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引日軍的目的達到了,岳崑崙拉著嘎烏就跑。嘎烏不清楚對手的打法,岳崑崙卻清楚。果然,才跑出幾十米,擲彈筒和迫擊炮發射的榴彈尖嘯而至,把他倆剛才躲藏的位置炸得一片狼藉。輕重機槍的子彈潑雨般瀉來,嗖嗖地從頭頂飛過。
倆人雖然是逃,但始終和日軍搜索隊保持在一里以內,這是岳崑崙的狙擊步槍能夠著目標的距離。如果是在開闊地帶,這個距離對岳崑崙也很危險,但這是在雨季的叢林。搜索隊只要稍有減慢或停下的跡象,岳崑崙就回頭狙殺一名鬼子。精準的狙殺像條鞭子一樣抽著他們,抽得他們不得不追,追前頭那個鬼魅般的敵軍狙擊手,憤怒和恐懼讓他們失去了理智,他們離A排撤離的方向越來越遠。
叢林中的暮色來得很早,能見度更低了,瞄準鏡也失去了作用。岳崑崙和嘎烏靠在一棵樹下喘息,以他倆的體能都跑得精疲力竭,後面的日軍可想而知。
「差不多了……」岳崑崙抿一口水含在嘴裡,又把水壺遞給嘎烏。
「差不多什麼?」嘎烏也抿一口水,和岳崑崙一樣,並不吞下去。他們都知道,長時間奔跑的時候不能毫無節制地喝水,會導致腹痛。
「鬼子追不上A排了,咱們該撤了。」
「你殺了幾個日本軍?」嘎烏問得突然。
「我沒數。」
「我替你數了,你開了十三槍。」嘎烏盯著岳崑崙的目光既尊重又妒嫉。
「走吧,甩開他們,找地方過河。」岳崑崙分辨下方向,往西北面走。
「我不走!」嘎烏說得很堅決。
岳崑崙站住,回轉身:「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我的箭頭還沒有嘗到日本人的血!」
「……排長叫我把你活著帶回去。」
「我是名克欽戰士,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
「你要怎麼樣才肯跟我回去?」
「像你一樣,殺夠十三個日本軍,我親手殺!」
日軍搜索隊實在是疲累不堪了,迫擊炮、九二重機槍這些平日的作戰利器,一路上都成了折磨他們的累贅。他們逐漸慢了下來,直至停下。這回叢林深處再沒發出春田步槍那種特有的槍聲,那槍聲叫他們崩潰。那槍每響一次,就意味著他們當中有一個人死去,連他們的指揮官一起,已經十三個了,他們卻連敵人的背影都沒瞧見。那個狙擊手就像個隱藏在叢林深處的幽靈,隨時等著用一粒子彈射穿他們的頭顱,結束他們回家的夢。這隊日軍原本牢不可摧的鬥志和必勝的信念,被一桿春田步槍擊潰,他們從未如此恐懼一個敵人,那個冷靜到冷酷的狙擊手。
慶幸的是,天黑了,狙擊手一般不在夜間作戰,但願他會離去。
接替指揮權的曹長命令搜索隊在一個林空裡宿營,圍繞營地外圍設置三道絆發雷,全隊人分三隊輪流警戒,兩小時換班一次。這一天的遭遇已讓他成了驚弓之鳥,他現在只想把這些部下安全地帶回去。打獵的人成了獵物。
營地裡很靜,一隊日軍在巡邏,發出沙沙的腳步聲和布料摩擦的聲音。
營地最外圍,兩雙眼睛在黑暗裡亮著,盯著那片黑漆漆的營地。營地裡沒有生火,不管是肉眼還是瞄準鏡都沒法鎖定目標。
觀察了一陣,嘎烏開始往前移動,身子伏得很低,無聲無息得就像一隻貓科動物在悄悄接近獵物。
往前推進了十幾米,緊跟在後面的岳崑崙一把拉住嘎烏,往他的槍管下方指指——用開罐器繃直的細線掛住了一根橫向繃緊的細線,是一道絆發雷。倆人跨過去,又往前摸進了幾十米,第二道絆發雷被發現。嘎烏還想往前走,岳崑崙向他搖搖頭,示意原路退回去。他不清楚鬼子到底設了幾道絆發雷,也許還埋了地雷,就算安全過了雷區,偷襲完鬼子後還得快速跑過雷區,這太危險。
倆人退了回去,在一個樹叢後面停住。
「鬼子防得太嚴,以後再找機會。」岳崑崙說。
「不行!」嘎烏強得像頭驢。
「要跟鬼子換命,現在還不是時候,還有很多仗等著我們去打。」岳崑崙不會讓嘎烏蠻幹。
嘎烏不說話,蹲在地上急劇地想。要想接近那些鬼子,就得把他們逼出來,用什麼辦法呢?嘎烏心中靈光一閃。
「走!」嘎烏走的是和日軍營地相反的方向。
「幹什麼去?」
「找象群。這附近有一個象群。」嘎烏眼睛雪亮。
岳崑崙知道嘎烏想幹什麼了,這確實是個辦法,但前提是他能夠找到並驅趕象群。
岳崑崙對大象很陌生,只在進入緬甸後見過幾次,他從小生長的大山沒有這種巨大的動物,所以他心裡沒底。可對嘎烏來說,他熟知大象的一切,在日軍進入野人山之前,他還馴養過幾頭大象幫著幹活,日軍來後,他就把大象放歸了山林。
嘎烏很快就找到了象群經過的痕跡,這痕跡太明顯。除了人以外,這種巨大的動物沒有天敵,它們走過的地方一片狼藉,顯得肆無忌憚。嘎烏又開始像豹子一樣奔跑,岳崑崙在後緊跟,枝葉擦著身子飛快掠過。A排裡能在叢林跟上嘎烏的奔跑速度的也只有他了。一片寬闊的水潭在夜色中閃爍水光,一個龐大的象群在水邊靜默地站著。那些黑重巨大的身影就像一片巖礁,讓人心生敬畏,對它們,也對自然。
「前頭那個最大的就是頭象,小象都圍在中間。」嘎烏看著這個像群的眼神就像看著久別的家人,「上次見著的時候還沒這麼多。」
岳崑崙望著嘎烏,他不知道嘎烏怎麼樣才能驅動這麼一大群龐然大物,而且還要朝日軍營地的方向。
嘎烏似乎知道岳崑崙在想什麼,掏出一個小鐵管沖岳崑崙擠擠眼:「做好準備。」
小鐵管被嘎烏吹響,發音方式很奇怪,類似於蜂群發出的「嗡嗡」聲,由緩至疾,極富穿透力。剛才還保持靜默的象群開始變得不安,隨著哨音變尖變利,頭象昂頭發出一聲高亢的叫聲,而後開始奔跑。整個像群跟隨頭象開始奔跑,隆隆的步伐震撼山林,大地顫抖。
象群在跑,嘎烏也在跑,像一條精力旺盛的牧羊犬在驅趕羊群。像群跟隨嘎烏跑動的方位不斷調整方向,那連綿不斷的哨音就像條鞭子在後面疾抽。接近日軍營地的時候,像群已經跑瘋了,不斷有絆發雷被觸發,炸出的巨響和火光更激怒了象群。
象群挾著萬鈞之勢撞進營地,防線和帳篷被摧枯拉朽,日軍慘叫奔逃,一片混亂。沒有人注意到,這片混亂裡的冷靜,一把冷靜的弓箭,一桿冷靜的步槍。弓箭在200米以內,步槍在400米以外。弓箭疾射不休,步槍保持靜默。弓箭在殺人,步槍在掩護。箭鏃的破空聲和釘進血肉的悶聲在中箭者聽來攝人心魄,在射手聽來卻無異仙樂。獵殺的快感,復仇的快感……
象群終於穿過營地,奔進了叢林深處,留下一片狼藉和十幾個被箭射死的士兵。
曹長揮舞著指揮刀大喊大叫,催促著驚魂未定的隊伍投入戰鬥。反應過來的日軍馬上組織起了反擊,火力異常兇猛。他們已經被徹底激怒,他們自認是帝國最優秀的戰士,卻被一桿步槍一把弓箭殺死了將近三十人,他們不能把這樣的恥辱帶回日本,或是帶入靖國神社。他們開始追擊,瘋狂地追擊,再不顧忌同僚和自己的生命。
子彈從頭頂掠過,從身邊掠過,從褲襠裡掠過,倆人不停地跑,跑出了全速。
嘎烏邊跑邊笑,邊笑邊跑,他覺得太快活了:「十五個!我殺了十五個日本軍,比你多兩個!」
「別說話!」岳崑崙喊。
嘎烏一個趔趄摔倒了,身子在地上滾出幾圈後又變得雙腳著地。嘎烏繼續跑,剛才摔的那一跤像是刻意而為,絲毫沒有影響速度。
「可惜沒時間割下耳朵,克欽人殺死敵人都割下耳朵——」嘎烏覺得肚子有點兒發木,伸手摸摸,有些濕了,不是雨水的那種濕,放到鼻底下嗅嗅,血的腥甜味。
嘎烏嘟囔了一句土話,大概是罵人的那種。
「我中槍了。」嘎烏說,可他還在跑。
岳崑崙一下剎住,伸手把嘎烏也拽得停住:「打在哪了?」
「肚子。」嘎烏說完身體就軟了,後腰和肚子開始感覺到溫熱。
火鐮擦一下就夠了,嘎烏腹部和後腰的一大片衣服被血染紅,子彈射了個對穿。
「你走吧,我跑不動了。」嘎烏一拉槍栓,槍口指向後方,槍聲在逼近。
岳崑崙不由分說,一下把嘎烏扛上了肩頭繼續跑。
「放下我!我會拖死你!」嘎烏掙扎。
「別亂動——」岳崑崙吼。
「是我要回來的,死也叫我一個人死——」嘎烏猛力一掙,他和岳崑崙一起摔倒。
岳崑崙一把揪住嘎烏的衣領,緊盯住嘎烏的眼睛:「你聽好了,我答應過排長要把你活著帶回去。我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我不會讓你死,我會把你活著帶回去!」
岳崑崙扛著嘎烏跑出了幾里,終於力竭,一下翻倒在一個水塘邊上。
「你自己走吧,別讓我欠下你的命去死……」嘎烏的聲音已經虛弱。
岳崑崙閉上眼聆聽後面的槍聲,心中默念數字。
子彈的風切聲會早於擊發聲傳到耳中,從一聽到「咻」聲就開始以每秒從1數到5的速度默念數字,直到「呯」聲為止,每加1就多100米。岳崑崙數到2,「呯」聲就到了,證明開槍的敵人和他只相距200米。跑是跑不了了,只能另想辦法,岳崑崙的目光落在身邊的一叢竹子上。
一隊日軍腳步雜沓地從水塘邊上跑過,他們復仇心切,沒有仔細搜索。如果現在是白天,他們會看見水面上不斷湧起紅色,兩根竹管從水草裡探出。
腳步聲遠了,水面嘩地一響,岳崑崙提著嘎烏躥上岸。
日軍發現前面沒人很快就會回頭,趁這片刻的工夫,岳崑崙給嘎烏緊急處理了傷口,再不給他止血,不等到南榮河,流血都要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