局勢陡轉直下,再不撤退整支狙擊隊都要葬送在這裡。

    「帶他們走——」籐原冷野對牟田口峻大叫。

    「我不走!我要殺了他——」牟田口峻還在不停地開槍,不顧身邊炮彈橫飛。

    籐原冷野衝過去,一把將牟田口峻拉翻在地。一溜機關炮子彈剛好犁過牟田口峻剛才趴的位置,碎石如刀飛濺,籐原冷野的額頭被豁開一道,鮮血登時披面。

    「只要我們不死,就還有機會。我還會找到他,相信我。」

    牟田口峻在籐原冷野的眼裡又看見了兄長的目光。

    臨時搭建的手術帳篷,一夥破衣爛衫的傢伙堵在門口,那滿臉硝黑和渾身血漬叫他們個個像惡鬼。

    「不把老卡救活誰也別想出去!」青狼挺著帶血的槍刺,凶狠得像要吃人。

    「我不明白你們說的老卡是誰。」美國醫生操著蹩腳的中文。

    「卡爾·杜克,A排排長,那個左胸中槍的美國佬兒!」費卯用英語喊。

    美國醫生如釋重負,輕鬆地問道:「你們覺得他會死嗎?」

    「你這裡讓我打一槍試試塞!」寶七拿槍管直往美國醫生的胸口頂。

    「NO!NO——」美國醫生緊張得直擺手。

    「別胡鬧!」站長一把將寶七的槍管拉高。

    「敢拿老卡的命開玩笑,我嚇唬嚇唬這白美,槍裡早沒子彈了。」寶七放下槍。

    「醫生,我們排長到底咋樣了?」站長問。

    「他沒在這裡,他的傷用不著動手術。」

    杜克正美著哪,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抽煙,一個漂亮的女衛生員在替他縫合左胸的傷口,縫衣服似的,嗤嗤有聲。

    「這是病房,不能抽煙。」衛生員皺著眉頭。

    「這是病房嗎?」杜克上下打量,「這不就是個到處漏風的帳篷嘛。」

    「沒見過你這樣的美國軍官。」衛生員心裡不悅,手上就沒了分寸,杜克痛得鬼叫。

    「這位美麗的護士小姐,」杜克點著肩上的徽章,「我必須提醒你,二級軍士長不是軍官。」

    「我也要提醒你,我是衛生員,不是什麼護士小姐。」

    A排一幫弟兄湧進來,正好看見杜克在做鬼臉。大伙心裡一塊石頭落地,老卡哪點也不像是要死的人。

    「排長,你是麼斯材料造的塞?」寶七瞪著杜克的傷口,一臉的看不懂。杜克左胸的槍傷只是皮肉傷。

    「爺們刀槍不入!」杜克把右胸口拍得彭彭作響,跟北平天橋賣大力丸的似的。

    衛生員在傷口上貼好紗布,回轉身去拿托盤:「讓開。」

    大伙這時才注意到這是個漂亮的女人。大部分人兩眼發直,剃頭佬的流氓本性呼之欲出,眼神變得又淫又賤。

    「妹妹,哪個部分的?有空去找你白相好伐?」

    剃頭佬排開人使勁往前拱,恨不能把腦袋扎到衛生員的胸上,可他扎到的是一個冰冷的搪瓷托盤。

    「這個還要不要?」衛生員面若冰霜。

    杜克的那個寶貝ZIPPO躺在托盤上,已經成了殘廢,一發7.92毫米彈頭卡在中間。這就是杜克還活著的原因,子彈射穿打火機後沒了力道,只鑽進一點兒皮肉。

    衛生員出去了,剃頭佬望著門口的目光悵然若失。

    「開上來多少部隊?」杜克在嘗試把彈頭從打火機上拔下來,他指的是增援他們的援軍。

    「救我們的是114團並一個山炮營,113團這兩天就會趕到。」黃任羽答。

    「排長,可惜你當時昏過去了,那場面,地空立體火力,鬼子至少一個中隊報銷在西岸!」費卯現在回想起來還兩眼放光。

    外頭隆隆的炮火聲持續不斷,大部分發自美軍M1型七五山炮,偶爾夾雜幾聲日軍七五山炮象徵性的還擊。東岸的日軍炮兵部隊已成強弩之末。

    「A排減員多少?」杜克突然問。屋裡氣氛馬上變得沉重。

    「……十三個。」站長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於邦一仗,A排減員三分之一。

    打火機上的彈頭還是沒拔下來,杜克放床邊砰砰地拍,焦躁異常。

    岳崑崙把那個杜克拚命較勁的東西拿過來,壓在床腿下一旋,彈頭和打火機分開。

    杜克接了打火機,盯著岳崑崙手上的彈頭,說:「留著,替我還給他的主人。」

    1943年12月下旬,A排奉命撤出於邦,退往後方的新平洋補充休整。28日,於邦前線傳回捷報——新編第38師完全佔領於邦,日軍殘寇退守大龍河東岸的喬家。

    於邦之戰,駐印軍以傷亡230名官兵的代價,殲滅日軍1200餘名。此消息傳回國內,被報紙渲染為殲敵2500餘人。一比十的傷亡比例,足以令絕望的國人再一次看見抗戰勝利的希望。國人歡欣鼓舞,奔走相告,稱此戰為「於邦大捷」。在鞭炮轟鳴鑼鼓喧天之中,李連曾經苦戰的那片異域叢林默然無聲,數百米範圍的樹枝上沒有一片樹葉,殘存的樹幹上彈痕纍纍。不久以後,這裡又被植被覆蓋,留給後人的,是一個叫「李家寨」的地名,曾經激烈的槍炮聲和廝殺聲,並沒有被多少後人記住,但它作為叢林戰的經典戰例,將永遠留在史冊和軍事教科書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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