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的季節已經過去,
連蜜蜂都不再悲傷。
你我的緣分已盡,
又何必苦苦懷想?
公元1705年的九月,拉薩已經非常寒冷。勞苦多年的藏族百姓都已經習慣這嚴酷季節的來臨。不過,這個九月和他們記憶中所有的九月都不同。一種悲痛,如洪水般慢慢淹沒了每一個人的心——包括暴躁的男人,常年默默不語的女人,整天在街頭和田地旁嬉戲的孩子。
哀痛像擰緊的繩索,把人們從溫暖或冰冷的房間裡拉出來。不久前才整修一新的布達拉宮前,越來越多的人走到這裡,靜靜地站在兩旁。偶爾有一陣竊竊私語,像蜻蜓的翅膀,掠過人們脆弱的心,但馬上被眾人目光中的力量壓低到無形,直到消失。
一個黑點在道路的西方晃動著,逐漸變大。激烈的馬嘶聲和刀劍撞擊馬鐙的脆響也越來越大。那是蒙古騎兵隊在威風凜凜地奔過來。
隨著蒙古騎兵越來越近,藏族百姓的心也越來越緊張,人們開始焦急地在隊伍中尋找那個人——不,那個他們心目中的神,今世的佛祖——他們不會直呼他的名字,那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詞——倉央嘉措。
騎兵隊的前鋒已經和最西邊的藏族人相遇。蒙古兵的刀鞘不停打到站在前面的藏族人的衣服和身體,但沒人後退一步。
沒有人注意到,一個衣著單薄的女子,正躲在人群後的一個屋頂上,她雙膝跪倒,兩隻手先是合十,然後又緊張地握在一起,眼睛像兩顆因哀傷而黯淡的寶石,盯著騎兵行列裡的每一個人。
很快,人們發現騎兵隊伍正中有一匹灰色的馬,馬上端坐的,是一個身材高挑、面龐清秀的男子,一件普通喇嘛常穿的袍子罩在他身上,但顯得非常合體、妥帖。他臉上有一絲淺淺的微笑,目光掃過注視的人群。和人們內心巨大的悲痛相比,從他的目光中看不出內心有任何波瀾——對他來說,這一切似乎都是在執行一件早就計劃了多年的事情,不會有絲毫的驚慌失措。
他正是倉央嘉措,當他走進歷史的書頁中時,頓時變成一個看起來似乎更顯赫的名字——六世達賴喇嘛。
人群中的竊竊私語終於控制不住了,哭聲像巨浪,猛地掀過頭頂,所有的人都齊刷刷地跪倒在地。男人們頓足捶胸,女人們緊緊抱住自己的孩子,淚水無聲地滴落下來。
倉央嘉措聽到這不可遏制的哭聲,心裡一緊,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對於他來說,俗世的一切和那些看不見的、來生的光榮,早已如塵土一般落在這高原的每一寸土地。但是,這巨大的悲痛又提醒他,愛可以撼動理性,就像烈火可以燒化堅硬的金子。他睜開了眼,目光不由自主地尋找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曾經像童年的秋天一樣,讓他年輕而苦惱的心,變成一汪安靜的湖水。
一位蒙古軍官似乎察覺到些什麼,把手中的馬鞭狠狠地一甩。一聲淒厲的脆響,像尖刀般割痛了人們的心。人群中的私語聲壓低了。
倉央嘉措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身體隨著馬的跑動而微微起伏。就像世界上那些必然要發生的事情一樣,他一眼就看到跪在屋頂上的女子。那雙熟悉的眼睛也看到了他。
本來晴朗的天空一下子暗天,烏雲好像剛剛得到消息,瞬時從四面八方趕來。一陣鹹鹹的潮水從倉央嘉措的身體裡湧起,為了那雙眼睛,潮水化成了撲簌不停的淚水。
屋頂上的女子不顧一切地從陡峭的石梯上跑下來。她咬緊牙齒,眼睛直盯著倉央嘉措。人群不由自主地給她閃出一條路來。她也不看眾人,快步走向蒙古兵的隊列,一陣淡淡的、卻攝人心魄的香氣留在了她的身後。蒙古兵見一女子要衝進隊列,頓時一愣。女子趁蒙古兵猶豫之時,一把推開面前蒙古兵的馬頭,衝進了困住倉央嘉措的那個小小的包圍圈。被推開的蒙古兵大驚,舉起馬鞭就向女子抽過去。
然而,就在馬鞭要落下的一剎那,蒙古兵的手停住了——他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那是一張如蓮花一樣高傲、如桃花一樣粉紅的臉,天下沒有哪一個男人會忍心傷害一個這樣美的女人。蒙古兵的手一鬆,馬鞭掉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像一個孩子第一次看到皎潔而遙遠的月亮,他驚呆了。
倉央嘉措的灰馬停住腳步。女子跪倒在地,雙手抓住倉央嘉措的右腳,熾熱的眼淚順著冰冷的雙頰傾瀉而下。蒙古兵的馬隊也停下了,像被一根根釘子死死釘住。
倉央嘉措看著她的眼睛,沒說話,但把一直緊握的右手伸過來,手張開,一顆光彩奪目、像天空一樣蔚藍的寶石映入人們的眼簾。
女子看到寶石,嘴角一彎,一絲笑意像蝴蝶翩飛出空氣中沉重的悲傷。那寶石是一個秘密,只有她和他才知道的秘密。看到它,她就像看到了一生中所有幸福,那幸福像快樂的雪花,在一個短短的瞬間落滿全身。
整條大街就這樣陷入絕對的安靜,連蒙古兵都屏住呼吸,沉浸在這人人都弄不明白、人人都夢想、人人都想為之獻身的愛情漩渦中。
這個愛情的漩渦,阻止著蒙古兵的隊列,更阻止著歷史的溪流。一股說不出的甜蜜襲上男人和女人的心頭。如果可以,他們甚至願意就這樣停著,或者願世界在這一刻毀滅,不去過未來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