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人永遠地睡去,活著才更需要勇氣。走不盡的深谷,爬不完的高山,他們衣裳襤褸,他們疲憊不堪,他們知道了什麼是絕望,他們更知道了什麼是希望。走下去!活下去!他們在心底一遍一遍對自己說。
四個人排成縱隊,踩著盈尺深的腐葉爛泥行進在深谷中。岳崑崙揮著刀在前面開道,剃頭佬走在最後,兩個女人走中間。林霧瀰漫,幽深蔭翳,如此斷絕生機的死地,植物卻瘋長得濃密繁茂。在自然的面前,人顯得如此渺小無力。幾個人只是默默地前行,沒有心情也沒有氣力說話。
經過一株芭蕉樹,林春不抱希望地側頭看一眼。意外的驚喜!芭蕉葉裡露出一串青翠硬朗的果實。路上他們採到過幾次青芭蕉,用水煮爛,比芭蕉根好吃了不知道多少。林春想都沒想就伸手去扯。一條青蛇從芭蕉後面嗤地躥出,在手背上飛快一啄,林春一聲尖叫。岳崑崙猛然回頭,手裡的刀同時甩出。
刀鋒切斷蛇頭後釘上樹幹,尤在嗡嗡顫動。
林春就在剃頭佬身前。沒等岳崑崙跑到,剃頭佬已經一把捏緊林春手腕,嘴湊上傷口猛吸。幾個人都很意外,他們發現剃頭佬變了。剃頭佬也驚訝自己的反應,放在以前,他絕不會為別人冒這種險。
「小心,別吞下去。」岳崑崙警告剃頭佬,一邊從衣服上撕下一條布,紮緊林春的手腕。
剃頭佬漱口的聲音又大又誇張,像是對自己剛才行為的誇讚。岳崑崙仔細檢查林春手上的牙印,面色變得凝重。是毒蛇,雖然及時吸了傷口,但不馬上治療還是會有事。
「刀給我。」岳崑崙把手伸向剃頭佬。
「……岳大哥,有沒有事?」郭小芳很不安。林春也緊看著岳崑崙。
岳崑崙不說話,接過剃頭佬遞過來的剃刀。
刀刃貼上林春的傷口,岳崑崙說:「忍著點兒。」
傷口割開後岳崑崙又用力地往外擠血。林春疼得額上汗珠密佈,卻咬著牙一聲不吭。這麼多苦都吃過來了,只要能活著,再加點又算什麼。
岳崑崙扯把蒿草嚼爛敷上傷口,又用塊布紮緊。眼前的情形也只能這樣對付下,不出意料的話,林春晚上一定會發燒,但願她能熬得過去。
岳崑崙用力從樹幹上拔下刀:「出了山谷就找地方過夜。」
走之前剃頭佬沒忘把死蛇和那串生芭蕉帶上。
林春果然發燒了,被蛇咬過的手背腫得晶瑩透亮,像在墨水裡泡過的饅頭。岳崑崙只能替她放血,放到手背恢復血色為止。可放完血不到一小時,傷口又變得青黑腫脹。郭小芳嚇得直抹淚,林春自己卻看不出有多難過,神情只是木然。
飯盒裡煮著芭蕉燉蛇肉,香氣撲鼻。放在之前,剃頭佬早就眉飛色舞了,可現在連他都高興不起來。不單是擔心林春,也擔心自己。他的嘴也腫了,兩片嘴唇就像兩條黑臘腸掛在臉上,整張嘴木得沒有一點感覺。
岳崑崙悶著頭坐在火堆邊上,窩棚裡傳出郭小芳輕聲的安慰和啜泣。
剃頭佬踢踢岳崑崙,頭向飯盒擺下,意思可以吃了。不是他不想說話,是舌頭也腫了。
岳崑崙看一眼熱氣騰騰的飯盒:「你跟她們吃吧,我出去會。」說完站起身。
剃頭佬忘了自己不能說話,嘴裡冒出幾個含糊的音節,是想問岳崑崙幹什麼去。
「上山找蛇藥。」
岳崑崙的背影消失在蒼茫暮色中,剃頭佬長長地歎口氣,端起飯盒踽踽走向窩棚。
天已經黑透,岳崑崙還沒回來,林春手背上的淤黑已經延伸到手肘。郭小芳急得心裡跟貓抓似的,又不敢叫林春看出來,還得裝出篤定的樣子安慰。
「春,你吃點兒吧……」郭小芳看看不言不語的林春,再看看外頭墨黑的天色,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她既擔心林春又擔心岳崑崙。
「春……你聞聞,很香……」郭小芳把飯盒遞到林春面前。
林春輕輕推開飯盒,搖搖頭說:「我就要死了,吃了也是浪費……留給你們吧……」
郭小芳偷偷擦一下眼角:「你不要這樣說,岳大哥已經去採蛇藥了,他一定能帶著蛇藥回來救你,咱們都會活著走出野人山……」
「沒用的……我已經沒心力走下去了。我太累了……就讓我死吧……」林春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剃頭佬含混驚喜的聲音傳進來。郭小芳一下站起來,她聽見了岳崑崙的腳步聲,心中悲喜交加。
岳崑崙撞進來,臉上身上十幾處擦傷,血跡未乾。剃頭佬緊跟著進來。
「岳大哥……」郭小芳聲音哽塞了。
岳崑崙顧不上別的,從懷裡掏出一大把連根草藥:「是七葉一枝花,根須一半煮水喝,一半搗爛外敷!」
郭小芳接過草藥,看著岳崑崙臉上的傷口:「你的傷……」
「不礙事,一點兒皮肉傷,趕緊弄藥吧。」岳崑崙說得輕描淡寫,為採這些藥他滾下了山崖,要不是被灌木掛住,他就回不來了。
炭火閃著幽微的紅光,照出岳崑崙線條剛硬的側臉,他正製作一根拐棍。
郭小芳挨著他坐下,望著遠處的山影,說:「林春好點了。」
「剃頭佬呢?」
「喝了藥汁,能說話了,正陪著林春。」
岳崑崙不說話了,專心削手裡的棍子。
郭小芳猶疑著問:「林春……她能好嗎?」
「如果今晚她會拉肚子,就沒事。」
「什麼意思?」
「捕蛇人說:『治蛇不瀉,蛇毒內結;兩便不通,蛇毒內攻。』」
窩棚裡很安靜,火塘裡偶爾發出一聲輕微爆響。林春疲乏地靠坐在角落,臉上蒙著一層淡淡的黑氣。剃頭佬也不知道用枯葉捲了什麼,坐對面吧嗒吧嗒地抽,被煙熏得流鼻涕揉眼睛,捶胸頓足地咳嗽。
「妹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什麼時候也別跟自己過不去,能吃就吃,能喝就喝。人早晚都得死,想那麼多沒用!能快活一刻是一刻。」剃頭佬在用他對人生的理解勸林春吃東西。
「你其實是個好人……」林春突然幽幽地冒出一句。
剃頭佬一愣,皮膚像過了電一樣。還從來沒人說過他是好人。
剃頭佬摸摸頭,自嘲地說:「你這是罵我哪。我要算好人,這世上也就沒惡人了。」
「有裝作好人的惡人,也有裝作惡人的好人。你就是裝惡人的好人。」
這話聽著繞,可剃頭佬聽明白了。他發現自己這些年確實是靠裝惡人活下來的,這發現既叫他欣喜又叫他失落。連這麼個柔弱的小女人都能一眼看穿他,他還混個什麼勁。
剃頭佬有些沮喪,要早些年有人對他這樣說,他也就不會吃黑道這碗飯了,更不會因為殺人跑路,更不會跟著第5軍走進這該死的地方。一切都是命。
「……妹子,之前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就當個屁把我給放了。」剃頭佬訥訥地說。
「不……」林春定定地看著剃頭佬的眼睛,「我要感謝你,你為了救我差點兒死了。」
剃頭佬目瞪口呆。林春當他的面脫衣服,脫得那樣平靜,直至一絲不掛。
「你不是想要我嗎,來吧……」
剃頭佬喉嚨發緊,用力吞下一口唾沫:「你……你這是幹什麼,是不是燒糊塗了。」
「我很清醒,比什麼時候都要清醒。趁我還活著,讓我報答你,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
剃頭佬已經成了木偶,被林春牽著機械地站起來。
林春把他的手放上自己的****:「這裡從來沒被男人碰過,你是第一個。」
一陣陣酥軟膩滑的觸覺從手掌傳遍全身每一個毛孔,剃頭佬緊張得渾身發抖,心裡兩個聲音在激烈交戰。一個說:「你個港都,你還等什麼?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趕緊上啊!」另一個說:「剃頭佬,你要還是個爺們兒,就不能趁人之危!」
火光映照出林春身上纍纍的傷痕,腿上好些地方已經潰爛化膿。剃頭佬心裡一酸,褲襠裡的衝動霎時消散得無影無蹤。他啪地抽了自己一耳光,人都成這樣了,還想這個!
林春看著剃頭佬,哀怨地歎口氣:「真是失敗,連男人都對我沒興趣……」
「不、不,我有興趣——這張臭嘴!」剃頭佬又抽自己一耳光,「我不是那意思,你很好,比我見過的任何女人都好!是現在……我實在做不出來。等我們……等我們走出去吧……」
「你確實是個好人……」林春輕輕靠上剃頭佬的胸膛,夢囈一般地說,「抱著我睡吧……我想好好地睡一覺,我太累了……」
窩棚裡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傳到了郭小芳的耳裡,她臊得把頭埋在兩腿上,臉一陣陣發燙。自己聽見了,他一定也聽見了。郭小芳偷偷瞥一眼岳崑崙。岳崑崙面無表情,唰唰地削著木棍,削得有些過。
「你……有過女人嗎?」郭小芳不知道哪來的勇氣。
岳崑崙手一抖,刀刃一下滑到地上。
「我沒有過男人。」她在心裡作了決定,「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不能活著走出去,在這之前,我們是不是該做點什麼。」郭小芳緊看著岳崑崙的目光有了熱度。
岳崑崙轉個方向坐,背對郭小芳:「不早了,你去睡吧。」
窩棚肯定是不能進去了,油布拉起的雨棚也只有一個。
「我要跟你睡。」郭小芳語氣堅決。
岳崑崙腦中電閃雷鳴,這比跟籐原山郎對決時還要讓他緊張。
一個柔軟的身體貼上了後背,溫潤的呼吸拂過頸部的皮膚。郭小芳在身後喃喃地說:「讓我做你的女人……哪怕只有一天……」
剃頭佬的吼聲悲痛欲絕,岳崑崙猛地睜開眼。
天已經大亮,郭小芳趴在他的胸上,雙手環著他的脖子,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高興還是難過。
「妹子!林春——」確實是剃頭佬在吼。
岳崑崙一下翻起,幾步衝進了窩棚。
剃頭佬正抓著林春用力搖晃,林春的頭無力地擺動,臉上已經是屍灰色。
郭小芳跟著跑進來,手抖著伸到林春鼻底。
沒有呼吸,一絲也沒有。
郭小芳慢慢收回手,身體靠著牆壁軟軟地坐下。林春也死了,她最後的一個女伴死了,下一個,就該是她了……
林春睡下去就再也沒能醒來,她是死於蛇毒,但更多的是死於對自己生命的放棄。之後剃頭佬的改變,和這次的經歷有很大的關係。
剃頭佬一個人挖的坑,他拒絕岳崑崙的幫忙。林春被他小心地放進去,像是生怕弄疼了她。泥土一把把撒上去,逐漸埋葬了林春,埋葬了一個少女的青春年華與報國夢想。
郭小芳把一捧野花放上墳頭,迎著風輕輕唱起了歌:「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遮蓋著志士的鮮血/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他們曾頑強的抗戰不歇——」
歌聲裡岳崑崙想起了那些犧牲在緬甸的戰友,想起了那些殷紅的鮮血。
剃頭佬對著墳咕咚跪下:「林春,昨晚就算咱倆的大婚。你是我的老婆,在下頭等著我。」說完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郭小芳看一眼岳崑崙,眼裡飽含著神情。在死之前能遇見岳崑崙,她覺得自己比那些先她一步的女伴都要幸運。
剃頭佬是在林春死後的第五天出的事。
暴雨裡過一個獨木橋,一個浪頭拍上來,郭小芳落水,岳崑崙抓著郭小芳不撒手,被一起扯進水裡。剃頭佬一躍入水,幫著岳崑崙把郭小芳托上水面。三人被山洪疾衝而下,世界旋轉不休。一棵浮樹撞散了三人,岳崑崙扒住樹幹,剃頭佬把郭小芳推給他,自己卻沉了下去。岳崑崙和郭小芳跟著浮樹一起衝上河灘,往下游找了十幾里,也沒見剃頭佬的蹤影。
幾十天裡五個人沒了三個,倆人已經麻木。前方山高路長,不知道何處才是盡頭,但他們還必須走下去,他們身上寄托了太多犧牲戰友的夢想與期望。
秋天到了,滿山的茅草變成棕黃色,沉甸甸的穗實隨風輕擺。岳崑崙在野人山走過了一個夏天。
岳崑崙背著郭小芳,艱難卻又堅定地走向山頂,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身後的路上留下一串浸染鮮血的腳印。郭小芳的腳掌在十天前就已經發炎潰爛,她曾無數次哀求岳崑崙丟下她。岳崑崙非但無動於衷,還寸步不離左右,不給她自殺的機會。這十幾天,岳崑崙就這樣背著她走,走穿了鞋底,磨破了腳掌。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就會背著她走下去。
郭小芳一直在發燒,嘴裡喃喃地說些胡話,說她的家,說她的父母,說她的夢想……
「郭小芳,你唱個歌給我聽吧……」岳崑崙說。
「好啊……我會唱很多歌……你想聽哪一首……」
「就唱那天唱給林春的。」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遮蓋著志士的鮮血/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他們曾頑強的抗戰不歇……」郭小芳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弱下去。
「郭小芳,你不要睡,出太陽了,我們就要到了……」陽光直射進岳崑崙的眼睛,他眼裡噙滿了淚水。
岳崑崙登上了山頂,像之前無數次登上山頂一樣,他再不盼望奇跡。但奇跡出現了——山坳裡散落著幾十個顏色鮮艷的帳篷,營地裡升騰起的炊煙帶來人間的氣息。
「郭小芳,我們走到了……你睜開眼看看吧……」岳崑崙輕輕地說。
郭小芳似乎是睡著了,無聲無息。
淚水滑進唇角,淡淡的苦,淡淡的鹹。
太陽從濃厚的雲層間傾瀉下萬丈光芒,那個身影站在山巔,站在金色的光芒裡,也站出了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