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流在緬北的血 第2章
    一支日軍小隊在密林裡艱難行進。這是日本北海道的一處原始森林,喬木遮天、籐草迷漫。小獸從腳邊箭一樣躥過,加上瘆人的怪叫聲不時從密林深處傳來,一隊人心裡都有些發毛。他們此行的任務是為尋找一個人。

    曹長看一眼隊長,顯得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出來。」隊長停住,舉起望遠鏡觀察遠處。

    「中尉,帝國在緬甸戰場失蹤的軍官和士兵很多,軍部為什麼對籐原山郎這麼用心?」

    隊長回答:「籐原家族不但是貴族,祖上還和天皇有外親關係,所以一定要把籐原山郎失蹤的消息通知給他的親人。」

    「難道他就再沒有其他親人啦?」

    「他的弟弟籐原冷野是他唯一的直系親屬。」

    「哥哥可以為了聖戰犧牲一切,弟弟卻躲到這裡逃避帝國的徵募……」曹長搖頭歎息,「聽說籐原冷野和他哥哥一起在德國普賽塔爾艾普狙擊手學校接受過特訓?」

    「那是他獲得奧運金牌之後的事了。」

    「什麼比賽的冠軍?」曹長很吃驚。

    「射擊。」隊長聲音刻板,「籐原冷野特訓時的考核成績遠高於他的哥哥,他們的教官,德國二號狙擊手澤普·阿倫貝格爾認為他是狙擊天才。受訓回國後籐原山郎加入陸軍,籐原冷野卻因為厭惡戰爭而拒絕軍部的任命,五年前躲進北海道的深山隱居。」

    「軍部那些人怎麼會放過他?」

    「只要是在叢林裡,他要不想被人找到,就沒有人能發現他。也許他現在就潛伏在附近的某個地方,在瞄準鏡裡盯著我們……」

    曹長驚惶地環顧四周。茂密的植物隨風起伏,沙沙的聲響裡似乎隱藏著不可知的殺機。曹長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前面有間木屋……」隊長放下望遠鏡,「命令加快行軍速度!」

    一隊日軍跑步前進,木屋帶煙囪的尖頂出現在瀰漫的霧氣中。

    突兀的槍響震徹山林,一隻被子彈削去腦袋的松鼠啪地掉在隊長腳前。

    隊長一下站住,他明白這是一個警告。全隊人也一下站住,猶疑著要不要找掩蔽物躲避。

    四下一片死寂,開槍的人了無痕跡。

    「是籐原君嗎?」隊長大聲問。

    等了片刻,沒有人回答,隊長試探性地往前跨出一步。又是一聲槍響,腳尖前幾厘米的石塊四散飛濺,是在再次警告他。

    「準備迎戰!」曹長大聲下令。

    一隊士兵嘩地散到樹幹後面,一根根槍管茫然地指向四周。他們不能確定目標在哪。

    隊長還算鎮定,站在原地沒動,「籐原君——請您出來!我們並不是來抓捕您的,是為您的哥哥籐原山郎而來——」

    對方顯然是聽清了,靜默了片刻。

    「我哥哥怎麼了?」密林深處的濃霧裡終於有人回話,音節沙啞生硬,像是剛學會說日語的人。他已經太久沒有開口說話了。

    「籐原少佐一個月前率領特種部隊進入緬北的野人山追敵,此後再無音信,軍部已經將他列進緬甸戰場失蹤人員——」

    一個身披偽裝網、手握步槍的人影從霧氣中慢慢走出來,面容逐漸清晰——滿面油彩難掩堅毅敏銳,尤其是那雙眼睛,清冷的目光如刀鋒般冰寒凌厲。

    被這樣的目光透過瞄準鏡架上十字線會是什麼感覺?所有直面他的人都感覺一股寒意順著脊樑骨往上躥。

    隊長定定神,恭敬地問:「想必您就是籐原冷野吧?」

    籐原冷野機械地點下頭:「他有多少幾率存活?」語調冷得沒有任何感情。

    「……也有生還的可能,不過……」隊長沒再往下說。在戰場上失蹤,基本與陣亡同義,而且是沒有遺骨的陣亡。

    「他追擊的是什麼敵人?」

    「重慶軍在緬甸的一支潰軍。」

    「中國人……」籐原冷野的咬肌繃緊,眼中精光攝人,頭又習慣性地往右側傾斜,「緬北現在是誰的防區?」

    「由第18師團駐防,師團長田中新一將軍已經幾次派人進入野人山搜索,但很遺憾,都沒能找到籐原少佐。」

    籐原冷野望著緬甸方向的天空,右手食指在微微地顫動:「我要加入第18師團。」

    一架小型運輸機從雲層中俯衝而出,飛快地降低高度,正在做降落準備。

    籐原冷野透過舷窗俯瞰大地,一座建築密集的城市逐漸在視野中清晰。

    「籐原君,這就是緬北重鎮密支那,第18師團就是以密支那為核心據點構築的整個緬北防線。」隨行軍官熱情地向籐原冷野介紹。

    「野人山在哪?」籐原冷野只關心這個地方。

    「野人山地區位於緬甸最北方,是中印緬的交界地帶,方圓幾百公里以內都是山巒重疊的原始森林。野人山的緬語意是『魔鬼居住的地方』,重慶軍第5軍在一個月前被我軍逼入此絕境,現在又是雨季,山洪瘴癘,補給斷絕,這幾萬支那人會全部死在野人山。」

    「他們難道沒有空中補給?」

    「整個緬甸的制空權都在我軍手上。」軍官面色得意。

    籐原冷野望向北方,心中想著哥哥。他太瞭解籐原山郎的野外生存能力,不可能會被那片原始森林困死,如果他已經死了,只會是被敵人殺死。在大潰退中還能殺死籐原山郎和整支特種隊的敵人,該是怎樣強勁的對手?籐原冷野捏緊了手中的玉把戰刀,胸中憤怒與興奮混雜。

    只有皇族才能佩戴玉把戰刀,田中新一親自接待了籐原冷野,以示對皇族的尊重,再說他對這個傳奇人物也有極大的興趣。

    籐原冷野強忍著看完兩個歌舞伎的表演,如果不是田中新一在場,他早就發作。

    「好——」田中新一大笑著鼓掌,各級軍官跟著鼓掌。

    歌舞伎退下去,田中新一舉著酒杯站起來:「讓我們一起敬籐原君一杯,歡迎籐原君加入菊師團。」

    軍官們紛紛拿著酒杯站起來,籐原冷野卻依舊坐得跟石雕一樣。

    「籐原君?」田中新一有些不悅。

    「田中新一將軍,」籐原冷野冷冷地開口,「如果您是在敬我的皇族身份,對不起,我沒有興趣也沒有心情奉陪;您要是把我當作部下,就應該命令我盡快進入戰鬥狀態,而不是向我敬酒。」

    現場氣氛一下變得尷尬,軍官們面面相覷。第18師團是日軍的甲種王牌師團,兵員大部分來自吃苦耐勞的北九州礦工,以兇猛頑強著稱,在中國參加過淞滬會戰和南京大屠殺,在新加坡曾以3萬人迫使8萬多英軍繳械投降,在越南接受叢林戰訓練後投入緬甸作戰,有「叢林戰之王」的稱謂。至今為止,他們還從未看到有人敢對師團長如此無禮。

    田中新一緊盯著籐原冷野看了一陣,突然大笑著說道:「不愧是籐原家族的子孫——」田中新一面色又倏然一沉,「籐原冷野聽令!」

    籐原冷野唰地站起,身體繃得筆挺。

    「即日起第18師團成立狙擊隊,授你少佐軍銜,擔任狙擊隊隊長兼教官。你可在各部隊任意挑選隊員,盡快開始對他們的特訓。」

    「將軍!」籐原冷野緊看著田中新一,「我必須馬上進入野人山。」

    田中新一想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在雨季進入野人山,這不是一個理智的決定。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作為帝國的精英,你必須要理智。籐原山郎少佐倖存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就算他已經死了,我也必須盡快找到他的遺骸。」籐原冷野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他必須知道籐原山郎是怎麼死的,是被誰殺死的,一刻也不能忍耐。

    田中新一已經看出,這個孤僻古怪的人並不是為了向天皇效忠才加入這場戰爭,他是為了他哥哥,是為了復仇,這是他一個人的戰爭。田中新一同意了籐原冷野的要求,他確定如果拒絕,籐原冷野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脫離部隊單獨行動,他要留住這個狙擊天才。在這個雨季結束之後,師團會向野人山挺進,配合第15軍攻進印度,籐原冷野和他即將訓練的狙擊部隊,將發揮巨大的作用。

    根據情報,籐原冷野選擇從惠通橋開始追蹤,那是籐原山郎最後失去聯絡的位置。跟隨籐原冷野行動的還有田中新一特意派出的一支小隊。

    不管是人還是動物,經過的地方就一定會留下痕跡,何況籐原山郎還曾經帶著一支特種隊經過。雖然那是一個月之前的事,但對籐原冷野這樣的追蹤高手來說,特種隊留下的痕跡就跟公路上的路標一樣明顯——百式衝鋒鎗和98K擊發後留下的彈殼、春子和特種隊員的墳墓、江邊樹幹上留下的籐纜、生過火的土坑、宿營的窩棚、遺留幾十具特種隊員遺骸的篙草地、砸爛的電台……這些線索在他腦中還原成一幕幕畫面——他看見了一隊中國兵在用籐纜過江,看見了特種隊和這隊兵的交戰,看見了特種隊的一路追擊,看見了特種隊在篙草地遭遇的伏擊,看見了他哥哥喪失理智後的憤怒……籐原冷野一點一點接近了特種隊最後覆滅的地點,心也一點一點沉下去,他已經看見了結局。

    籐原冷野終於站到了那條小溪前面,陷阱、幾十名特種隊員遺骸的慘狀、兩座墳墓……

    籐原冷野一動不動地站著,一隊人也靜靜地站著,一任雨打風吹。

    滂沱大雨,籐原冷野一下一下地挖墳,一隊日軍士兵沉默地看著,等待泥土裡顯露出已經不是謎底的謎底。

    籐原山郎的少佐軍服還在,但身體已經被蟲蟻吃成了一具白骨,頭骨眼洞深陷,彷彿在凝視著籐原冷野,訴說著他的失敗和怨懟。

    籐原冷野抖著手捧起頭骨,手指在眉心那個清晰的圓孔上輕輕撫過。哥哥是被一槍射中眉心斃命,後腦沒有貫穿孔,彈頭還留在頭骨裡。

    彈頭被取出來,雖然已經變形,籐原冷野還是一眼就辨認出是7.62毫米彈,美軍的制式步槍彈。中軍的制式步槍彈藥是7.92口徑,哥哥到底遭遇的是什麼敵人?

    籐原冷野帶著憤怒和疑惑檢查了附近的每一具屍骨,除了死在陷阱裡的,其他的特種隊員全部是被7.62毫米彈射殺。根據屍骨的分佈和倒臥情況,判定出的結果令籐原冷野不敢相信——射殺他哥哥和這幾十名特種隊員的,居然只有兩桿步槍!如果只是這幾十名特種隊員,籐原山郎還能接受這個結果,但這裡面還有籐原山郎,那個被澤普·阿倫貝格爾譽為「像機器一樣冷靜精準的狙擊手」。這不可能!

    現場所有能找到的彈殼都被集中到籐原冷野面前,還有一桿加蘭德步槍。彈殼有兩種——7.62毫米彈和7.92毫米彈。後者只有一粒,也就是說,使用7.92毫米彈的步槍從始至終只開過一槍。中國中正式步槍由德國1924式毛瑟槍仿製而成,所以除了中國的制式步槍使用7.92口徑的子彈,德國的各種毛瑟步槍也使用這種口徑子彈,其中包括籐原山郎使用的德國毛瑟98K狙擊步槍。籐原冷野仔細辨認了那粒彈殼底部的撞痕,排除了中正式步槍的可能。這一槍是由98K步槍擊發,哥哥只開過一槍。籐原冷野確信籐原山郎開的這一槍一定狙殺了一名對手。對手的屍骸在哪兒呢?哥哥使用的98K又在哪兒呢?他的目光移向剩下的那座墳墓。

    墳前的木樁上刻著「中國軍人大刀之墓」,籐原冷野站在木樁前面冷冷地看著。

    「你是個真正的戰士,應該得到尊敬,請原諒我的冒犯。」籐原山郎向墳墓刻板地鞠個躬。

    一具白骨和一桿98K一起挖了出來,血肉之軀輕易地消失,殺人利器卻依然閃動著烏黑的亮光。頭骨上留有7.92口徑子彈貫穿的孔洞,可以確定是被籐原山郎用98K射殺。兩名敵人現在只剩下一個,就是他把那顆7.62毫米彈頭射進籐原山郎的眉心,又用哥哥的狙擊槍給戰友陪葬,他就是自己要尋找並復仇的對手!

    接下來的一切變得簡單,那些7.62毫米彈殼一部分由那桿遺留下來的加蘭德步槍擊發,一部分是由春田步槍擊發,前者是半自動步槍,後者是手動步槍,撞針在彈殼底部留下的撞痕截然不同。

    他明確了復仇的目標,在之後的歲月裡他要尋找並殺死的,就是那名使用春田步槍的狙擊手。籐原冷野想:能在這種對敵態勢下成功狙殺籐原山郎的人,該是個異常強大的對手,比他遇見過的任何狙擊手都要強大。但他越是確定對手的強大,仇恨就愈加刻骨,鬥志就愈加高昂。這樣的人就像口袋裡的利錐,總會刺出他的寒芒,籐原冷野相信他一定會再次出現,他會被罩進哥哥的瞄準鏡裡。

    褻瀆死者是弱者的行為,籐原冷野離開之前又重新埋葬了大刀。籐原冷野帶走了籐原山郎的遺骨和那桿98K,他要讓這桿槍和那桿春田步槍再次對決,他要親手用這桿槍狙殺那個殺死他哥哥的人,他要復仇!這是他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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