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睡覺之前,聖瑪克學校的校長都會到學生寢室巡視一遍,不過他只不過是例行公事,很快就走了。學生們把被窩弄成了筒子的形狀,一個個都鑽了進去。他們緊緊地把身體縮成一團,免得有地方露出來。學監先生維奧龍探了探頭,看到大家都睡下了,就小心地踮起腳,把煤氣燈捻小了一些,燈光更加昏暗了。這時,宿舍中響起了一陣陣小聲的交頭接耳,像是許多剛剛跑出來的老鼠。有時候,在這些混雜的聲音中還冒出一兩聲口哨,很短促,馬上就消失了。
那些聲音逐漸變得渾濁,而且沒完沒了,終於讓人覺得有些厭煩。那些老鼠在黑暗中竄動著,片刻都不安寧,將寂靜的黑暗咬得支離破碎。
維奧龍穿上了自己的舊拖鞋,在排列整齊的床鋪之間徘徊。他不時地撓一下這個孩子的腳,又摸一下另一個孩子的腦袋。最後,他在瑪爾索的床邊停了下來。每天晚上,他都會和孩子們聊到深夜。孩子們漸漸地都將被子蓋住了自己的嘴巴,停止了談話,慢慢進入夢鄉,維奧龍還依然倚在瑪爾索的床邊。他的胳膊肘架在床邊的鐵欄上,兩隻手臂都麻木了,手指上似乎有無數的螞蟻在爬動。但他看上去似乎並沒有異樣。
瑪爾索在講述著他的故事,雖然很稚氣,但是維奧龍依然聽得津津有味。他偶爾也會對瑪爾索講一些貼心話,使得這個孩子的睡意全無。這個孩子的臉蛋兒十分溫馨,晶瑩得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愛。他的雙頰就像鮮嫩的果肉,在輕微蕩漾的空氣中顯得嬌嫩欲滴,上面縱橫交錯的纖細脈絡都清晰可見。在平時,瑪爾索的臉會莫名其妙地脹得通紅,簡直就跟小女孩似的,讓人覺得愛憐。同學們常常摸摸他的臉蛋兒,他們的手拿開後,紅紅的臉上就會顯出一個白印兒。隨即,他的臉上就會出現一層紅暈,片刻間,這片紅暈又散掉了,如同一滴葡萄酒滴入清水,然後變化成各種色暈,從鼻尖一直擴散到耳根。大家輪流地摸著他,而瑪爾索也很溫順地任大家撫摸。大家給他起了很多綽號,有「小夜燈」、「燈籠」、「紅臉蛋兒」等等。他那份動人的神情,引起了很多人的羨慕,也引起了很多人的嫉妒。
胡蘿蔔須睡的床和瑪爾索緊挨著,他也嫉妒他。胡蘿蔔須的身材細長、性情遲鈍,臉上就像塗了白粉,給人一種小丑的感覺。他用力地捏著自己的臉,可是不管怎麼捏,他的臉上依然毫無血色,更別說露出姣好的表情。而且更為糟糕的是,他的臉上還有一些褐色的斑點。看到瑪爾索那紅嫩的面頰,他簡直想用指甲在上面劃出幾道紋路,然後像剝桔子一樣把它剝開,這樣他的心裡才能獲得一絲平衡和快感。
好久以來,他心中就在仔細地盤算著該做點什麼。這天晚上,維奧龍又來到了瑪爾索的床邊,和他做著熟悉的交談。胡蘿蔔須在暗中偷聽他們的談話,想要知道這位學監到底在耍什麼把戲。他偷聽的本事可真有一套。他故意地大聲打鼾,還不時地假裝翻身,像發魘一樣發出一聲怪叫,將全寢室的人都嚇醒了。寢室中的被褥又傳來了一陣波動。維奧龍剛剛走開,他就探出半個身子,對著瑪爾索急切地大叫:
「同性戀!同性戀!」
那位同性戀沒有反應,似乎什麼都沒聽見。胡蘿蔔須變得有些憤怒,繼續用更大的聲音叫喊:
「好啊!真乾淨啊!……別以為我什麼都沒看見,你敢說他沒有親你嗎?你敢說你和他不是同性戀?」
他乾脆在床上站了起來,兩隻拳頭攥得緊緊的。他的脖子伸得長長的,就像一隻被人激怒了的大白鵝。
然而,這一次有人做出了回答:
「是啊,不過這又怎麼樣?」
胡蘿蔔須一彎腰,迅速地躲進了自己的被窩。
原來學監又突然地出現在了寢室中間!
「是的,」維奧龍說,「瑪爾索,我確實親吻過你,你大方地承認好了,這又不是什麼不對的事情。我吻了你的額頭。當然,胡蘿蔔須,這種感情是他無法理解的他小年紀就學壞了。他不明白這是一種聖潔的吻,是父親給你的吻,他不明白我待你如同對待我自己的兒子。當然,你也可以認為那是自己的兄弟。明天的時候他肯定會到處胡說八道的,這個小混蛋。」
維奧龍越來越憤怒,聲音已經開始顫抖。胡蘿蔔須躲在被窩裡,假裝已經睡熟了,但是他卻一直豎著耳朵在聽。
瑪爾索也在聽學監講話,他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出。儘管他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但是他依然在發抖,就如同在某種神跡面前展示出的恐懼那樣。維奧龍依然在講話,聲音變得很低,也許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單詞。胡蘿蔔須聽不清楚了,可是他不敢翻身,只能盡量地挪動著自己的身體,慢慢地向那邊靠。他什麼也聽不見了。他的注意力很興奮,耳朵彷彿變成了一個大漏斗,極力地獲取一切可能聽到的消息:然而一點聲響都沒有。
他以前也曾有過這種感覺,那是站在門前偷聽的時候。他把一隻眼睛貼在鎖孔上,透過那道小縫朝屋裡看。他恨不得在鎖孔上挖出一個大洞,將自己想看的東西用鉤子鉤到眼前。不過現在,他敢斷定,維奧龍肯定還在喋喋不休:
「是的,我的感情是聖潔的、聖潔的,這個小笨蛋是根本無法理解的!」學監彎下了腰,溫存地親吻著瑪爾索的額頭,用下巴底下如同刷子一樣的鬍鬚撫弄著孩子的前額。然後,他站起身子朝外面走去。胡蘿蔔須偷偷地看著他,直瞅瞅地盯著他從一排排的床鋪中走過。有時,維奧龍會不小心碰到別人的枕頭,有人被驚醒了,於是翻轉身子,發出一聲歎息。
胡蘿蔔須躲在被子裡看了很久,他怕維奧龍突然又出現。瑪爾索用被褥將自己完全包了起來,縮成了一團。他也沒有睡著,在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那可真叫他莫名其妙。他完全不知道這裡面有什麼讓他苦惱的地方。可是在烏黑的被窩中,維奧龍溫柔的面影開始浮現,慢慢地變得清晰,如同他在睡夢中見過的那些女人。
胡蘿蔔須已經沒有耐心再等下去了。他的臉皮開始打架,如同有磁鐵在吸引著它們。他勉強打起精神,注視著那盞幾乎要熄滅的煤氣燈。燈嘴裡不斷冒出許多小泡泡,霹靂啪啦地響著,胡蘿蔔須才數到三個,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學生們都在洗臉。他們用一點點冷水浸濕面頰,然後用毛巾輕輕撫平站立的汗毛。胡蘿蔔須站在瑪爾索的旁邊,他充滿惡意地看著他,口中不停地辱罵他,那些尖利的字眼從他咬得緊緊的牙縫中蹦了出來:
「同性戀!同性戀!」
瑪爾索的臉已經漲紅了,但是他沒有生氣。他的眼神中充滿了乞求,他說道:
「我已經和你說過了,這是根本沒有的事情,你總該相信了吧!」
學監會檢查學生們是否洗乾淨了手。學生們站成兩排,機械地伸出了雙手,在學監面前翻轉手心手背,之後很快地將手放在衣袋裡取暖。往常的時候,維奧龍的檢查也只不過是走走過場。但不幸的是,這一次胡蘿蔔須的手沒有洗乾淨,被他發現了。他讓他到水龍頭底下重新洗一遍,胡蘿蔔須變得惱怒起來。說實在的,胡蘿蔔須的手上確實是髒兮兮的。但他堅持說自己是長凍瘡了,手才會變成那個樣子,他認為學監是在報復他。
維奧龍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把他送到了校長那裡。
校長一向都起得很早。那個時候他比較空閒,就在糊著舊綠色報紙的辦公室裡準備課程,他給大班的孩子們教授歷史。他用肥厚的手指使勁地在桌布上劃出主要階段:羅馬帝國的陷落,土耳其攻佔君士坦丁堡,還有那不知從何開始沒完沒了的現代史。
他穿著一件寬大的睡衣,強壯的胸部上有幾道清晰可見突起的血管,如同纜繩圍繞在石柱上。他顯然應該控制一下自己的食量。他的臉圓圓的,幾乎要發光。他說話的聲音很大,甚至對女士們都是這樣。他的脖子很粗,上面的皺褶一層又一層地堆著,就像是起伏的波浪一樣富有節奏。他的眼睛始終圓睜著,嘴唇上方有兩簇濃密的鬍鬚,這種形象讓人過目難忘。
胡蘿蔔須站在校長的面前,手拿遮簷帽,放在了兩腿之間。這樣他的手就能偷偷活動了。
校長的聲音大得可怕:
「你來有什麼事情?」
「校長,是學監先生讓我過來的。他說我的手沒有洗乾淨,但那不是事實!」
胡蘿蔔須伸出了雙手,認真地在校長面前翻動它們,將手心手背全部展示給校長。他不斷地翻弄著雙手,證明自己的話沒有錯。
「不是事實,」校長說,「好吧,那就關你四天禁閉!」
「校長,」胡蘿蔔須說,「學監這是趁機報復!」
「哦!他在報復你啊!那好吧,關你八天禁閉,孩子!」
校長的態度異常的溫和,但是胡蘿蔔須卻並不吃驚,他已經清楚了校長的脾氣。他筆直地站在那裡,雙腿繃得緊緊的,決心承擔一切危險,即便挨巴掌也不害怕。
校長的脾氣有一點特別,平時假如有學生敢於頂撞他,他反手就給那孩子一巴掌。有的孩子比較機靈,還沒等巴掌打過來就蹲了下去,校長收不住力氣,身體便會打一個趔趄,於是大家哄堂大笑。這個時候校長便不會再動手,因為他得維護自己的形象,不能像學生那樣耍些小把戲。他打人的時候,要麼一下子打中對方,要麼就不再管對方。
「校長,」胡蘿蔔須鼓足了勇氣理直氣壯的說,「學監先生和瑪爾索,他們兩個做壞事!」
校長的眼睛中似乎飛入了蒼蠅,顯得很慌亂,眼神也變得茫然。他緊緊地攥著拳頭,靠著桌子上,半天才抬起了身子。他抬頭的時候沒太注意,差點和胡蘿蔔須撞在一起。他用一種低沉的聲音問道:
「他們幹了什麼壞事?」
這下子胡蘿蔔須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在他的預料中,也許校長一抬手便會把一本厚厚的歷史著作朝他砸過來,但這一次,他居然開始仔細地盤查事情的來龍去脈。
校長眼神盯在胡蘿蔔須的身上,等待著他回答。他脖子上的皺褶幾乎要堆到一起去了,變成了一個肥厚的大肉圈,在這個厚厚的肉墊子上,安放著他那碩大的發光腦袋。
胡蘿蔔須有些慌亂。雖然他覺得自己是正確的,可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他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整個人都顯得很尷尬。他擺弄著自己的遮簷帽,卻不知道該把它放在哪裡。最後,他帶著十分扭捏的表情,將自己那猴子模樣的小腦袋慢慢藏在了帽子中。一句話也不說。
當天,校長進行了一番簡短的調查。那之後,學監先生維奧龍被學校解聘了!這個消息很快便在學生之中傳開了,他們紛紛給他送行,那個場面就像一個隆重的送別會。
「不用擔心,我還會回來的,」維奧龍說,「這不過是一次短暫的分別而已。」
然而沒有人相信他的這番話。學校把他當成了可怕的黴菌,不得已作出了這次人事變動。這無非是一次普通的學監更替,就像上一位學監的離開那樣,維奧龍也離開了這裡。但是他比別的學監先生都要好,幾乎所有的孩子們都喜歡他。他會給他們寫練習薄封面字,那是他們見過的最漂亮的字。他寫的第一個大寫字母比招牌上的字還好漂亮。學生們往往離開自己的座位,圍到他的身邊,看著他用戴著一隻祖母綠寶石戒指的手龍飛鳳舞地在紙上寫字。他還在練習薄的下面替別人來一個花草簽名,一筆落下之後,如同巨石落入水中驚起無數的波濤。他那矯健的筆鋒忽然一轉,那個瀟灑的簽名就完成了。這無疑算得上是一個傑作,雖然這個傑作並不大。整個字是一揮而就,但其中卻包含各種變化,讓人回味無窮。
維奧龍被辭退,這件事情讓學生們感到很難過。
他們私下裡商量好了,要找個機會「嗡」一下校長。那是他們發洩不滿的方式,當校長出現時,他們集體發出「嗡」的聲音,向校長發出抗議。等過幾天,他們肯定會找到機會的。
但眼下來說,孩子們都陷入了難過之中。維奧龍覺得孩子們還依戀著自己,於是選擇了在課間休息的時候離開學校。在他身後跟著一個校工,替他背著箱子。他們走到了院子中,孩子們一窩蜂地擁了過來。他握著他們的手,撫摸著他們可愛的臉蛋。要不是他始終注意將禮服下擺從孩子們手裡抽出來,它早就被拉壞了。他被圍在人群當中,顯得很感動,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一些活潑的孩子翻上雙槓,滿頭大汗地看著即將離開的學監;有的孩子比較文靜,只是在院子裡轉著圈,為維奧龍的離開而惋惜。背著箱子的校工也放下了箱子,直了直腰板兒,用白圍裙擦擦手。瑪爾索的臉頰又紅了,如同畫出來的似的。他的心中很慌亂,這是他幼小的心靈第一次感覺到苦惱。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這位學監有些依戀,就如同對自己的親姐妹那樣。他遠遠地站著,似乎很不安,還有一些不好意思。維奧龍大步朝他走去,這時,一陣玻璃窗被打碎的聲音吸引了大家。
那是從禁閉室的方向發出的,所有的目光都轉向了那間帶有鐵欄和小窗的房屋。窗口上,胡蘿蔔須那淘氣而粗野的腦袋又出現了。他拚命地做著鬼臉,如同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小野獸。他看上去非常激動,把右手從破碎的玻璃窗之中伸出,威脅著維奧龍,那隻手還在流血。
「小傻瓜!」維奧龍說道,「這下你滿足了吧!」
「是的啊!」胡蘿蔔須大聲叫著,鼓足力氣又打碎了一塊玻璃,「誰叫你只親吻他,而不親吻我呢?」
他的手被玻璃劃破了,他將流出的血抹到了臉上。然後又說了一句:
「看啊,我也有個紅臉蛋兒呢,只要我想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