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倉央嘉措被桑傑嘉措親自帶人架走之後,仁曾旺姆一家人就被秘密監視起來。種種流言,加上拉藏汗的大兵壓境,拉薩已經沒有什麼秘密了。
面對每天都驚慌失措的哥嫂,仁曾旺姆內疚不已。以前自己為情所困,生活在幻想中,而如今全家都被捲入洪流,生死未卜。她越來越感覺自己是一個罪人,害了所有人。
居松赤林和妻子已經設想了各種逃脫這種禁錮生活的方法,但是,這實在是不可能的。一個普通老百姓在強硬的權勢面前根本毫無力量,有時就是想主動求死都不行。他們心疼自己的妹妹,一點也不責怪她,其實,在他們信仰的大海裡,倉央嘉措永遠是那麼偉大,是他們心靈的燈塔,自己能和心中的佛建立聯繫,這讓他一想起來就感到無限榮幸與自豪。
沒過幾天,欽差大臣到來的消息就傳出來了,緊接著,欽差大臣鑒定倉央嘉措為真的消息也傳出來了,他們和拉薩百姓們都長出了一口氣,以為這樣就再也不會有什麼禍患產生了,尤其在拉藏汗退兵之後,所有人的心都放鬆下來。
但是,就在居松赤林一家心中燃起希望的時候,桑傑嘉措的侍衛們來了。
奉命來殺仁曾旺姆的扎西頓珠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自從到桑傑嘉措身邊,拉薩這麼多年來還沒發生過什麼事,這讓他感到自己毫無用武之地。桑傑嘉措下令之後,兄弟們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因為把這個殺人的機會給了他,他一定會高興的。扎西頓珠確實很興奮,但是想到他要殺的是一個弱女子,他又沮喪起來。他是倉央嘉措的信徒,也是他那些詩歌的愛好者。一直以來他都認為倉央嘉措代表的信仰和桑傑嘉措代表的權力是一體的,但現在它們卻分裂得如此嚴重,讓他有些無所適從。就在這猶疑之中,他來到了居松赤林的小酒店門口。
把守酒店的幾個士兵見桑傑嘉措的侍衛前來,紛紛過來請安。扎西頓珠示意它們繼續把守,自己進去有重要的事情要辦。
這個小酒店也許是拉薩最小的酒店了。門口只有一個小小的舊木牌,刻著已經有些模糊的居松赤林家族的名號。因為被士兵監視,這個酒店已經沒辦法再營業了。
扎西頓珠邁步走進廳堂裡。這裡只有五六張桌子,雖然不能營業,但看得出來主人還是每天都在認真地擦拭它們。一股淡淡的酒味在廳堂裡飄動著,如果不是空無一人,那味道一定會引起人們極強的食慾。
扎西頓珠搞不清楚,勝者倉央嘉措到底因為什麼,愛上了生活在這偏僻小店裡的姑娘。扎西頓珠剛要喊叫主人出來,居松赤林已經從裡屋小跑著出來,滿臉賠笑說道:「老爺,您有什麼吩咐?」
「叫你全家都出來!」扎西頓珠怒氣沖沖地說。
「好好好……」居松赤林心中忐忑,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又能怎樣呢?只好喊妻子和妹妹出來。
仁曾旺姆低著頭,挽著嫂子達娃的胳膊走了出來。她們的心都跳得厲害,因為現在任何一個風吹草動帶給她們的,都可能是一場生離死別。
「誰是仁曾旺姆?」扎西頓珠大喊。
「老爺吉祥,我就是!」仁曾旺姆雙手合十向扎西頓珠鞠躬。她不敢抬頭看他,但她真想問問他,自己的心上人倉央嘉措到底怎麼樣了,是否一切安康。所以,她竟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注視著扎西頓珠。
扎西頓珠愣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仁曾旺姆,也是他第一次看到這麼美的女子。他身體裡一腔熱血上湧,然後,整個身體又瞬間鬆垮下來。他身上的殺氣消失得一乾二淨。多麼暴戾,多麼粗蠻的男人見了這麼美麗的女人都會被她折服,何況是年輕人扎西頓珠。
竟然停了好久,扎西頓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麼而來。居松赤林看不明白,站在一旁不敢吱聲。仁曾旺姆看著扎西頓珠直勾勾的眼睛,臉一紅,又把頭低下了。但突然之間,她決定再也不管不顧,再次給扎西頓珠鞠躬,然後問道:「老爺!您從布達拉宮來,可知道勝者的消息?」
這一聲問把扎西頓珠問醒了,自己的任務也剎那間想了起來。他恨自己沒出息,竟在這種時候失態,在羞惱之中,他猛地抽出腰刀,在仁曾旺姆眼前晃了晃,冷冷地也有些顫抖地說:「勝者安然無恙,不過你今天一定要死。」
聽了第一句話,仁曾旺姆心裡一喜,但聽完第二句話,心裡又一沉。她知道,該來的遲早要來。這麼多年她一個人行走在拉薩河邊,早已經把生死想得很清楚透徹。經過巨大的孤獨的洗禮,她一點也不憐惜自己的生命。但現在,她已經得到了心上人全部的愛,他們成了彼此願意勇敢快活生存下去的唯一力量,如果現在死了,她實在是不捨。
居松赤林和妻子達娃都嚇壞了,沒想到這位官差來的目的竟是要殺自己的妹妹,他們一起跪下乞求道:「老爺,我妹妹是個弱女子,你就饒了她吧,我們這就離開拉薩,永遠不再回來了,好嗎?」
「哼!我饒了她?這是第巴老爺的命令!誰敢違抗?」扎西頓珠大聲喊道。
仁曾旺姆氣得渾身發抖。她雙手拉起哥哥和嫂子,決然地說:「哥哥,嫂嫂!不要求他!要殺就殺,妹妹不怕。」
扎西頓珠臉漲得通紅。居松赤林夫婦的哀求讓他的虛榮心得到了很大的滿足,他從內心也有一種衝動,想要看到美麗的仁曾旺姆也跪倒在自己面前哀求自己,但仁曾旺姆的高傲徹底戳破了他的幻想。本來內心糾結的那些信仰、忠誠、虛榮都攪拌在一起,他受不了了。對這個姑娘天然而生的愛的衝動揪著他的心,他熱血一湧,想一把抱住她,把她的高傲抱得粉碎。但是,他忍住了,而手裡的刀在猶疑之間離仁曾旺姆的心口越來越近。
妹妹的決然讓居松赤林也振作起來,他知道自己這一家再也不能好好活在這個世上了,他順手抄起一把剔骨用的小刀,瘋了似的朝扎西頓珠撲去。
「啊——」達娃見丈夫要拚命,嚇得大叫一聲,想伸手去拉,但哪裡拉得住?
扎西頓珠見居松赤林撲來,下意識地飛起一腳,正好踢在居松赤林胸脯上,扎西頓珠是布達拉宮的高手,居松赤林哪是對手?這一腳著實踢得不輕,居松赤林哎喲一聲倒在地上,胸口像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壓著自己,他忍耐了一下,但那塊大石頭比他的力量大多了,他眼前一黑,一口血從嘴裡吐了出來。達娃哭著把丈夫抱在懷裡,嚇得不知所措。
仁曾旺姆蹲下身子,抱住哥哥的頭,大聲喊哥哥。居松赤林緩了半晌終於喘過氣來,用力說了一聲「沒事」,然後掙扎著站了起來。
仁曾旺姆氣得緊緊咬著牙。她真想變成一塊塊石頭,狠狠地砸向這個只有欺凌和侮辱的世界,她站起身,把心口挺向扎西頓珠的刀口,大喊:「你殺吧,現在就殺!」
扎西頓珠被仁曾旺姆的氣勢嚇住了,當然,更多的是心中對這女子的愛,讓他幾乎動彈不得。
正在這時,一陣像暴風雪一樣——甚至比暴風雪還兇猛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迅速地變得震耳欲聾,那是雜亂如潮水一樣的馬蹄聲,重擊著人的耳膜。扎西頓珠知道,一定是拉藏汗的大軍來了,那巨大的馬蹄聲激發著他戰鬥的慾望——這麼多年來,他渴望的就是這樣一場大戰,但令人沮喪的是,此時此刻,他正在做的卻是在殺一個弱女子,而在這個女子面前,自己手中的刀竟一點也不聽使喚。
仁曾旺姆當然也聽到了馬蹄聲,她不由得冷笑一聲,對扎西頓珠說:「動手吧,不過,你要回去告訴你的主人,除了殺一個女人之外,他什麼能耐都沒有!聽聽這馬蹄聲,我看你們的末日也要到了!」
扎西頓珠的自尊心徹底崩潰了。這時,門外的士兵驚慌地跑進來,圍住紮西頓珠報告說:「大人!拉藏汗的兵來了,我們應該怎麼辦?」
扎西頓珠萬分羞愧,氣得舉起刀,朝一張桌子狠狠砍去,桌子卡嚓一聲斷作兩半,他又看了仁曾旺姆一眼,然後朝士兵們一招手:「你們跟著我,事到如今,正是我們給老爺賣命的時候,走!」
說完,扎西頓珠頭也不回地帶著士兵們出去了,留下了仁曾旺姆一家人呆呆地站在廳堂裡。那馬蹄聲越來越大,連房屋不停地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