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鎮政府大樓「燈火通明」。
楓林鎮政府一共有兩棟樓,都是古老的筒子樓。第一棟的一二三層,是辦公室,四樓以上則是單身宿舍。第二棟全部是宿舍。
盧衛東的宿舍,在第二棟三樓最東端,一共三間房子,是整個楓林鎮擁有住房最多的幹部,以前是因為他有三名子女,又是鎮長,所以多分配了一間房給他。一般的已婚已育幹部,都是分配兩間房。現如今,盧衛東的子女俱皆成年,參加了工作,搬出去住了,盧衛東也沒有將多的那間房子讓出來,改成了簡易的廚房和衛生間。另外就是一間客廳一間臥室。
現在,盧衛東的客廳裡就有一位客人在。
鎮黨委副書記李國生。
李國生四十幾歲,將近五十歲的樣子,乃是盧衛東最倚重的副手,鎮黨委排名第三,老鎮長離休,盧衛東力薦李國生接任鎮長之職,將來盧衛東退休,自然就要安排李國生順序接班。
挺好的安排。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上面卻直接將高潔這個小丫頭片子給安排到楓林鎮來當鎮長了。
李國生氣得幾乎吐血。
「國生,這事情不大對頭啊……」
盧衛東從布沙發裡站起來,抽著煙,在不大的房間內來回踱步,雙眉緊蹙,沉聲說道。
今天下午,李國生和盧衛東一起,陪同省報的兩位記者前往西龍村採訪。如今王臻浩已經返回了彥華,兩名記者依舊住在鎮裡的招待所,明天還要繼續採訪。
李國生面相溫和,像是個讀書人的模樣,靜靜地坐在那裡,悶頭抽煙,聞言答道:「書記,不用想了,肯定是高潔搗的鬼。她以前就在地委宣傳部工作,還是什麼文聯的成員,經常在省報上發表文章的,估計和省報的人很熟。我可是聽說,她前幾天去了省城,那個范鴻宇送她去的車站。有人看見了。」
「有人看見了?怎麼不早說?」
盧衛東猛地停住了腳步,盯著問了一句,臉色很是陰沉。
李國生有些無奈地說道:「是農機站老蔣的愛人剛好也在汽車站送人看到的,他愛人在市裡上班,前天老蔣回家,閒聊才說起這個事,老蔣到昨天晚上才跟我說起這事。他們哪裡知道高潔去省城是幹什麼去了?」李國生頓了一下,又說道:「再說,就算我們早知道了,也沒辦法阻止記者下來。」
盧衛東便愣怔了一下。
李國生說的是事實。
盧衛東在省裡,可沒有什麼過硬的關係。一個鎮黨委書記,芝麻綠豆官,哪裡就能在省裡找到後台了?省裡那些大人物,誰會拿正眼瞧他?
「高潔這小丫頭,我倒是小看她了,手段挺辣的。」
稍頃,盧衛東輕輕噴出口氣,有些鬱悶地說道。
「嘿嘿,書記,要我說,這事未必就是高潔鼓搗出來的,八成是范鴻宇給她出的主意。我還聽說,范寶瑞和黃秀英殺人,也是范鴻宇察覺的,到市局找了人來破案。」
李國生冷笑一聲,說道,眼神陰森森的。
「有這種事?」
盧衛東又愣住了。
在鎮裡,其實李國生的消息遠比盧衛東靈通。倒不是說李國生能力強過了盧衛東,關鍵盧衛東太「威嚴」了,家長製作風嚴重,動不動就訓人,鎮上的幹部,從上到下,絕大多數都怕他,等閒誰敢跟他閒扯?一些不靠譜的八卦新聞,更不會隨便在盧衛東面前提起。
李國生就不一樣了。
他是有名的「笑面虎」,平日裡對人很和氣,十分的平易近人,不管是葷段子還是素段子,他都能笑呵呵的和人聊得相當熱乎。鎮裡的幹部便很願意和他親近,將一些道聽途說的消息,新聞,向他匯報。李國生再有選擇性的將其中一些較為重要的消息,轉告給盧衛東。
正因為如此,盧衛東才對李國生特別倚重,當作了自己的智囊。
「書記,你還別小看這個娃娃。范衛國我打過交道,是個厚道人。不過他這個小孩,就不同了,和他完全不是一個類型的。你想想啊,有誰能和這娃娃一樣,在公安局內開槍傷人,劫持人質,還一點事都沒有的?就差評個英雄了。你能說,這純粹是二愣子走狗屎運嗎?邱專員別人不派,單單把他給派到咱們楓林來,一天到晚正事不幹,就守著高潔嘀嘀咕咕。他到咱們楓林鎮才幾天,發生多少事了?所以,要我說,真正難對付的,不是高潔,是范鴻宇。」
李國生冷靜地分析道,雖然不是親見,倒也條條是道,挺接近事實真相。
能人,到處都有。
「嗯。」
盧衛東點點頭,隨即又變得憂心忡忡。
「但不管是高潔還是范鴻宇,眼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省報來的兩個記者,怎麼對付。就這樣讓他們報道出去,咱們可吃不消。宋書記那個人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給他臉上抹這樣一個大黑臉,他要是能饒了我們才怪。」
這就是盧衛東和李國生的不同。李國生邏輯推理能力很強,對問題分析得比較到位,但說到眼光,卻遠遠不如盧衛東。盧衛東自始至終,都緊緊抓住最主要的矛盾不放。
一把手就是一把手,考慮問題,出發點和別人不一樣。
李國生很惱火地說道:「高潔這一手,太不守規矩了。她這樣搞,對她自己有什麼好處?她現在可是楓林鎮的鎮長。把楓林抹黑了,她能佔到什麼便宜?宋書記就能饒了她?」
盧衛東擺了擺手,說道:「國生,現在發火生氣,都沒用。高潔是楓林鎮鎮長沒錯,但她這個鎮長,還沒當幾天呢。現在出了事,還得是你和我來背著個黑鍋。上面追究下來,她只要一句話,『我剛來,不熟悉情況』,就推得一乾二淨,誰也拿她沒辦法。就算宋書記也不能怪她……嗯,你說這可能是范鴻宇的主意,我覺得有點道理。我看這個小娃娃,就不是個善茬。這種人,衝動起來,什麼都不管的。只怕他壓根就沒考慮過宋書記對此事的看法。他有退路啊。他本來就是行署辦的人,到咱們這個搞調研的,調研一段時間,拍拍屁股就回去了,宋書記也拿他沒轍。再不成,他回宇陽去。現放著一個當縣長的老子杵在那,宋書記還能管到宇陽去嗎?」
李國生悶悶地說道:「書記,要我說,趁早把他趕回去算了。老呆在咱們這,還不知道今後會弄出多少事情來。」
「趕回去?怎麼趕?」
盧衛東一攤雙手,無可奈何地問道。
「人家是邱專員派過來搞調研的,明面上規規矩矩,從來不管閒事。你拿什麼理由趕他?邱專員那裡,就那麼好交代啊!再說了,就算要趕他走,也是以後的事情,先把眼前這個難關度過去再說。這事,絕對不能讓那些記者胡亂報道出去,這是最基本的原則。」
李國生歎了口氣,說道:「那就只能讓步了。范鴻宇給高潔鼓搗這麼一個狠招,拼著魚死網破,無非是想要立威。不給她一個人頭,她不會放手的。老荀那個傢伙,這回要委屈一下了。」
「小荀活該!」
盧衛東陰陰地說道。
「這傢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要說平日裡,盧衛東對老荀的觀感還算不錯,至少老荀拍馬屁的時候,盧衛東覺得挺舒服。但此番他惹出偌大是非來,為了自己的前程和臉面,盧衛東自然毫不猶豫就要犧牲他。
李國生點頭附和。
「就不知道,高潔他們現在還有沒有辦法去影響那兩個記者。」稍頃,盧衛東憂慮地說道:「我就擔心,請神容易送神難,人家可是省報的記者!」
李國生卻並不擔憂,微微一笑,說道:「書記,這一點倒是不用擔心。我琢磨著,范鴻宇背後,還有人呢。這種主意,他們能想得出來,但肯定會問問後面的人。嘿嘿,那可都是老麻雀。高潔搞出這一手,為的什麼?目的就是立足。真要是把楓林鎮的名聲搞臭了,對她也沒有半點好處。她今後還想著要更進一步。所以我估計,她去省城搬救兵的時候,應該早就留了後手,等著咱們登門去商量呢。」
李國生所言「老麻雀」,不問可知,指的是何人。
只是人家過於位高權重,縱算在盧衛東面前,李國生也不願意直呼其名。
身在官場,還是小心謹慎些好。
盧衛東沒有馬上點頭,站在那裡,又掏出一支煙來點上,慢慢抽了起來,繼續在屋子裡來回踱步,臉色又變得陰沉沉的,眼裡閃耀著憤怒的火苗。
李國生說得沒錯,這事只能讓步,不讓步,高潔就會被逼上梁山,一條道走到黑。
只是道理雖然已經非常明白,盧衛東心中,總是不甘。
這種被人掐住脖子,逼著認錯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盧衛東已經好多年不曾品嚐過。如今被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一把推到牆上下不來,盧衛東心中的煩躁和憤怒,可想而知。
一時三刻,又怎能平復得了!